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茉莉婆婆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似的,一双明亮的琥珀色眼睛都弯了起来,让影山想起了照朝有时候会露出的笑容。她在影山面前蹲下,让两个人的视线高度齐平,很是耐心地问,“飞雄君想怎么替?”

    “我可以和阿照各站一个小时。”影山这话一出口照朝就炸了,像是被上了弦的玩具小人一样弹了起来。她在茉莉婆婆背后拼命各种比划打手势,似乎是让他停止、或者住嘴什么的,但影山没管,按照自己的想法继续往下说,“或者,两个小时都我来站,阿照只要写字就好了——”

    实在不行的话,哪怕是让他帮照朝写一半……或者全部的书法,也是可以的,影山想。那是属于他的照朝,是为了他的照朝,哪怕茉莉婆婆对大字的要求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糊弄过去的,哪怕写字这件事情对他来说比罚站困难一百倍,他也愿意为了照朝做——

    “那个,毕竟阿照和人打架……也、也有一部分是因为我,”讲到这里影山突然感觉,茉莉婆婆带笑的表情突然变了,始终停在脸上的视线也似乎忽然锐利了一点。那目光像是要看到他心里去一样,盯得影山整个人都抖了抖,但他没停,后面半句反而讲得更坚定了,“我要陪着她。”

    “嗯,飞雄君想要陪的话,可以。”影山的话音刚落,茉莉婆婆就回答了,像是早就打好了腹稿,特别流畅地说,“怎么陪我不管,但小鸟儿的俩小时三十张,可一点都不能少。”

    ……等等等等,这好像和想象的不太一样吧,听了一半不由得露出的笑容僵在嘴角,影山有点手足无措。他明明是想要替照朝分担一部分、让她早点解放的来着,怎么就变成……影山眨了眨眼睛刚想说什么,却被茉莉婆婆竖起食指,像是要结束这个话题般地轻轻地嘘了一声。

    “这是照朝的事情,”讲到这里的时候,茉莉婆婆飞快地抬起眼睛瞥了一眼,望向的似乎是影山身后的一与,却又好像不是——她迅速地把目光转了回来,特别笃定地拍了拍影山的肩膀,“飞雄君你啊,是不能替她的哦。”

    …………

    “没关系啦,估计外婆一开始就没想让我今天出去,”照朝写好一张字吹了吹,放在手边的小筐里,这才放下笔轻轻揪了揪影山的袖子,然后自己也坐在他身边,“哎呀,不想写就别写嘛,我外婆也不会真的和小飞计较这个。”

    被茉莉婆婆拿进来的电子钟就放在桌上,这会儿也正好跳过了十二点,瞬间响起来的蜂鸣闹铃声被照朝一把按掉。影山扫了眼钟面上的液晶数字,再瞄了眼自己面前那张写了一半的纸,从善如流地放下笔揉了揉手腕,心里却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写字这事对影山来说确实难受得要命,但他是来陪照朝的,看着她一个人挨罚,自己在旁边不管干什么都不对吧……

    平时来照朝家都有各种各样的水果零食可以吃,就算影山对好吃的没有那么多的渴望,但比起现在干巴巴只有白开水可以喝的禁闭状态,当然还是之前的那种更加舒服一点——所以“一开始就没想”是什么意思,照朝这几天都要在这里吗?

    “差不多吧,估计我外婆就是这么打算的。”照朝把白开水的水杯捧在手里,往影山的身边坐得更近了一点,“说什么十二点,还有两个小时罚站呢,换神仙来肯定也写不完。不过不用担心啦,”女孩子的掌心盖在他的手背上,安抚般地晃了晃,“我好歹也是把……那个谁揍了一顿嘛,要是人家家长找来、发现我还优哉游哉的,那人家岂不是火气很大……”

    影山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一开始挑衅的那个为首的男孩,他听一与说过,也去做了检查其实没什么事情,但当时鬼哭狼嚎的快赶上照朝的表演了,大概不明真相的人……真的会以为这家伙腿断了吧。

    不过影山不在意这个,让他有点惊讶的是照朝说话的语气,像是往常一样温温柔柔的。刚刚她和茉莉婆婆梗着脖子扯着嗓子、嘴巴不饶人地各种对线的样子还清晰地印在眼前呢,这么一会儿就冷静了下来吗?影山的目光转向那只已经放了几张写好的书法字的小筐,刚刚仔细看了两眼,就听见门上被象征性地敲了两声,是茉莉婆婆的声音,“你们两个,吃饭了哦。”

    …………

    “不是吧,说吃饭就真的只给饭团吃啊?”不锈钢的盖子当啷一声掉在地板上,照朝嘴歪眼斜地瞪着托盘上的两只饭团,好像掀起托盘盖的手都在颤抖。因为盘子和盖子都是大号的,饭团放在上面显得格外的小,简直都有点可怜巴巴的了,“连片海苔都没有!连颗梅子都没有!这也太、这是——”她似乎想发表什么激烈的评论,瞄了影山一眼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只剩下脸鼓得像只小仓鼠,“……太糊弄人了吧!”

    普通的白饭团而已,影山也不是不能吃,但凭他对照朝嘴刁程度的了解——关于这一点她和茉莉婆婆一脉相承——她是不会心甘情愿的。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女孩子已经一骨碌坐起来,跑到门边对着门板啪啪好顿狂拍,“救命啊,要饿死人啦——”

    “喊毛喊。”像是刻意等在门口一样,茉莉婆婆的身影几乎立刻就在开了小小一条的门缝里出现了,“别嚎了!”

    “这不对吧!”刚写的那几张大字好像都打了水漂,照朝这会儿讲起话来简直像是正在扫射的加特林机枪,连语尾都带着弧音,比刚才她扯着嗓子跟茉莉婆婆对峙的时候还要响,“我就算了,小飞的饭呢,总不能给都不给的吧——”

    “这就是你们两个的中饭啊。”茉莉婆婆在门口蹲下,还伸手呼噜了一把照朝的头毛,笑吟吟地说,“不然小鸟儿以为呢?”

    “……等等,这跟小飞有什么关系!”也许照朝刚才的确是有拿他当讲话由头、趁机想要搞搞事情什么的吧,然而这会儿却丝毫都没有了,影山看得出来,“关禁闭、关的不是我吗?”

    “是呀,没错,”茉莉婆婆仍然是满脸带笑的,连语气都没变,甚至没有多看影山一眼,一双眼睛眨都不眨地望着照朝,“可是飞雄君是来陪着你的呀。”

    从茉莉婆婆说出那句“你们两个”开始,影山就已经知道,这件事应该是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了。茉莉婆婆摆明了是要拿这件事让他们记住点什么,所以绝对不会留下那种两个人的饭不一样、所以一人一半分着吃也可以之类的空子给他和照朝钻——

    只是照朝……影山往旁边转过脸去看着她,说不上心里的感觉是什么。青梅竹马的女孩子垂着头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腿上,不吃不动更不说话,小小的身体像是石化了一样,哪怕他把手掌盖在照朝的胳膊上轻轻晃着,又叫了她好几声都没有丝毫的回应。

    掰成两半的饭团放在托盘上,影山想告诉她自己没事,可是张了张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只憋出了一句,“那个,饭总是要吃的……”

    ……仍然没有反应。又是一会儿难耐的沉默之后,沉默得影山几乎以为她是哭了的时候,照朝突然抬起了头,转脸来找他的眼睛的时候,那双碧绿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却也没有丝毫的迷茫,“小飞明天……不要来了。”

    “你陪着我,我很开心啦,但是明天……”她在影山开口说话之前又重复了一遍,用力地反握住了他的手,然后扑过来把脸埋在了他的肩膀上,闷闷地说,“不要了。”

    * * *

    是她的事情,所以不能替她,影山不知道这种时候的自己在想什么,为什么最先窜到脑海里的会是茉莉婆婆这样的话。这件事对他们最大的影响应该是“不要随便动手”吧,那之后照朝再也没有和别人打过架——

    而影山自己也是一样。哪怕是在北一的最后一年,在社团活动室里、被金田一揪着领子,几乎是用推的、撞上身后的储物箱的那一次,也只不过是掰开对方的手、一个人走掉而已;或者来到乌野之后被月岛当面嘲讽到脸上来,用那种令人不快的语气、反复提起中学时的事情,挑衅得他几乎下一秒钟就要一拳打上那家伙脸的那一次,他也能控制着自己,好好地放下薅着对方领子的手,像照朝说的那样,“不和这种人一般见识”——

    所以到底为什么,在日向面前,会打破了这么多年的坚守呢;就算明知道那是意见不合的争执,哪怕知道自己是对的,也仍然是可以讨论的事——

    而突兀地撞进视野的温柔颜色打断了这一切,像是定位的锚点般地拉扯着他。影山本能地向着那抹奶茶色伸出手去,想要像从前很多次那样张开双臂接住她。

    那一秒钟影山感觉自己应该是碰到了她的衣角,收紧手掌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抓住。就好像那微妙的一点停顿是他的错觉,占据了影山整个世界的背影,挡在他面前的照朝仿佛完全没有任何迟疑,就那么迎面扑进了朝着他冲过来的日向怀里,紧紧地抱住了那个橘子头,也拦住了呆子冲向自己的脚步。

    没有任何人预料到的发展,时间、以及整个世界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影山看不见照朝的脸,只是眼睁睁地望着被抱住的橘子头呆子,望着那家伙整个人石化在原地,连脸上的愤怒都可笑地凝固了,变成了一种无所适从的表情,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似的,整个人都烧得通红。

    一起谈论异性是青春期男生之间拉近距离的利器,就算对这种事情不怎么感兴趣,田中学长和西谷学长拉着日向聊起这些的时候,影山也在旁边听到过一两耳朵。他还依稀记得那天的话题是喜欢的女生类型,也记得日向说的是“温柔又爽朗的、聪明的年上女孩子,要、要是带一点点性感就最好了”。

    对清水学姐脸红的日向什么的,影山也不是没见过;所以最开始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为什么对这件事印象这么深刻。复述的那一长串是日向一字不差的原话,连呆子说话时的那种语气,游移不定的眼神,以及最后放得越来越低的声音,和带着不好意思的停顿磕绊,都能完整地回想起来——

    那并不是所谓的类型,而是某个具体的人,这家伙在描述自己喜欢的人——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正好也是把那个描述代入照朝的时候,更是影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的时候;因为日向红着脸讲出的每个形容词,温柔的,爽朗的,聪明的,一点点性感的,乃至微妙的年上气质,都是照朝。

    那两个人之间有些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影山很确定,从五月份的体育祭他想要握住照朝的手、却被日向抢了先的那次开始——

    或者更早,从照朝重新出现在第二体育馆门口、出现在他的身边,却先朝着日向说出了那句“是你”开始,就应该有预料了。不应该的,影山舍不得放手,就算计划了那样的未来,就算已经做好了这样的觉悟,面对着照朝把目光从他的身上转移到了别处的、不可避免的事实,他还是感觉到了鲜明的刺痛感和强烈的不甘。

    前所未有的动摇笼罩了他。只差一步,就能让他的阿照回到他的身边了吧,影山这么想着,猝不及防地迎上了照朝含着泪的眼睛,就在那一刻如坠冰窟。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呢。碧绿的水波,封冻又沸腾的湖水,仿佛被点燃的瞳仁,带着血丝的巩膜,和满眼的、仿佛流也流不完的眼泪。

    那是只在影山飞雄最深最浓的噩梦里,反复出现的眼睛。

    “……果然还是这样。”

    明明时间地点季节人物都不一样,可是照朝从身边经过的瞬间,影山还是毫无任何办法地感觉到了一种无力的似曾相识,尤其是当她嘴唇翕动,用大概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音量低声地这么说的时候。到底为什么,他本来应该追出去的,身体却动弹不得,一步也迈不出去——

    是他说了什么吗,是刚才跟日向话赶话的时候脱口而出了什么不中听的吗,应该是吧,因为没有别的选择了。影山飞快地转动着脑筋,从后往前一句一句地回忆刚才自己和日向的争执,他说自己现在也是这么想的,因为只要对获胜有帮助就好——

    想到这里影山突然懂了,为什么听到他这么说的日向会突然暴起。这是刚开学一起训练的时候他对日向说过的,当时后面还跟了一句,“我不认为现在的你,对获胜有任何帮助”。

    是自己说过的话,没有任何否认的必要。影山其实都明白,这是日向的心结,在“咻”的怪人速攻被接连破解、却拿不出更加行之有效的攻击手段的时候,生怕自己在场上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战斗,很正常,他也能够理解——

    于是还是回到了那个话题上来。他们没有时间,或者说,“想要突破,于是投入了时间和精力、却终归一无所获”,进化就是要顶着这样的风险,失败的话投入的一切就等于打了水漂。

    ……而更加可怕的是放弃之后还会有的反噬。哪怕会被研究、被拦下、被反击,他们的速攻仍然是现阶段的乌野最锋利的武器;在日向不愿意再闭上眼睛的当下,无异于大敌当前、自断一臂。

    他们并没有强到能够不在意这些的程度。对影山和日向两个人,对影山深爱的、带他向前的乌野这支球队,都是如此——

    在乌野的日子对于影山来说,简直宛如新生,所以他要扛起这支队伍,去到中学的这三年因为种种巧合和走岔了的路、而从未去往过的全国。

    只要是为了这个目标,影山愿意付出一切,无论什么都可以靠后。现有的手牌和筹码有所局限,但没关系,影山可以用这些资源调配出一个最优解,现在的日向还没有足够的能力,无所谓,他会像学长们做出的那个比喻一样,让日向成为自己手中的金棒,成为握在自己手中的喷火器、迫击炮、RPG,为乌野的胜利开辟一条道路,把不会被拦住的球托到日向的打点上——

    「那个速攻,不需要你的意志」

    「——都说什么叫我不要后悔,你把我的觉悟,当成了什么?!」

    「你啊,也和他们一样,从来都……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吧?」

    自己的声音和照朝的在那一刻重合了,与此同时盛夏的蝉鸣变作了漫天的飞雪,和照朝单薄的、远去的、终于湮没其间的背影,又消失在球馆的门口,分不清是幻梦还是现实。影山终于意识到了他让照朝想起了什么,终于意识到了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

    话语也好,行为也好,被狠狠戳到痛处的日向会被瞬间点着了火气、恨不得跟他动手,那么照朝呢。露出那样表情的照朝,再一次听到他那样讲的照朝,在话音入耳的时候,又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果然,又搞砸了。影山永远无法忘记那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永远无法忘记她砸在自己脸颊上的眼泪,永远无法忘记被他放开的冰冷手指。永远横亘在他和照朝之间的鸿沟,无法弥合的伤痕,那是被他亲手扯断的红线,和影山飞雄无论再来多少次,都仍然不会改变的选择。

    影山低下头,望向自己缓缓摊开的手掌,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那掌心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握不住,就像在反反复复地提醒着他,大概已经真的失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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