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点就黄了阮三思的休沐,燕凉明显有愧。

    除夕当天,他做小伏低,围着阮三思的马车徘徊了一整天,横刀拒绝了宋章的两次探望,给阮三思买了三顿饭,又打了无数杯水,放凉重温,可每次挑帘时,阮三思都睡得很香。

    入夜后,燕凉又恢复为冰块脸,阮三思才醒。

    她打开帘子问:“有水吗?”

    燕凉当着她的面将凉水倒在地上洗手,纵马转身走掉。

    阮三思:“……怎么你还耍上脾气了?”

    过了一会,燕凉上了她的马车,坐在她对面,给她端来一碗热粥。

    阮三思慢慢吃完,问起宋公子说什么没、吃饭了没,燕凉都沉默以对。

    “那你吃了没?”阮三思又问,“大家今天都吃了什么?”

    燕凉心想,原来我只排在“大家”前面。

    “你这人,想说话才说,不想就不说,知不知道这样很无礼?”阮三思怀疑道,“你不会是从前就能说话吧?”

    燕凉蛮不在乎地点了下头。

    他从来就没哑过。

    绝了。

    阮三思仿佛第一天认识他,疑惑道:“殿下救了你的命,还这么宠信你,你就为了不跟她讲话,可以装聋作哑三年的?”

    要不要这么狗?

    燕凉却反问:“你是不是只记得住别人的好?”

    汉人有句话,记吃不记打,形容阮三思简直再妥帖不过。

    阮三思警惕道:“是,她是抽过你三、呃,六十鞭子,但她是公主,脾气就是这样,本意并非想害你。不管怎么说,救命之恩胜过天,你以后要是逃到燕州去了,别回来抢我们汉人,行不行?”

    燕凉豁得起身,似乎很生气。

    阮三思吓得向后猛仰,他却只夺过她吃完的粥碗,转身走了。

    ·

    车队日夜兼程,很快就出了京都。

    第三日时,车队停在一间小店里休息,遇到两名官兵,押着一行人赶服徭役,其中还有一个女人,兵民俱是怨声载道。

    宋章散了铜板,请他们一起喝茶,阮三思又额外掏出钱来,请其中那女人吃了两张饼,询问他们去做什么。

    那女人谢过,狼吞虎咽,答曰:“说要去给那个什么平昌公主,修个劳什子围墙。”

    众人皆是沉默。

    又过几日,途径靖宁,山色逐渐荒芜,路有饿殍,车队在镇上修整,吃晚饭时,又听见有人说在征徭役,还是要去“给平昌公主修围墙”,阮三思着人上前询问。

    “这里离屏山多远,怎会找到这里来?”

    当地人答:“不出人,那就出钱呗,总之要孝敬一样。”

    众人又是沉默。

    十几日后,他们来到永定,风沙漫天,偶有人烟处,已经传起了童谣,唱道:“平昌公主裙子长,挥金如土修围墙。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听清小孩在唱什么后,路边休息的车队只觉窒息。

    宋章评道:“公主此举,实属不应当。”

    阮三思却道:“这不是殿下的本意。”

    她听不下去,转身回车里。

    燕凉跟在她身后,把干粮拿给她。

    她接过来,却吃不下,忽然问:“你也是这么想殿下的?”

    燕凉淡淡道:“不是她本意,但她也没有拒绝。”

    阮三思自己都不知道哪来的火气,忽就起了,竟大逆不道地问:“那她就活该在牢笼里关一辈子吗?圣旨又不是她写的,商纣亡国,就合该怪在妲己头上吗?”

    燕凉不是先开口的人,平白承受她一顿责难,只觉莫名其妙。

    原来不只宋章排在他前头,公主还远排在宋章更前头呢!

    燕凉盯着她,慢条斯理道:“同沈意香的人角力那天,但凡前十鞭子也是宫人打的,我就死了。”

    说完,他撩开车帘,下车。

    阮三思怅然独坐车中,悔不该同他说出那样的话。

    ·

    这天晚上走夜路,燕凉照旧坐在阮三思的车前,给她驾车守夜。

    在行宫里时,这是公主才有的待遇,出门后,阮三思一开始只当他为那夜的任性赔偿自己,时间一久却习惯了,所谓恃宠而骄不外如是吧,也难怪公主会被养成那样的脾气。

    阮三思这才几天,都能拿他撒气了?

    因为从没有过恃宠而骄,阮三思也没怎么同人道过歉,打了两遍腹稿,才撩开车帘,驾车的人却换了一个。

    “燕凉呢?”她问。

    车夫答:“刚说去前面探路了,就在附近,让我们不用管他,继续走就是。”

    “哦……”

    阮三思点点头,失落地缩回车里。

    有时候燕凉是这样的,说是出去探路,也不知道去哪了,过一会儿就会回来换驾。

    阮三思从没想过他会像在行宫那天,消失得无影无踪,也没像公主那样,担心过他会逃跑,再不回来,因为相信他不会不告而别。

    可是这一天,他似乎回来得尤其晚。

    阮三思在车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这么信任他了。

    一定要追根溯源的话,大概就是从马厩里开始,吃了他半盒见风俏吧。

    ·

    天亮前,燕凉才回来。

    阮三思听见车夫下车的声音,迷迷糊糊起来看,终于见到他熟悉的背影,放下了心,不自觉也放软了腔调,尾音拉得长长的,还没道歉,就先问道:“阿凉,你这次怎么去了这么久啊?”

    燕凉打开车上的水壶,仰头一饮而尽,没有回答。

    阮三思逐渐清醒,想起之前的争执,腹稿却已忘光了,只好怯怯缩回车里。

    燕凉回头,看了眼放下的车帘。

    她闻到血腥味了吗?

    今夜,燕凉杀了三十一个蛮人和两个汉人,刀上的血还没冷,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只能沉默地看着黎明前的夜空。

    他想起出发前夜,他也是这样,独自躺在行宫冰凉的屋顶上,看了一整夜月亮。

    他在心中责问自己,三年了,自己是否有所成长?

    这条路到底有多远,美丽的月亮,能不能告诉他,何时,他才能有足够的力量,带着他想要守护的人,回到家乡?

    “阮三思,”他终于开口,嗓音却低哑到仿佛要与夜色融为一体,道,“不能再往前走了。”

    “啊?”阮三思迅速探出头来,问,“你说什么?”

    “我说,”他说,“这次到不了凉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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