凌绝顶家乃当地富绅,祖上传下来一座茶山,两百多亩水田,在镇上还有四间铺子出租,一座用于居住的二进宅子,以及几代人攒下来的黄金白银。

    不过,这些都跟凌绝顶无关。

    田产宅子也好,黄金白银也罢,如今全都攥在他祖父手里呢,跟他没有半文钱的关系。

    凌绝顶傍晚回家,只路过凌家大门,便绕进了旁边狭窄巷道里,从侧面的小门,进到了他们嫡出这一房所居住的偏院里。

    偏院只有三间正房,两间厢房,以及巴掌大的一个小花园,屋内屋外俱都狭窄又陈旧,还不如顾家的乡间小院来得齐整又敞亮。

    凌绝顶刚一进门,就看见自家父母和祖母正忧心忡忡地等在堂屋里。

    还不等他开口询问,祖母便义愤填膺道:“大郎,主院那边实在是欺人太甚!那老王八今日又将你父亲叫去了一回,说什么一笔写不出两个凌字来,还说你父亲和你都为人兄长,理应帮扶弟弟,不然就是不孝不义!”

    凌绝顶的祖母姓夏,单名一个荷字,原本也是个明理娴熟的女子,如今却被逼成了暴脾气。

    夏荷积攒了近二十年的怨恨,此时濒临爆发,恨不得与人同归于尽。

    只见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双目赤红,颤抖着身子,近乎崩溃地咒骂道:“凌志荣这个黑心烂肺的老王八,我真恨不得他死啊,他怎么还不去死!我们一家都退让到了这种地步,他还要来逼,真把我逼急了,我就吊死在他凌家大门外!我要让这大湾镇上的人都看看,看看他凌志荣是个什么样的畜生!”

    夏荷恨啊!凌志荣这个王八蛋,年轻的时候削尖脑袋想要投效英主,做梦能建功立业,结果却一事不成,最后只带着一名妾室回来。

    那妾室长得十分娇美,据说是遭了难的千金小姐,凌志荣一颗心全都系在了她身上,刚回到凌家便闹着要休妻另娶,若不是公爹和婆婆硬压着不许,夏荷怕是早就成了下堂妇。

    可即便是如此,待到公爹和婆婆去世后,凌志荣就借口说自己跟夏荷以及夏荷所生的独子八字不合,直接将人给赶到了偏院,从此不闻不问!

    夏荷的独子凌广实与儿媳戚柔娘,人如其名,一个老实,一个柔顺,除了陪着夏荷一起落泪之外,竟连宽慰人的话都说不利索。

    凌绝顶无奈,只能等老太太咒骂发泄完之后,才半蹲在祖母面前,温声道:“祖母,您不是说还等着孙儿给您挣一个诰命回来么?为了一个黑心烂肺的老王八,您竟然连老封君都不当了,这也太不划算了。”

    夏荷眼里闪过泪光,闻言哽咽道:“是啊,不划算,可祖母也真的是忍够了!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呢?做人怎么可以这么没良心!”

    这个问题其实也曾困扰过年少的凌绝顶。

    彼时凌绝顶的曾祖父刚刚逝世,祖父随便找了八字不合的借口,将他们这一房赶去了偏院,并断了他们吃穿用度上的所有供给。

    为了生计,父亲去码头上给人记账,母亲日日都在织布,祖母更是恨不得一个铜板当两个用。

    凌绝顶向师父寻求答案,师父道:“这世间刻薄寡恩,薄幸自私之人何其多,与其纠结恶人为何会成为恶人,倒不如努力强大自身,待你站得足够高时,便无人再敢欺辱辜负你。”

    看着父母辛劳艰苦,隔壁主院却是欢歌笑语,凌绝顶满腹的怨恨,并没有因为师父的话消散多少。

    比他晚两日拜师的师弟顾清晏,却趁着师父醉酒之际,撇嘴吐槽道:“咱们师父真是好没意思,当着自家徒弟的面,还净说些场面话!站得足够高就当真没人敢欺辱辜负了?毅宗皇帝难道站得不够高?不还不是被人给辜负欺辱了嘛!哼 ,弱有弱的算计,强有强的手段,师兄,你不就是不甘心家人遭受不公嘛,等着,师弟给你想法子报复回去!”

    然后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攒了一百六十枚铜钱,找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小混混,让他天天跟着凌绝顶的二叔凌广麒。

    最后将广麒包养清倌人,有了外室子的事情给挖掘了出来,并宣扬了出去,以此搅黄了他和徐家长女的婚事,从此断绝了那位姨太太想要给儿子攀高枝的心思。

    主院那边多了位姨娘庶子,从此欢歌笑语不在,日日都是鸡飞狗跳,凌绝顶满腹的怨恨,也终消散了大半。

    以己推人,凌绝顶明白,祖母此时心里的怨恨,并不是他三言两语便能化解的。

    果不其然,夏荷越想越是不甘,咬牙切齿道:“自从你曾祖父去世之后,咱们一家就被赶到了偏院,从此再没花过他凌志荣半个铜板,你能读书科举,考中秀才,一靠的是恩师教导,二靠的是父母辛劳,跟主院那边又有什么关系,他们凭什么来沾光!”

    凌绝顶闻言暗自叹息,心道:这天都快黑了,祖母这口怨气要是不出了,夜里怕是要睡不好。

    凌绝顶琢磨着要不要去主院一趟,按照师弟教的法子,先闹一通再说,可问题是,他在挑事和控场这方面,远不如师弟得心应手,就怕气没出了,又惹来一腔的恶心!

    就在凌绝顶犹豫之际,这出气的机会却自动送上了门。

    自家祖父那无耻至极的声音,从院门口传了进来:“呵,考中了秀才就可以不认长辈了,这是哪本书里教的道理?”

    十多年来头一回,主院那边的人,竟然愿意屈尊往偏院凑了。

    跟穿着朴素的夏荷相比,那位姓卫的姨太太可谓是富贵逼人,头上戴的是宝石珠钗,身上穿的绫罗绸缎,面上也不怎显老,五十多岁的人了,依旧是娇美无比。

    卫姨娘似嗔似怒地瞪了凌志荣一眼,满是愧疚道:“姐姐,老爷就是个直脾气,您可千万别往心上去!怪只怪老爷当初年轻气盛,总想跟父母反着来,这才将亲人给推远了,后来想要挽回,却又拉不下脸面,哎,只希望现在弥补还来得及。”

    夏荷黑着脸,气得嘴唇直哆嗦,怎么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呢?怎么就这么不要脸呢!

    欺辱践踏了别人近二十年,轻飘飘的一句“年轻气盛”就给揭过去了,还弥补?早怎么不见你来弥补,我孙儿考中秀才,你就要来弥补了。

    可偏偏那卫姨娘那话,却说得漂亮又真诚!

    夏荷不会这种胡说鬼话的本事,她此时只想指着贱人的鼻子大骂!可偏偏又觉得别人是云淡风轻,自己若是歇斯底里,便显得自己是输了。

    所以只能憋着,憋了二十来年,憋得她人都快疯了。

    卫姨娘却不管这些,只继续自说自话道:“姐姐,有道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大郎和二郎这一代只有他们兄弟二人,到了绝顶和冠英这一代,也只有他们堂兄弟二人,更应该守望相助才是!我看大郎日日风里来、雨里去地往码头上跑,实在辛劳,不如将南街的铺子转到他名下,就算不做买卖租出去,也能轻松不少。还有绝顶,今年应该会去参加秋试吧,到时候路费银子也不用您操心,也该让他祖父出一回了!”

    卫姨娘从指缝里漏了一些口头上的好处给凌绝顶父子后,就迫不及待地将孙儿凌冠英给拉到面前来,笑着提要求道:“你啊,同样读了这么些年的书,却连个童生都没考上,以后可要虚心跟你堂兄讨教,你堂兄恢廓大度,想来定会尽心指点你的。”

    卫姨娘最后这话是对着凌绝顶说的,语气里并无半分讨好,只带着明晃晃的利诱,以及不容拒绝的笃定。

    卫姨娘这自说自话的本事,不仅夏荷不会,凌绝顶其实也不会,好在他有一个腹黑狡诈的师弟!

    凌绝顶走到了许冠英和卫姨娘面前,努力笑得真诚,道:“那是自然,咱们可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堂兄弟,我定当尽兴指点,今日我便指点堂弟第一回吧,好不好?”

    凌冠英长得油头粉面,穿得花里胡哨,比凌绝顶还小将近两岁,人生却过得五光十色,正不情不愿地立在卫姨娘旁边,眼里的不屑与鄙夷毫不遮掩。

    卫姨娘原想着先跟凌绝顶修复修复关系,再通过他攀上蔡公胜,闻言也不好反对,只道:“顶哥儿爱护弟弟,自然是好的。”

    卫姨娘刚一说完,凌绝顶便仗着自己那高大结实的身量,一把将凌冠英拽趴在石阶上,拿起墙边的扁担就往他屁股上招呼,每重重地打一下,还要“尽心指点”一句。

    “啪!”

    “一指点你尊重长辈,不要咒骂祖母‘老不死’,讥诮伯父是‘穷鬼’,轻贱自家堂兄是‘奴才’。”

    “啪!”

    “二指点你洁身自好,不要今日狂青楼,明日包画舫,小小年纪折腾得跟个肺痨鬼一样!”

    “啪!”

    “三指点你尊师重道,不要因为夫子责骂两句,就找人去烧人家后院,险些害死数条人命!”

    “住手,你做什么打人!”卫姨娘大惊失色。

    “你个不孝不义的东西,竟然敢打自家堂弟!”凌志荣勃然大怒,上前想要阻止。

    凌绝顶见他老态龙钟,担心被讹上,连忙避瘟神似地退开两步,吊儿郎当地拄着扁担,却义正言辞道:“我这不是在尽心指点堂弟么,玉不琢不成器,惯子如杀子,我亲爱的堂弟之所以长成这么个畜生不如的玩意,就是被你们害的!”

    打人的招是师弟帮忙想的,这话也是师弟教他说的,以凌绝顶的性子,打人已是极限,他实在想不出这么厚颜无耻话。

    不过这话可真管用!瞧把卫姨娘和自家祖父气得,都开始哆嗦了,哈哈哈……!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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