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怎么说……”照朝愣了愣,迅速地组织了一番语言,“虽然我们也不是当事人,不知道他们实际是怎么想的……但我觉得这个托马斯应该还是不太一样吧。”

    “不一样……吗。”拥有橘子发色的男孩低声重复着,像是没有想到她会提出反对意见,停顿了半秒钟才接着往下说,“他不是也因为想要突破自己、想要跳得更高,”纸杯都被少年捏得有点变形,照朝注意到,日向那杯饮料上插着的吸管,顶端的部分被咬的全是牙印,“才放弃了原来的跳法吗?”

    “是啊,没错,”原话说得肯定不一样,但意思确实是昨天晚上照朝讲过的,被日向自己总结出了“想要跳得更高”的中心思想,又反问到了她的面前来,“要说他在空中的那一秒、想的没那

    么多,这个倒是有可能——”

    日向歪了歪头,用挂满了问号的目光催促、或者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于是照朝便从善如流地打开了话匣子,“但既然都拿了世锦赛的冠军了,也算是站到世界的顶点了吧,那肯定每做一个决定,不会是拍拍脑袋就能说干就干的。”

    * * *

    如果说在电视上看到小巨人的日向因此被改变了人生轨迹,那照朝在摄影班的老师大概也经历了这么一次世界观的冲击。小学五年级的暑假正好赶上田径世锦赛在大阪举行,老师带她们去看的现场,就在这场比赛上,这个名叫托马斯的巴哈马运动员,让整个长居陆上竞技场的观众都记住了他的名字。

    照朝的摄影老师是从报社辞职、自己出来干工作室的体育记者,业务能力一直也没丢;虽然不是跑田径口,但对着场上这些世界级的高手,一个个也是如数家珍,只是在这个托马斯身上小小地马失前蹄了一下。

    当时照朝借着自己是摄影班年纪最小学员的天时地利,蹭在老师身边光明正大地跟人家抢一个耳机,一边听赛场的播报一边听旭日电视台的实况。老师前脚刚说完名字不太熟悉、可能是没参加过什么比赛的新人,收音机里的解说就在讲,说这个人7月份的时候在西班牙跳出了2米35,是这个赛季的世界最好成绩。

    好歹也是立志做体育记者的,跳高的世界纪录是2米45,这个照朝也知道——来看比赛之前特意自己查过了;但是从1993年世界纪录被打破以来,十几年来、或者说直到现在快二十年过去,几乎没有人能在世界大赛上接近过两米四这道天堑,不管是奥运会还是世锦赛,年年的最好成绩都在2米3这个数量级上打转。

    之前灯酱还说她像主角,要说主角的话,这位托马斯从开始尝试跳高的2006年到世锦赛的2007,才真的像是能上《周刊少年BYE》的漫画主人公。原本是大学篮球队的,因为扣篮能力强在被一起训练的田径队成员怂恿,开玩笑一样地试了一下跳高,又一拍脑袋就去参加大学里办的商业公开赛,钉鞋没穿、步点没量,就大大方方地捧了个奖杯回来。

    就像棒球有“九局下半的时候比赛才真正开始”的说法,跳高跳远这种项目也不是说硬实力过关就什么都行的。虽然说心态对所有的竞技体育比赛来说都不是可有可无的因素,但像这类实力是一半、怎么把实力发挥出来是另一半的田径项目,什么大热倒灶什么黑马爆冷这类观众喜闻乐见的传奇,似乎也比其他运动出现得更频繁一些——

    在小学的体育课上学的跳高,那肯定称不上什么专业不专业的;但就算是门外汉中的门外汉照朝,也能看出来这位托马斯的不同——他从助跑开始到过杆的姿势都跟别人不一样,说句不太客气点的话,就真的像是来闹着玩一样……

    这么想着的照朝偷偷扫了一眼旁边。不管是摄影班大大小小的同学、她的前记者老师还是其他的观众,大家的表情都半斤八两,张嘴的嘴里能塞下两个鸡蛋,抿嘴的感觉整张脸就是五味杂陈,然后在所有人这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微妙状态里,以同样2米35的高度和一次成功的尝试次数,拿走了属于他的金牌。

    当时日本的国内纪录是2米33,是多哈亚运会上拿到铜牌的醍醐选手、在全日本田径锦标赛上创下的。照朝在老师那里看到过报纸,知道这位醍醐选手,也是从中学时代就崭露头角的田径天才,一路走来荣誉披身;但也是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就状态不好,今年的世锦赛擦着边拿到了参赛资格,但却连预赛都没跳过。

    这个世界上没有成真的如果,但有些如果会分外让人意难平一点,比如醍醐选手的2米33,如果舞台是今年的长居体育场、这一场世锦赛,那甚至可以说是整个亚洲的荣耀;或者雅典奥运会的冠军、这次拿了第四名的霍尔姆,职业生涯里唯一一次挑战成功的2米40,是在低一个评级的室内世锦赛上成功的——

    更何况这还是功成名就的运动员,是至少能让人看见他们的金字塔的顶端;在竞技体育的聚光灯、运动员收获的鲜花和掌声背后,是更多很多人数不清的不甘和眼泪。耳机里的解说员和嘉宾在为与奖牌失之交臂的霍尔姆惋惜,在为明明比赛就在家门口举办、却没能站上决赛赛场的醍醐选手叹息,而照朝坐在人群中间,远远地望着在采访区被镜头和话筒包围的托马斯,莫名其妙地跳到脑海中的想法是,她的老师,还有这些端着镜头、举着话筒的记者和摄影师,又见证了多少这样的残酷呢。

    * * *

    残酷还包括一个方面,那就是不管你曾经做出过怎样的成绩、获得过怎样的荣誉,当失败来临的时候通通一视同仁,如醍醐选手,如霍尔姆,也如托马斯。独特跳法带来的独特动力,正规跳法所依靠的助跑力量,想要结合二者长处的新技术的尝试,向着世界纪录发起冲锋,如果成功的话,又将为这段传奇故事书写一个全新的篇章——

    然而并没有。“折翼的天才”,这是NHK为托马斯拍的纪录片的标题,播放的时候还被老师吐槽说“人还没退役呢就说这种话能不能有点水平”。改技术的尝试带来的是漫长的伤痛和无休止的复健,曾经站在世界顶端的成绩像是一夜凋零的昙花,再也不曾接近;而想要冲击的世界纪录犹如镜花水月,从来未曾有过碰触的机会。

    2008年8月17日,北京奥运会第十个比赛日,男子跳高预赛,04年雅典奥运会卫冕冠军唐纳德·托马斯,在向2米25发起第三次挑战失败之后,将自己的成绩定格在了2米20,排名第21,失去了进入决赛的机会。

    哪怕是一个异国的电视台拍的面向大众的纪录片,都能请来霍尔姆当对照组、把两个人的技术特点不厌其烦地解释对比,又是搞建模又是分析受力的,让她这种丝毫不了解跳高的人都能一清二楚,照朝有理由相信,在托马斯做出尝试新技术的决定之前,他的教练、他的医生、他的团队,只会把这些利弊掰开了揉碎了地讲得更加清楚。或许这些人中间也有过少年时期以运动员的身份、在赛场上挥洒过汗水的人,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中止自己的运动生涯,却舍不得离开这片赛场,于是以另外的方式留了下来——

    这些人应该比体育记者和摄影师,比那些专门负责见证的眼睛看见过更多,傲人的天赋、天才的运动员、失落的背影和无法继续的结局。说一句“那就试试”的鼓励很容易,做出一个握拳加油的手势也不需要什么门槛,就像是每次大赛时社交媒体上对运动员的刷屏祝福,饱含的是普罗大众最朴素而美好的希冀与期待;然而那些或者感同身受、或者亲身经历的人,应该会更加明白,那一句“试试”的背后,做出尝试决定的时候,需要冒着怎样的风险,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因此总会有人选择更稳妥的道路,总会有人在舒适区里稳扎稳打。这没什么不好,比起前方是一团迷雾的未知,当然是可以预见的未来让人心里更加踏实。照朝听外婆讲过,她的忠实读者里有那么很小很小的一撮人,会在拿到书的时候先翻到最后一页,心里有个数知道凶手是谁,才会从头开始按部就班的看下去——

    这样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第一次听说的时候就算是见多识广的天海茉莉本人,也险些露出了绷不住的表情。看吧,哪怕是已经形成了“剧透必须死”共识、甚至已经变成了政治正确的推理小说爱好者之中,也会有这样心里有底才会继续的类型,规避风险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这可以说是生存的智慧,人类不就是靠着这样的智慧成为了食物链的顶端吗?

    所以,所以,哪怕是认为她选择白鸟泽更好,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就要掀翻在地要踏上一万只脚的事。照朝从来都知道这点,她曾经无数过地反刍过这个问题,也清楚得很,事情的究极、根本就不在那里——

    人类大概是永远都无法相互理解的吧。照朝抖了抖睫毛,凝视着身边又一次露出若有所思表情的、沉默的日向。自己选择的时候要坚持自己,问她的意见她也会支持努力一把,可是面对身边的人,面对着拥有太阳一般热烈色彩的男孩,照朝还是不能免俗地,希望那些风险、那些代价、那些失败的痛苦,能让日向不要经历过就好了;就像浓厚的乌云和漫长的极夜,永远永远、不要遮掩住这热烈的日光——

    “可是,”日向抬起眼睛,和刚才几乎一模一样地,又一次望住了她。注视着她的目光,一瞬间让照朝想起了和她坐在这间办公室里面对面说话的安生教练,那个时候的教练比现在还要年轻一些,只是双眼深处的东西,眼底燃烧的火苗,却好像从来没有熄灭过,一如此时此刻有着蜂蜜色眼睛的男孩热烈的凝望,“可是这个托马斯,最后也是去试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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