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金风玉露一相逢

    自那晚之后,那位花神的使者就再没出现过了。

    白展堂不经意间扯的一个谎可害苦了小郭姑娘。从那之后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郭芙蓉每夜都会装作睡着的样子,眯着眼睛等着那个好玩儿的小哥哥来看她。每当听到一点声响,她都会立马打起精神,睁大眼睛张望着,只可惜这些声响不是风吹草木,就是野猫野狗在相互撕咬发出的噪声。总之,当她每次满怀期待的从床上坐起的时候,她看见的都不是那心中所念之人,她也再没见过那样一双明亮有神的眸子。

    可怜郭夫人,提心吊胆了月余,还以为自家宝贝女儿是害了什么病,怎么这精气神一天不如一天。好容易托人请了宫里的御医来看看,可看来看去,人家也只一句“令千金是忧思过度,休息不好”,给开了些安神的药,叮嘱了如何服用便离开了。至于她为什么会休息不好,恐怕这位御医也是断不出来的。“忧思过度”这是个什么说法嘛?小孩子家哪有什么忧思啊?郭夫人不禁腹诽道,这年头,御医说话也跟那知天命而不尽言的老道似的了,神神秘秘的,一点都不痛快……

    小小的郭芙蓉还不知相思为何物,但是失眠的滋味她是真的知道了,很困,心里酸酸的,着实不好受啊。

    师兄们也都不知道小师妹这是怎么了,成日无精打采的,平时动如脱兔野得要命,什么危险玩什么的郭芙蓉,这两天也转了脾性,越发静如处子了?不对劲。师兄们向她投去担忧的目光,全部被她有意无意的忽略了。大师兄无声,最是疼她,那天见了她,刚想说点什么,就被她一个调皮的笑给按了回去,那笑容好像在说:你看,我好得很!不用担心啦~但是郭芙蓉不知道,她那一举一动叫人看着就是一个字,困。开心的时候困,生气的时候困,发呆的时候还是困……一向心细如尘的三师兄追风瞧她这幅模样,便料定了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本想问出个所以然,可谁知平日与他最亲近的小师妹,竟一夜之间有了自己的小秘密,就算是哄着骗着,也什么都不肯说,真不愧是师父的女儿……

    久而久之,她便不再等了,不为别的,主要是郭巨侠回家之后看见女儿的黑眼圈吓了一跳,知道她休息不好便每天盯着她睡觉。是不是真的睡着了,郭巨侠不用看,一听便知。郭芙蓉知道自己瞒不过爹,所以只好乖乖闭上眼睛睡觉了,她只求小白哥哥可千万不要在她爹在的时候来啊。

    这些时日不见,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拜托花神娘娘,也要保佑小白哥哥平平安安哦。

    官宦世家之女,琴棋书画是无论如何都要学的,虽说是武荫之家,可郭巨侠却并没有因此而轻了对女儿的要求。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郭芙蓉的心也逐渐归于平静,她也知道了,那时的小白哥哥没准儿是个梁上君子,那些话多半是编出来骗她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希望能再次看见他,她连他的模样都没看清,但是她却将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清清楚楚地记在了心上。

    那日教书先生教给她一首诗,是一首绝句。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不知为何,每次读到这首,她都会想起那双眼睛。这诗她喜欢得紧,连带着都喜欢上了红豆。但她却不甚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只觉得王摩诘真是个奇人,竟想到以红豆寄相思,自那时起,每当她看见红豆,都会拿上一颗带回房中,包到一方小手帕中。有时看到了红豆花,她也会想着带回去,可是娘告诉过她,若是将盛开的花采回去,离开了根茎的滋养,它们很快便会枯萎。小郭姑娘平日虽然活泛得像个小子,但她却是个爱花之人,故而不忍将红豆花摘下,只默默但记住了这花但样子,想着有机会托家中的绣娘给她绣在那帕子上。

    “不练了不练了!”郭芙蓉气恼的嚷道,她现在正认真怀疑自己就是这世上最没有练武天赋的人,惊涛掌怎么就这么难啊?为什么怎么都学不会呢?真气真气,这真气咋就不出来呢?真真气死个人!好不容易练好了基本功,爹终于答应教她惊涛掌了,结果不练不知道,一练吓一跳,娘说的没错,她就是自讨苦吃。她赌气似的踢着脚边的石子,嘴唇撅得老高,心中越想越气馁,想想别家的姑娘十岁的时候,整日不是在山间扑蝶,就是在河边踩水,只有她,一睁眼便是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她边走边念叨,越想越委屈,走着走着,她忽的抬头望了望四周,不由得心下一凛。

    这儿……我没来过,这是什么地方?

    扫视了几圈,只见周身满是未曾见过的街道,商铺楼阁一草一木皆是陌生的,郭芙蓉这才确定,自己是迷路了。

    冷静,一定要冷静,可是我刚刚明明在自家后院园子里,怎么就能走到这儿来了呢?

    郭芙蓉一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一边回想着经过,原来她要出门的时候,不少丫鬟仆人们都想阻拦,但纷纷被她幽怨的眼神吓退,不敢上前,他们哪敢惹老爷的掌上明珠不高兴,所以只得由她出府了。

    哦~原来如此,竟是我自己的问题,小郭姑娘镇静的开始来自我反思,可没一会儿便开始惴惴不安起来,但好在她平时胆子就比较大些,现在知道自己走丢了也不似其他同龄人那般慌张得不行,她一边找回家的路,一边告诉自己保持冷静,起码脸上要是波澜不惊的样子才好啊。

    她努力了,她尽力了,她真的有很认真的在找回家的路!可是……可是这些房子,这些街道,怎么就都长得那么像啊?郭芙蓉站在街边恨恨地用绣鞋踢了踢地面,轻柔的衣裙被她的动作带起了一角。或许是觉得好玩,又或许是很喜欢裙边飘摇的弧度,她又踢了几下,搭在手臂上的软烟罗披帛也随着她的动作飘来飘去,这样一副小女儿姿态,远远看去甚是可爱。

    要说苦中作乐这事儿,咱们小郭姑娘算是个中好手了,她也知道自己这样瞎找是没用的,想来家里人估么着自己这么久没回去,也定能猜到她是迷了路,倒不如待在一个地方等家里人寻来。想到此处,她顿觉心下清明,刚刚寻不见路的烦恼似乎也随着手边飘摇的软烟罗散了去。

    她玩得兴起,目光追着那落下的披帛,纱落,她也朝着那个方向看去。只见那是个墙角,脏兮兮的,好像还有几个人围着。这几个人身量看起来没比她大几岁,他们在干什么呢?难不成墙角有什么好玩的?她好奇的走上前去,想看的更清楚一些,可她还没离得太近就听见那些孩子的污言秽语,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他们这些话很过分很不礼貌吗?不用想都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了。光天化日之下,胆敢在我芙蓉女侠眼前欺负人?绝不能忍!她攥紧拳头走上前去大声喊道:“喂!你们几个!给本姑娘住嘴!”

    “喂,小叫花子,你娘呢?你爹呢?”

    “他哪有爹娘啊,有的话还会被长老捡回来吗哈哈哈哈……”

    “长老真是的,钱多的没地方花了吗,养这么个人……”

    “没爹没娘,真可怜哦!”

    白展堂只觉得周围的这些孩子像是蚊子,吵吵嚷嚷的,吸惯了人血,轰都轰不走。他有意想要施展拳脚,只是……大白天的,也不好就这么动手啊。

    唉,算了,白展堂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眼神凌厉,分明就是在警告他们:我走了,休要跟着我,否则就对你们不客气了。

    可谁知,这些孩子真都是没眼色的,仗着人多势众,白展堂走到哪里他们跟到哪里,直到把他逼进一个墙角,这里退无可退。

    欺人太甚,白展堂心下恨道。

    白三娘离开前告诫过儿子,要懂得韬光养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白展堂不是打不过他们,真要是交起手来,以他现在的武功,不出十招定叫眼前这几个小喽啰动弹不得,只是因为记得娘说过的话,所以他才一再忍让。

    娘,对不起,儿子真的是忍不下去。

    这厢他刚要动手,却听得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喂!你们几个!给本姑娘住嘴!”

    这声音脆生生的,好听得紧,又有点耳熟,好像是在哪听过。

    他循着声音的方向抬眼望去,原来是一个小姑娘,正双手掐腰,杏眼圆睁的瞪着周围的那些孩子。那架势,活脱脱的就像是一个小侠女。

    原来是她!我记得她。

    小郭姑娘不知道,那天夜里她的这双眼睛也太过明亮,竟也叫这个编瞎话骗她的白展堂记了四年。

    却说那日,白展堂自打从郭府出来之后,被姬无命戏弄了一个多月,终于气得他是忍不了了,扬言要和这姓姬的家伙分道扬镳。光说不练假把式,咱这位白小爷从来都是言出必行,所以那日,他撂下话后立刻便动身了。他想,反正都是漂泊嘛,天大地大,还能容不下我吗?

    去找娘吧。

    拿着娘给他的线索,白展堂心中也有了方向,他日夜兼程很少休息,只想尽快赶到约定的地方,他想早点见到娘。

    却说那白三娘刚完成了这次的任务,回到客栈就看到儿子全须全尾儿的站在自己面前,她是又惊又喜。喜的自然是见到儿子心中欢喜,这惊的嘛,就是没想到这孩子来的这么快,看来他的轻功又进步了。

    白展堂习武天赋异于常人,所以这些年白三娘也是尽心尽力的传授,她希望儿子有朝一日也能进入六扇门。可惜事与愿违,白三娘知道了自家这不争气的又和姬姓兄弟一起“鬼混”之后,气得不行,细细问了问白展堂之后,她倒吸一口凉气。不光是生气,更是惊吓,这孩子怎么敢深夜闯郭府啊?

    白三娘问他知不知道那是谁的府邸?白展堂懵懵地摇了摇头,他觉得有点冤枉,大大咧咧的说这个地方是姬无命踩的点,他哪里知道那么多啊?他没有说出他进了郭芙蓉的闺房,主要是怕被娘追着打,其实说起来,他除了陪小郭姑娘聊了会天儿之外,他可是什么都没做啊,为什么娘看起来这么生气?脸色都变了?娘不也是做这一行的吗?

    白三娘看得出来,这孩子是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她告诉儿子,那是京城郭府,这郭府的主人就是朝廷六扇门总部的头儿郭康。郭康,字不敬,江湖人称郭巨侠,因江湖中人都敬他大侠中的大侠,故称巨侠。京城里人人都知道,郭巨侠最是铁面无私,所有的罪犯在他眼里一视同仁,如果那天儿子被抓住了,会是怎样的结果……白三娘不敢想象,她只得严肃地告诉儿子:记住,不要再夜闯郭府。哦不!白天也不能去!要离郭府远一点。

    白展堂之前以为,那个大宅子只是普通富贵人家,哪知道那是六扇门总捕头的官邸啊……那这么说,那个小姑娘,就是郭巨侠的女儿了?这一个月以来,他连一张通缉令都没看见过,看来那个小妹妹真的没有跟别人提起过他,想到这里,他竟有一丝窃喜,许是因为自己的机智而换得的劫后余生,许是因为……他遇见的是小郭姑娘。

    那我,岂不是再见不到她了,再也不会有人眨巴着大眼睛问他“小白哥哥,江湖是什么样的啊?”

    他有些难过,心中怅然若失,这是他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应该……算是朋友吧。

    白展堂知道,他那天是彻彻底底的骗了小郭姑娘,什么花神的使者,这种话过个一年半载,她就不会再相信了,到时候,她还会记得我吗?她知道我在骗她了,会不会讨厌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在意那个小姑娘,许是那些话让他感觉到了来自其他人的温暖。那可能也是除了娘之外,第一次有人在乎他,“我会记得你的”这是她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也好,离我远点,安全。白展堂自嘲道。

    可是自夜闯郭府之后,小郭姑娘的眼睛仿佛烙在了他心上,白展堂有事没事总会想起她,想起她的目光,想起她亮亮的眼睛看着自己。他有点奇怪,自己的心放佛被那小姑娘的目光灼伤了,不然的话为什么每次想起她都会觉得心里酸酸的,说不上来的难受。

    还好他们交换了姓名,若是有缘,哪天能在街上碰到,打个招呼也好啊。

    郭芙蓉,很好听,是花的名字。

    之后的两年,是白展堂这一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时间,先是娘不见了踪影,之后自己又被伪装成丐帮的人贩子拐骗,以他的轻功竟也是废了好大一番力气才逃离魔爪。逃跑的途中,他晕倒在半山腰,醒来之后,有一个奇怪的老头跟他说:“从此之后,你就是我葵花派的弟子了,还不快来拜见为师。”

    那老头背对着他,身着灰色长袍,头发束起,看起来与寻常老者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他能使周身真气环绕,这是高手才能做到的。白展堂只觉得奇怪,他思考了一下,没有立刻上前拜师,他明明记得自己是在逃跑,跑到半山腰就不记得什么了,当时自己又累又饿的,八成是晕倒了。他壮着胆子问了一句:“是您救了我吗?”

    见那老头不语,也没有转身。白展堂心下了然,自己定是被他所救,当即拱手行礼道谢:“多谢您。”

    “听你此言,便是不想拜我为师?”言毕,那老头转过身来盯着他,那目光如炬带着一丝轻蔑,看得白展堂很不舒服。“小子,不要不识抬举,我葵花派虽说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但我好歹是一派长老,做你师父还是绰绰有余的。”

    “晚辈绝无不敬之意,但拜师并非小事,晚辈需告知家中长辈才好决定。十分感激您的救命之恩,若您有什么用得着晚辈的地方,尽管开口,晚辈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白展堂心中快速思索着,这葵花派以前好像曾听娘提起过,十分神秘,四大长老武功高强,心狠手毒,仗着会点穴的功夫横行武林。就是不知道自己眼前这位,是哪位长老了。

    白展堂拱手立在床边,没有抬头,也不言声,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这位长老站在他对面,盯着他看了一会,哼笑了一声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别想着跑了,你若不信,可以试试看,看你能走得出这方圆一米吗?”

    白展堂低着头,眼珠子转着,脑中快速闪过各种逃跑的方法,他知道眼前的人不简单,也知道以自己目前的身体状态,能不能出这个门都未可知,但他也不想就这样入了葵花派。

    “不试试怎么知道。”话音刚落,白展堂就踩着地砖准备施展轻功。他刚刚腾空,只觉得眼前一阵凉风伴随着“嗖”的一声,他闪避不及,这股凉风竟是带着真气,将他整个人卷起,而后又将他重重的摔在地上,顺着那力道的方向抬头看去,只见方才还平整的墙面上有个一指大小的洞。

    他手上明明没有东西,这莫非是……大理段氏的招数?眼前这个老头,难道是葵花派西长老,大理段氏的传人?

    “好俊的身手,在这种情况下尚能避开我的招数,你这个徒弟我收定了!”

    嫉妒是一种很可怕的情绪。葵花派里有很多和白展堂同龄的孩子,但是他们都没资格拜长老为师,也没有人和他一样是被长老捡回来的。帮派中人鱼龙混杂,打起架来个个下死手,一个比一个狠,嘴上刻薄起来也是什么都不顾忌的。白展堂平日里除了发疯似的训练就是挨骂,练不好挨师父的骂,下了课还要挨师兄弟同门的骂。这些人每天都说那些浑话来侮辱他,偶尔遇见比他大上一两岁的师兄,甚至会对他拳脚相向。他不是不明白人心,他只是奇怪这么无聊的事情这些人每日都要来一遭,不累吗?每天他最高兴的时刻就是入睡之前躺在床上的时候,他不说话,心里描摹着那双眼睛,不知道她会不会还是睡不着呢?

    花神娘娘啊,求您保佑那个叫郭芙蓉的小姑娘平安喜乐,弟子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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