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的伤好了,跑起来飞快。

    他牵起纸鸢的瞬间,线轴猛转,肆意奔腾,仿佛连东风都要顺他意,将他额前的黑发卷起,宽大的襟袍翻飞,却无人去看他的疤痕,因为纸鸢也飞了起来。

    螣蛇展开双翼,扶摇直上,君临九霄。

    阮三思仰起头看,仰得脖子都痛。

    公主同众人静了片刻,微笑起来,拍拍手道:“全都不是我的对手,我们换个游戏。”

    ·

    弹棋,投壶,蹴鞠,丑奴样样精通,其中弹棋尤甚。

    他没玩过弹棋。阮三思用吐火罗语给他讲解玩法后,他先出手,却竟然没有不中的,连吃对面十二枚棋,一击清台,让后出手的阮三思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

    众人惊叹不已。

    一位姓沈的贵女问:“殿下从哪里捡来的宝贝?我之前听表哥提过,说这蛮奴身体虚弱得很,辜负殿下信赖,现在看来,哪里就弱了?这不该宝贝着吗?”

    公主心中大怒,不满沈意香竟敢到处乱说,面上却不显,只道:“那时他伤还没养好吧。”

    有人好奇:“什么伤?怎么伤的?”

    公主看阮三思,阮三思问丑奴,丑奴不答。

    “……奴的吐火罗语很不标准,”阮三思只好悄声对公主道,“他偶尔也听不懂。”

    公主无奈又好面子,半真半假地遮掩道:“哈,我都忘了。他刚来时一句汉话都听不懂,吃了我三十鞭子嘛。”

    众人又是一阵惊叹。

    沈姓姑娘感慨道:“可真是个忠奴,殿下果然天命不凡。”

    “呵呵,我看他也就实力平平,只是你们太弱了。”

    公主表面这样说着,实则暗暗得意,待人散后,立刻赏了丑奴一顿晚饭,当天就留下他在华筵宫当值,依旧睡在内阁的脚踏上,陪公主玩弹棋到深夜。

    隔日,公主又把阮三思也调去了华筵宫。

    这厮还得配个译官,阮三思就不能再去书库当值了,专门伺候丑奴。阮三思本来就很好用,但只能动口不能动手,现在正好补上丑奴,公主身后跟着这两个人,从未玩得如此痛快。

    她几乎是立刻命阮三思代笔,写信给沈意香,邀他过来踏青,当然了,信内未曾提到蛮奴的事,不会显出她求胜心切,但她想了又想,还是怕再次丢脸,写到一半让阮三思走了,将信揉成一团,暂时搁置,叫人出来打马球。

    蛮人似乎是天生就会骑马的。

    这样一个破破烂烂、形销骨立的丑奴,在马场上竟然像个战神般所向披靡,把大他十岁有余的一队侍卫打得落花流水,一个球都进不去。

    阮三思太弱太小,还不会骑马,公主平时都不带她玩,让她在旁边计分,但丑奴上了,公主就把她也带上了,给她找了头小驴,用球杆指着对面夸口道:“让你们几个人又何妨?”

    阮三思的小驴比别人都慢很多,在球场上散步般绕着外圈。

    丑奴挑起一杆,蹴鞠飞来,擦着阮三思的头顶飞过。

    阮三思吓得立刻俯身,丢掉球杆,双手抱住脑袋。

    公主被逗得哈哈大笑,指着阮三思喊,“你躲什么”,又指着丑奴喊,“你欺负她做什么”。

    打完球,公主骑马散步到林间,让人架起篝火,烤全羊。

    御膳厨子做了桌浑羊殁忽,在羊肚子里塞上只鹅,鹅烤的慢,便先削羊肉,公主不食腥膻,只吃里面鹅肉,就用了两筷子山间野菜,随后赏赐众人先吃羊肉。

    丑奴可真能吃啊。

    阮三思偷看到,他一个人吃了大半只羊,腰杆子还是不盈一握,也不知道都吃哪去了。

    公主笑眼看着丑奴,道:“能吃是福。三思就是太不能吃了,我不喜欢。你能吃,就多吃一些,养你这一条小狗,我还是养得起的。”

    丑奴在行宫里过了个年,才十二岁,刚刚崭露头角,已经比阮三思受宠了。

    他本就特殊,如阮三思所言,公主从一开始就在意他,现在他主动露了这么一手,更讨公主喜欢,此后宫里赏来什么好吃的,除了公主,就全部先他一份,行宫上下都认识了他,除了公主,也没有人再敢管他叫做“丑奴”。

    ·

    阮三思跟着丑奴,也吃了不少好吃的。

    她发现,丑奴是不管她偷吃东西的。

    可能因为她吃得少吧,一点就饱,也没有搭理的必要,而且丑奴似乎只喜欢吃肉,夏天冰冰凉的荔枝,公主分给丑奴一盘,她给丑奴端来了,丑奴看都不看。

    “放到明天就坏了,”阮三思用吐火罗语劝道,“我给你剥了吧?”

    丑奴不理她,她就慢吞吞剥完了一整盘荔枝。

    那动作是真的慢。

    十根细小的指头颤颤巍巍,明明在写字时稳如泰山,手腕有很大力量,伺候人时却笨得要命,剥出来的荔枝经常亏肉,坑坑洼洼,卖相极烂。

    “这个不好看,”她自己也知道,捡起一个太丑的,小声道,“我帮你吃了吧。”

    丑奴手里的书早就看完了,坐在门槛上,无聊地乱翻页。

    “这个也不好看,”阮三思又道,“我也帮你吃了吧。”

    她说完,抬头往屏风里看。

    他们没有自己的房间。丑奴睡在公主内间的脚踏上,阮三思就睡在公主的外间暖阁里。晌午时,公主要雷打不动地午睡,隔着层屏风,两个人都坐在外面,准备随时伺候公主,阮三思就怕被公主发现自己偷吃了丑奴的荔枝。

    公主的东西,就算她摔了,扔了,不要了,踩在脚下,剁成烂泥,只要她没有开口,也是不许旁人随意去碰的。

    还好,阮三思提心吊胆地吃完半盘,公主都没醒。

    阮三思吃饱会食困,公主的身子丫鬟的命,蜷缩在地毯上睡着了。

    丑奴仍靠在门边,也困了,却没有闭眼,像往常一样,很快将她吃剩的食物一扫而空。

    那荔枝已经不冰了,但还很甜。

    ·

    仲夏过后,转眼入秋,公主同两个小孩玩得正欢,已经忘记沈意香时,沈意香自己找上门来了。

    虽说沈家有这个意思,叫他将来尚了公主,亲上加亲,他自己也享受在公主这里的殊待,但行宫就像一口窄井,公主于沈意香而言,好比井底之蛙。

    不过沈意香在外风流久了,也不介意偶尔回来看看公主,给她讲讲外面的天地。

    他是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公主这里吃瘪的。

    刚到来时,沈意香就注意到,两年不见的阮三思长高了,不再像从前那样瘦小,而那个快一年未见的丑奴,现在竟然长了一个头,已经追上他的身高了。要知道,他在同龄人里也算高的,而且比丑奴年长三岁。

    “表哥!”

    沈意香在打量平昌公主身后的人,公主却浑然不觉,惊喜有加,娇嗔地锤他肩膀。

    “多久没见了,你也不知道来找我!”

    “是吗?”沈意香摇着扇子,笑道,“我以为是你已经把我忘了,同你这两位小将打得火热呢。”

    公主连连捶打他,去抢他的扇子,故作不经意地看看,还是她送的那柄,从前让阮三思帮画的扇面,又扔还给他。

    “你来得正巧,我们一起踢蹴鞠,总算是找到对手了。”

    沈意香玩什么都厉害,自然都依她,这一天却时不时地瞟她身后二位。

    阮三思是许久未见了。他一直觉得这个小才女很有意思,但公主总藏着掖着,不带出来。

    至于那个丑奴,听说很擅长白打。

    沈家人来看过公主后,回去提起,那个丑奴颠球,球不落地,如有神助,现在沈意香看丑奴在一旁系发带,压住额发,遮着半边眼睛,便问道:“他这样看不清球门,踢得进吗?我可不陪你们白打。”

    公主笑道:“你踢踢看便知。”

    沈意香笑笑,同他们玩了半晌。

    倒还算畅快。

    也没有传言中那么厉害嘛。

    沈意香与丑奴对打,还从他脚下过了两个球。

    丑奴撩开发带,阮三思递上汗巾,他接过来撩起额发擦汗,沈意香看过去,发现丑奴眼上有两条长疤,许是目力欠缺吧,心道他也不过是陪着公主玩耍,赢赢这行宫里的女子而已,继而轻松一笑。

    公主玩得畅快淋漓,晚上留沈意香用膳,沈意香都答应下来。

    用完膳后奏起乐舞,公主又叫出苏苏,道:“请你听琵琶。”

    苏苏人美,唱得也美,琵琶学了这么久,还算差强人意,可沈意香听完却长叹气道:“昔年云夫人在醉金楼反弹琵琶,一曲千金不换,再没机会能听了。”

    公主挑眉,点阮三思道:“听见了没?还不学学,省得你娘后继无人。”

    沈意香问:“三思不会琵琶?”

    阮三思点头。

    “三思书艺极佳,射覆一绝,”沈意香安慰一笑道,“人无完人,倒也不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苏苏在一旁弹着琵琶,众人便开始射覆。

    不通汉话的丑奴不会这个,只能站在一旁看。

    公主先射,宫人有意覆了两个简单的,但换成阮三思后,阮三思射无不中,沈意香看了没意思,就开始刁难起来,亲自覆谜底、写谜面,恨不能经天纬地,把他这两年来在外学到的看家本领全部抖搂出来。

    阮三思最终还是被难倒了。

    她不是没猜到,而是谜面为琵琶曲,谜底为曲中音,既然已经对公主说了自己曲艺不精,遇到这种题目就必输无疑。

    “哈哈,”沈意香已经输得微醺,终于得意道,“罚酒罚酒!”

    阮三思只得硬着头皮要饮酒。

    沈意香却以内力扔出一枚葡萄,飞进她的酒杯,拦道:“哎,怎能委屈佳人?我替你喝。”

    公主同他们二人玩,本是输得最多的,但有人替她喝,现在看着沈意香替阮三思罚酒,反倒恨起那个替自己饮酒的奴仆了。

    “端投壶上来吧,”公主对丑奴道,“你和三思一队,看我和表哥怎么赢你。”

    公主一向胜负心重,明知丑奴不会输,还让他在对方一队,就是想要沈意香也能替自己罚酒。

    何况丑奴也不会让其他人输得太难看,对面是公主时更是直接放水,就像下午踢球一样,公主知道,他定会故意让着沈意香。

    只是没想到投壶端上来后,丑奴却突然换了个人。

章节目录

长门一夜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刻舟求偶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刻舟求偶并收藏长门一夜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