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先发起攻击的,是连期夏。她挑剑一旋,风随剑起,自南来峰顶,卷起千万堆落英。此处的落英因地上散落的酒坛子,而染上了酒香。

    酒香伴着花香,所有的落英全部朝着文臻林而去,眼看就要让文臻林沾染上一身花瓣。

    曲枕心噗哈笑了一声。

    江水甜不明所以:“为何觉得这个剑招好笑?”

    曲枕心道:“剑风携带酒香,剑招带着醉意,名曰‘醉杀看花人’。好笑之处,就在其中了。”

    “怎么说?”

    “此招带个杀字,看似肃杀,实际根本只是玩乐,着重之处,在醉不在杀。”

    江水甜猜道:“你是想说,连期夏只想让文臻林看看花朵,醉上一醉,而不是真的在发起攻势剑招?”

    “正是如此。”

    “可是,这点酒气,哪能醉得了人呢?”江水甜大为不解。

    曲枕心笑道:“确是如此。这招‘醉杀看花人’,根本就是既不能杀人,也无法醉人,放在这般敌我交手的场合中,无半点用处。可若是放在友人同乐、物我共盛之上,可谓其乐无穷了。”

    江水甜叹服。不愧是玩世不恭的连期夏,刚接完文臻林那凶悍至极的一招,游刃有余之外,还有着取乐的心思。

    身在局中的文臻林,对于连期夏的调笑心思,体会得再确切不过。她微微一笑,剑刃一个激荡,打碎了这醉杀之招,直打得满地乱花飞滚,酒香四溢。

    “哎,别那么煞风景嘛。”连期夏嗔怪道。

    文臻林挑了挑眉:“比试还在继续,闲情逸致,留待来日再说。”

    她说起话来语调平和,手上剑招,却全然不似语调。重剑一举,剑风自四面八方而来,成包围之势,朝着连期夏而去。

    连期夏避开锋芒,自包围她的锋利剑气中,寻了个力度最弱的破绽口,突破而出,躲开了这圈密不透风的攻击。

    而连期夏的攻击穷追不舍,又朝着连期夏追去。她与剑的配合天衣无缝,连期夏抵挡了一波,下一波马上跟了上来。

    不知不觉,连期夏在抵挡之中,一步步退到了南来峰上枝繁叶茂的竹林中。

    “我们马上要看不见她们了。”江水甜急了。

    秋月白道:“光术还在她们身上,无论在哪里,我们都可以透过遮蔽物,看到她们的身影。”

    果如他所说,即使文臻林与连期夏的战场转到了竹林中,围观的特效派众人还是能够透过层层遮蔽,看到二人打斗的身姿。

    竹影幢幢,残影重重。山中的竹子无人打扰,各个长得高大,足以遮天蔽日。二人深入竹林中,光线霎时暗了下来,犹如一瞬间自白日落入黄昏。

    当连期夏最后一次自包围的剑气中突围时,她突然发现,包围圈中那唯一一点破绽口,等候着的,却是文臻林手中实实在在的剑刃。

    江水甜终于看出来了:“文臻林此招,看似不断被连期夏突围,其实每次破绽都是故意漏给连期夏的,一步步引君入瓮,势要让她陷入穷途末路之中。”

    曲枕心颔首:“这招‘日暮穷途’,非以庞大的剑力卷起剑气,无以成功。二位前辈上一招对决,‘雪满人间’与‘春回大地’两式,体现的是外界之‘环境’。这一次,则是由境入遇。”

    江水甜了然:“‘日暮穷途’,,表达的是内里之‘人生际遇’。”

    曲枕心道:“文前辈勤学苦练,终成大家。可是,她的修炼却变得不合时宜,终为弟子、为世人所背弃。‘日暮穷途’,当是她最为深刻的人生遭遇吧。”

    唐高罗道:“此招步步为营,连前辈看来是中计了。不知她还能再突围吗?”

    曲枕心道:“文前辈的境遇之招,将战局强制拉到了遇的境界,连前辈要想应招,必须要对等地拿出自己的际遇来才行。”

    四面楚歌之下,连期夏反而不再躲避,竟是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

    江水甜看不懂了:“又在憋什么大招?”

    只见连期夏岿然不动,天边的云朵却在此时悄然拂过,行至连期夏头顶时,像是受到了什么感召一般,突然下坠而去,形成了一小股雨。

    妙的是,这雨中,竟然也暗含着剑气。重力坠垂下,剑气势如破竹,竟然就这样冲开了文臻林包围在连期夏周围的纯钧剑气。

    文臻林抬起头来,看着正在突破剑气的剑雨,对连期夏道:“你的布局,从来不比我浅。”

    围观五人这才发现,连期夏这一路躲避过程中,并非只是躲避,而是处处留了剑气,处处存了生机。

    江水甜被连期夏这绝处逢生的风采折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这招‘坐看云起’,尽显连前辈随遇而安,快意人间的人生态度。”曲枕心拊掌大叹。

    江水甜道:“她恐怕也是在用这招剑招,对文臻林说着自己想说的话。”

    “什么话?”向坤大问。

    “刚才,枕心告诉我们,两人这第二次过招,主打的是‘遇’。文臻林将自己的遭遇暗含在剑招中,以增加剑招攻击的分量,而连期夏同样附上了自己的境遇——她作为一个学什么成什么,跟谁比气死谁的旷世奇才,自然走到哪里都可绝处逢生,逢凶化吉,对待人生也必然是游戏人间,玩世不恭。所以,她想对文臻林说的是——与其伤怀悲己,不如潇洒人间。”

    曲枕心赞同道:“只需一个剑招,千言万语尽在其中。酒以会友,剑以载道,正合连前辈的行事风格。”

    层层纯钧剑气,被含光剑气雨冲破,直到最后一层剑气破开之时,大雨骤然而下。文臻林抬手,将纯钧剑一扔。剑落至连期夏头顶,遮住了就要淋到她身上的雨。连期夏报之一笑,同样也将含光抛到了文臻林头顶。

    雨在两人周身淋漓地下着,却是半分也没有沾湿她们的衣角。

    江水甜笑了笑:“棋逢对手,人世间最为酣畅淋漓之事,莫过于此了吧。”

    这阵剑气雨毕竟只是区区一朵云彩带来的,不一会儿就停了下来。雨停之时,两人手中的剑掉了个个。纯钧直直向下,落到了连期夏手中。含光则落到了文臻林手上。

    “换剑了!”眼见战局变得白热化,在场众人都忍不住将期待拉得更满。

    双方带着残影的第三次过招,这一次,先出手者,是连期夏。没有任何华丽的剑招,她只是手握纯钧,如同一个不曾学过任何剑招的人一般,向着文臻林刺去。

    唯一与未学剑者不同的是,她的速度极快。

    江水甜兴奋道:“开始进入纯剑速的比拼了。我们是不是也要再次见到二位剑者的人生往事了?”

    曲枕心点头:“剑付平生意,观剑即观人。”

    极速的剑招残影中,江水甜全神贯注地看着。刀光剑影中,她脑海中又出现了一些画面。画面描绘的人是连期夏,却是与刚刚那个“坐看云起时”,全然不一样的连期夏。

    连期夏出生之时,正逢仙术方兴未艾。这一切本与孩提的她无关,因她出生于一个穷困家庭,一家老小为了躲避饥荒,四处乞讨逃难。除了怎么填饱肚子,这世间的任何事情,都与她毫无干系。

    只一个偶然机会,一位水系修者发现了她,于是,父亲不顾母亲的反对,将连期夏卖给了这位水修,终于拿到了银两,在一个小村庄里,建了一座小茅屋,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连期夏跟随那位水修,进入了水修任掌门的修仙门派,开始修习水元素。练了两年,还是孩子的连期夏,打败了掌门。

    掌门叹息一声:“我几十年的所学,你不过两年即可吸收。我拿不出东西教你了,你去别处吧。”

    连期夏拜别掌门,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却只见茅屋早已坍塌,废墟上蛛网罗织,草比人高。一方矮矮的孤冢,埋葬了她全部的家人。

    那几两碎银,不过保了他们几年的太平日子。

    几日后,她又去了其他门派,修起了别的元素。有了先前的基础,她学得更快,这一次,火元素从入门到精通,竟用了不到一年。在打败掌门之后,她又背起行囊,去到了下一家门派。

    又过了五年,她刚刚长成少年,便已经学会了现世所有的元素。她对着仙侠界最负盛名的百位高手发出了战书,以一敌百,击败了所有的高手。

    一位宗师感叹一声:“于仙术之上,世间已再无何物,可供这小姑娘学习。”

    一个门主给连期夏提议:“既然你有着如此不世出之才,不如,从此投入仙术研究之中,为我们人族的成仙之旅开拓前路,如何?”

    还有宗主道:“你也可以开宗立派,将自己的仙术,交予更多的人。”

    连期夏却是漫不经心地一笑:“多谢各位,只是,这些我都不感兴趣。”

    说完,她转身离去,从此世间再也无人知道她的行踪。

    连期夏的攻击不断,文臻林不住地接着招。剑刃晃眼,在场所有人却一刻也不舍得移开眼睛。

    “天纵奇才,但求一败。”曲枕心道,“无招胜似有招,往生恍若无生。连前辈的这一招剑式,是实实在在的‘但求一败’。”

    纯钧在文臻林手中,总是剑气收着三分,而如今在连期夏手中,却是十足十地释放着张狂的剑气,直贯长虹,睥睨天地,仿佛下一刻便能直击云霄,与天比个高下。

    唐高罗赞道:“连期夏前辈活了千年,仍显少年意气。”

    江水甜却道:“可是,她的人生中,细论起来,是没有真正的少年的。”

    “此话何解?”

    “寻常少年人,满怀着对世界的憧憬,探索世界,闯荡未来,在外界与内心一次次的碰撞中,成熟起来,度过少年时期。可是,连期夏自一开始便达到了世间巅峰,她看待这个世界,想必与我们看待孩子们的过家家游戏无异。”

    一旁,曲枕心若有所思:“所以,连前辈看似一直保持着意气,实则从来不曾拥有过寻常意义上的少年。”

    江水甜道:“上天太过偏爱她,令她的一切来得太容易,却也导致,她对于这个世界缺乏实感。饮酒也好,簪花也罢,这些终究只是爱好,能供一时之乐,却无长久之用。我想,连期夏长久以来最为缺少的,是与这个世界的牵绊。所谓的求一败,便是在找寻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曲枕心道:“难怪,世人趋之若鹜的成仙之事,在她眼中,却弃若敝履。”

    如同连期夏一样,文臻林的应招也极为简洁,没有任何花哨的点缀,去除了所有冗余,留下的,只有剑与剑之间,最为简洁原始的碰撞。

    在她手中,含光的运行轨迹,一开始还是跟随纯钧而动,顺着纯钧剑路躲闪。可到了后来,含光的轨迹,越发趋于前后一致了。

    江水甜看出来了:“文臻林是在以不变应万变。”

    越发沉定的剑影中,文臻林的一生现于众人眼前,与连期夏的交织在了一起。

    当连期夏孩提时代展露头角时,文臻林正是少年时期,天分不算好,只是定力和对剑的执着异于常人,终日里一遍遍练着剑招,悟着剑意,苦苦追寻剑道。

    当少年连期夏于仙术上四处求师之时,青年文臻林不问仙家事,仍是沉迷于剑道,终有大成,登上了归鸿门门主之位,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大剑者。

    当连期夏一路高歌猛进时,文臻林的同门和弟子们却一个接一个离她而去,改修仙术。修仙门派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取代了纯武门派,归鸿门气数渐尽。

    等到连期夏仙道大成,打遍天下无敌手之时,归鸿门最后一位弟子离去,全门上下,只剩文臻林一人。

    曲枕心道:“剑迹坚若磐石,成就一招‘初心不改’。文前辈一生付于剑道,可谓‘女儿到死心如铁’”。

    江水甜道:“我想,文臻林的应招中,满含着想要对连期夏说的话——没有人能够抵得住时代的洪流,也没有人能够抗衡天意的安排,但无论外物如何,我们可以决定自己的心。任世界波涛汹涌,任造化揉扁搓圆,我自有我的一片天地。”

    剑速之上,二人的人生,终于来到了交汇的这一天。

    这日,文臻林如同往常一般,在空无一人的归鸿门内晨修。每天晨起练基本功,是自她幼时学剑开始,三十多年里,雷打不动的习惯。只是,彼时一起修炼之人,再也无处可寻。

    突然,一声高昂的响动,那十年未动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迎面向文臻林走来的少女,对着她轻狂一笑:“外面盛传,你是世上最后一位武者。与我比试一番,如何?”

    旧日的二人初遇之时,正是如今,文臻林的剑直迎向连期夏,稳稳地接住剑招之刻。

    连期夏看向文臻林,眼里闪过一丝无需言说的会意。

    向坤大看得很是感动:“也就文臻林这般坚守初心之人,才能做得起连期夏的对手。”

    曲枕心评判道:“这次的比试,只过了三招。这三招,却胜似三千招。第一招,是‘境’,第二招,是‘遇’,第三招,则是二人的‘心’。”

    江水甜道:“连期夏看似入世,实则出世。文臻林正相反。对于连期夏而言,只有文臻林这般入世却又守心之人,才能稳稳维系住她与世界的联系吧。”

    文臻林应招已毕,转而发起了攻击。连期夏同样攻了上来。

    两攻之下,剑速更上层楼,曲枕心的语气也快了起来:“胜负就要分晓了!”

    纯钧与含光相撞之时,它们的主人以剑和鸣。当纯钧撞击含光时,发出的是巍巍高山声。而当含光回应纯钧之时,奏出的,则是浩浩流水声。

    剑招缠绵之下,高山流水和谐成律。

    江水甜听得如痴如醉:“高山流水觅知音。”

    曲枕心道:“这招‘高山流水’合招,真正诠释了两位前辈的心境——知音难觅,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山上,竹吟溪鸣,为这般举世无双的演奏,献上了自己的伴奏。

    曲枕心握了握自己腰间配着的竹剑:“竹与剑,是这世间最为相配之物。”

    江水甜微微一笑:“亦如这对阵的二位前辈,二柄宝剑,何尝不是世间最为相配之人、之剑呢?”

    在这样的和鸣之下,二人二剑不断重合、难分难舍的残影,终于在最后时刻,有了分明——

    文臻林的残影,比连期夏多了小半个剑尖。

    璇玑悬斡,晦魄环照,千年的对决,一朝分出了胜负。

    连期夏与文臻林对视而笑:“你赢了。”

    文臻林脸上终于得见笑容,仿若千年玄冰瞬间融解。

    江水甜刚要将这解读为胜利的笑容,却未曾想,文臻林开口,说的却是:“不过是此局我赢,下局,便是你了。”

    旁人还道是文臻林谦虚,但学过概率论的江水甜,却是瞬间明白了文臻林的意思。

    高手对决,修为俱已臻化境,难分高下,谁胜谁负,有时只是简单的随机事件。两人对决的次数越多,结果越趋同于胜负次数均等。如同抛一枚硬币一次时,只会出现正面或反面一个结果,但抛上一千次时,正反面出现的次数便会持平了。

    连期夏笑道:“既知如此,你怎么还与我比上了千年呢?”

    “左右无事。”文臻林轻描淡写地收剑入鞘。

    趁着文臻林和颜悦色,江水甜胆魄横生,跑到她二人面前,开始发出招聘邀请:“二位今后作何打算?要不要加入我特效派?现在加入,就是我们特效派的元老哟。”

    文臻林微微摆了摆首:“我们是旧时代的人,纵使手上会两手刀剑功夫,可于现世而言,不过是些屠龙之技。既如此,我们便干脆不再在这个新时代出场了。”

    江水甜心中感慨万分,不知从而说起,最终只是问道:“文前辈可要继续留在闻剑山?”

    文臻林微微摇头:“此处就交给你们吧。再见了,特效派的孩子们。”

    连期夏瞥了眼文臻林:“那……你想去哪?”

    “山林湖海,四处都想看看,亲眼体会一番,千年后的世界与我那时相比,有着怎样的变化。”

    连期夏状若随意地将手背在脑后:“新时代是没有我的位置了,你身边可有?”

    文臻林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向前方。

    “!”连期夏放下手来,满脸幽怨地盯着那白色的背影。

    却见文臻林将手背向后方,轻轻一招:“来。”

    连期夏眼睛一亮,向着文臻林跑了过去,脸上的笑靥比她头顶任何一朵簪花都要绚烂。

    二人的身影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了山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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