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凉身上的伤好了又添,添了又好,这次被抬回去,公主就留在他的小暖阁里坐着,等御医医治,也没有让人避让,阮三思在旁看着,见他被剪掉破碎的衣物,背上当真没有一块无暇的肌肤了。

    那背是极为宽阔、漂亮的,竟也晒成了蜜色,不知见过多少月光,肌肉虬结,显然习武从未停过,只可惜鞭痕交错纵横,新旧叠在一起,总计是一百五十条,哪一条是何年何月、因为什么而得的,阮三思都记得清清楚楚。

    初来乍到时他不服管教,明明有一把子天生神力,却故意输给沈意香的小倌,这是第一次。

    待了两年,还是野性难驯,不愿陪汉人皇帝投壶助兴,敷衍几次就被罚下场,正赶上公主大发脾气,这是第二次。

    从前的六十条鞭痕,都已经淡得快要消散了,新的九十条却还在耀武扬威。

    公主看着,心生悔意,同阮三思道:“以后再也不抽他了。都怪他以前太能气人。你说他们蛮人,哪里讲过什么气节、义气?怎么就他这样,倔得要死。”

    确实太倔。阮三思道:“一日不知羞,十日不忍饿。‘气’这个字,要不要的,确实该看缘分。”

    公主愣了一会,显然没有细听她的话,只抓住一两个字,神游天外,又问:“你说,我同阿凉,算不算有缘?这次这么凶险,只差一点,就要出事,偏偏被他给赶到了。”

    阮三思心想,应该是他拼了命的结果吧。

    倒也不能说无缘,只是这种缘分,阮三思万不想再有下次,就算自己被老虎吃掉,她都不想再见到燕凉受这么重的伤。

    “九州四海,广阔天地,能相遇便是缘分了,更何况还经历过这么多事端。”她答公主道。

    公主终于将视线从燕凉身上撕开,看了眼阮三思。

    “说起来,你们两个更有缘,”她道,“你爹娘在凉州遇难,阿凉回凉州也是去祭奠亲人,若是良人,你们还要一起在凉州守丧呢。”

    阮三思不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好在,公主没让她琢磨,直白地告诉了她。

    “不过,我此前说,可以将你许给阿凉的话,你就不要再想了,”公主转回头,继续看着昏睡的燕凉,道,“以后他会是本宫的人,你可以走了。”

    阮三思愣了一瞬,乖巧退出暖阁,即使再想看看燕凉,也头都没敢回。

    这间暖阁,本是与华筵殿为一体联通的,后来因为她住进来,当时公主宠她,就给她隔成了单独的房间,再后来她失宠,改为燕凉住进来时,她就料到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了。

    这天真的来临时,她没有像自己以前设想的那样,无动于衷。

    她不再是那个宠辱不惊、在自己最苦最闷时还能给丑奴送面具的小姑娘,人都是会变的。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变得不如小时候了。

    夜里,阮三思连抄书都心不在焉。

    她很清楚公主的意思,公主就要十九岁了。

    没有驸马,她完全可以用一个奴,先代行驸马之职。

    阮三思想着,阿凉高大、英俊,就像一匹骏马,怀抱温暖有力,虽然不善言辞,却长大成了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公主会想要受用他,是人之常情,而且公主说了,他们就要遵守,这是他们为奴为婢的分内事。

    不过阿凉会吗?他那么倔强的性子,会委身公主吗?

    阮三思一想到这里,就被自己逗笑了。

    说什么谁委身谁?阿凉不是那个瘦小的男孩子了,他快十八岁,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却终日白天当差、晚上一个人习武,而公主美艳如牡丹,饱满动人,阮三思实在无法想象,有哪个男人见了她,能不动心。

    她的阿凉,要成为别人的阿凉了。

    阮三思笑着笑着,就停下笔,起身走向窗边,靠着窗框,看起了月亮。

    其实从一开始就不是她的阿凉啊。

    从她九岁起,爹娘就不在她身边,每当她看着公主吃什么用什么,自己也想要的时候,她就安慰自己,命不该有莫强求,像现在,阿凉本就不是她的,从未有过,何谈失去?这样心情就会好很多。

    可是她还是忍不住会想着燕凉,如果公主宠幸了他,他们会如何呢?

    会像她爹娘那样亲密吗?

    她爹没有妾室,与她娘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也没怎么见过别的男女,但她看过很多书,至少知道,普通男人和自己的妾室相处,肯定不总像那个永定城守似的,动不动就要杀了分食。倒是有不少典妾换酒的,但多半还是有过甜蜜时光吧。

    阮三思想,她会牵他的手吧?

    她会靠在他肩膀上,一起看月亮吗?

    他会回应她,搂着她的肩、揽着她的腰吗?

    他们会抵足而眠,彻夜长谈,一起看书写字、弹琴对弈吗?

    阮三思忽然哭了。

    她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突然想起,小时候,公主午睡,她就和燕凉一起坐在屏风后,二人百无聊赖,或看书,或发呆,有时分立门边,有时挨坐屋内,有一次她困了,靠着燕凉的背睡着,燕凉直着背坐了许久,也没有责怪她。

    后来他们一起去永定,去时一路上,她经常跟他讲凉州,讲那边吃的用的,风土人情,回程一路上,她又跟他讲南越,畅想以后在那边给爹娘置办庭院,她说给燕凉做她从小爱吃的菜,燕凉从未有过不耐烦,都只是点头。

    再后来,燕凉时不时就来偷偷看她,给她带吃的,陪她闲聊,前几日挨鞭子的伤还没好,就过来翻窗,勾破了袖口,她特意托启思出宫,找裁缝给燕凉裁身冬衣的料子,还没缝完,也不知以后能否送给燕凉。

    以后这些相处的机会,可能不会有了。

    阮三思吸了吸鼻子,低头掏手帕,窗边忽然传来一点动静。

    ?

    她睁大眼睛,心道,不可能吧?

    可燕凉就这样勾着房檐,倏然倒挂在了她窗前,而后扶着窗框,轻盈一翻,进了屋里,背对着她,侧过左脸,疑惑地看着她的眼泪。

    阮三思惊道:“阿凉,你伤还没好呢!”

    “好了,”燕凉问她,“你怎么了?”

    “我、我、我……”

    阮三思第一次组织不出语言,半天没有说出来,似乎自己也没怎么啊,哭什么呢?

    她满脸迷茫,最后憋出一连串的问题:“你怎么过来的?殿下不是在守着你吗?伤口怎么样了?”

    燕凉转移视线,道:“跟她吵架,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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