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望去是一与爷爷凝固在一方相框里的笑容,即使被围绕在白色花朵中央,仍然显得熟悉而慈祥,和照朝无数个记忆片段中没什么两样;可是余光的角落里永远会出现在身边的膝盖,即使是对影山来说十分平常的深灰色,也像是带着一丝冷意。

    是因为气氛的缘故吗。整个大厅的色调都是冷白的,就连香烛跃动的火焰也显得惨白;只有香案上似乎有一抹醒目的明黄色,虚掩在中间若隐若现。

    那是她元旦时候带去的水仙花,在一与爷爷的病房窗台摆了好些天,又从医院带到了这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原本合得紧紧的白色花苞稍微张开了一点,像是在小心地张望着这个世界。

    美羽姐姐把花摆上去的时候还没有任何要开的意思呢……照朝盯着桌上的水仙盆栽盯了一会儿,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正正好好、连头带尾的三个星期,还真的跟花店老板当时说的一模一样。哪怕中间因为主人被送去抢救,根本没有人换水照顾、也没人关心控温的事,这盆水仙还是在预计的时间如约地准备盛放——

    只不过……等着它迎接出院的人已经不在了。又有种想哭的冲动油然而生,照朝攥紧了手里的念珠,移开视线眨了眨莫名酸涩的眼睛。

    肩膀上突然被一只手拍了拍。照朝望向旁边却扑了个空,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颈转向另一侧,才发现在两个人中间蹲下来的美羽。

    “飞雄、小照你们俩,”美羽姐姐压低了声音,声线有些闷闷的低哑,“也去躺一会儿。”

    通夜之后还有今天下午的告别仪式,影山家在附近定了酒店,专门用来招待来吊唁和帮忙的亲戚朋友、邻里街坊,美羽应该就是刚往酒店送过一趟人,又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说话的时候身上还带着冬夜的寒气。

    这会儿的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厅里留下守夜的人也比之前少了许多,之前一直在忙里忙外的裕子阿姨也被和彦叔叔劝去休息了。现在剩下的人除了影山和她,也就是外地赶来的、她不太熟悉的姓影山的亲戚,一直坐到现在的和彦叔叔自己,以及——

    她的外婆从招待晚餐之后回来就坐在那儿,甚至没去换掉身上的丧服,长发也仍然挽成整洁的低平髻,从头到脚都是漆黑的模样,像是一片凝固在书页中的剪影。

    葬礼照朝并不是头一回参加,但留下来守整夜却还是第一次。近年来生活条件好了,葬礼流程也简化了不少,守整夜的一般都是自家的直系亲属或者晚辈,裕子阿姨临走的时候就问过外婆要不要去休息,但外婆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便婉拒了。

    那之后断断续续地走了好几拨人,有影山家的亲朋好友、有秋山町的邻居、还有一与爷爷执教过的球队成员,而外婆却是任那些人来了又走,仍旧我行我素般地岿然不动。

    “茉莉婆婆刚才我也问了,”美羽留意到了照朝的目光,用接近口型一般轻的低语声说,“说……想要再坐一会儿。”

    这话是真的,照朝也是一直在这的,所以看得清楚也听得明白。她的外婆虽然穿着裙子却盘着腿,一只胳膊肘拄在膝盖上托着下巴颏,念珠挽在掌心半天也不动一下。

    ……就好像外婆由始至终都停留在自己的世界里,和自己之外的一切都画下了一道空气墙,只有在有人过来问的时候会有些反应,当然,也无一例外的都是拒绝。

    外婆做下的决定几乎就是无法改变的,不只照朝知道,美羽姐姐大概也会有所了解。照朝望着美羽眼睛下面、专业美容师的手法都掩盖不住的、标志着睡眠不足的乌青,轻轻地点了点头,伸手想要去拉身边的影山。

    影山和她一直是并排坐着,照朝并不会时常扭头去观察他,只从余光的角落和呼吸的节奏里能捕捉到一点。青梅竹马的男孩气息很安静,人也是像雕塑一样笔直地坐在那里;只是当照朝转过脸去的时候入眼的,却是一双熬得通红、似乎下一秒就要掉下泪来的眼睛。

    漂亮而熟悉的绀青色被蒙上了一层模糊的雾,巩膜部分满布的红血丝却无比清晰。像影山这种运动社团的男孩是标准的百灵鸟作息,早晨有社团的晨练、自己还要晨跑,白天运动量本来就大,有时候还会傍晚加练,晚上回家也会早早上床休息——

    现在这个后半夜的时间段放到平时,影山应该早就睡熟了。所以是困成这样的吗?大概有一些吧,或者是……别的原因更多一些。

    这所谓的“别的原因”并不怎么好受,照朝也明白。她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了、一阵一阵地发酸,甚至变本加厉地想要从心里爬到眼睛里去。

    赶快打住,再这样下去就要真的掉眼泪了。照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表情,像往常一样地去牵影山的手。

    公历的一月二十几号、也就是大寒节气刚过的这几天,按照本朝七十二候的叫法被称作“款冬华”,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就算房间里始终开着暖风,也仍然有丝丝冷意若有若无地往骨头缝里钻。照朝的身上就披着之前美羽给拿来的毯子,却还是感觉自己的手和脚都是冷的。

    可是再冷也冷不过身边的这个家伙。入手的温度冷得像冰,那只手也没有和平时一样立刻就回握过来,就好像她牵住的其实是一尊冰雕。

    要是真的能像童话里那样、眼泪掉下来就能把爱人融化也就算了,她绝对哭得整间殡仪馆都能听见。差点一下子没绷住的照朝抿紧了嘴巴,手上把影山握得更紧了一点。

    两个人还是豆丁、差不多高的时候手也是差不多大的,影山的身高跟她拉开差距之后再牵手,照朝就总有种被男孩整个地包在掌心里的感觉。所以这回该轮到她了,照朝回忆着平时跟影山十指相扣的触感,奋力地张开手掌,用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拢住那只冰冷的手,指尖在男孩的骨节上轻轻摩挲着。

    一直木在那儿的影山冰雕像是真的被融化了。男孩的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眼睛里也仍然一片空洞洞的荒芜,但手指却微微地蜷缩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应她。

    对的,这样就可以。照朝的心情稍微明亮了一些,她轻轻地拉了影山一下,另一只手撑着地想要先站起来。

    保持着正坐的姿势这么久,重心转移的瞬间腿上传来针扎一样的痛。照朝一下子没能站稳,腿上一麻整个人就歪倒了下去,差点就想要尖叫出声。

    正坐是日本的传统坐姿,尤其女孩子一定要双膝并拢才可以,一般的家庭从幼儿园开始就会开始训练了。但照朝是外婆带大的,很多做派没那么多不拘小节,尤其正坐确实对腿型和膝盖有影响,外婆也从来都不要求她这个——

    还好脑子一转反应过来这里是什么地方。照朝闭紧嘴巴,把尖叫狠狠憋了回去,只不过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一直都是同样的姿势影响了血液回流,房间里又没那么暖和,小腿肌肉有点轻微的痉挛,俗话说就是抽筋。然而她也没有在这种严肃的地方摔个四脚朝天,因为影山仿佛本能一般地,甚至冰封一般的表情还没能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扎扎实实地接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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