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8第十四章

    “去拼啊,去杀啊,我的战士们,像神明一样英勇地战斗吧!”戴着蛊雕面具的畸形男子高声喊叫,重重擂下第一声战鼓,“即使是在梦境里,强大也是唯一的生存理由!”

    .

    自从获得“灭世黑龙卷”的大量功法、及至突破天人合一之后,靳一梦常态下的真正实力,其实已经暴涨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水准。只不过他很少遇到需要全力以赴的场合,因此虽有预估判断,却并不能真正确定罢了。

    同为天人合一,格洛普和王不离显然是有区别的,而王不离与唐正,也同样是存在区别的。其区别主要体现在两点:其一是基础类功法所提升的自身基本素质,其二是功能类功法所提供的各色花活儿。顾名思义,这二者可谓是相辅相成的关系,并且最重要的是,这二者如有数学公式,那么该公式一定不是加法,而是乘法。由此也不难分析出,为何圣座组织的古道修行者,能够轻易碾压其他古道修行者了。他们拥有最多的资源,而在这些资源之中,最至关重要的就是功法。

    是的,没错,在同一大境界内,功法的数量与质量程度,确实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境界的差距。这就好比两个刀客近身拼刀作生死之斗,本来水平差不太多,其中一人偷偷在刀上抹了毒药,或是忽然拉开距离掏出一把枪,于是结果自然不难想象……当然,若是双方跨了大境界,彼此间连生命形态都不再相同,那么这些花里胡哨的小花招就基本不会有用了。

    然而这蛊雕酋长之于靳一梦,其差距却并没有大到跨越大境界的程度,光看气息与肉身强度,这蛊雕酋长大概也就等于一个唐正。当然,靳一梦知道这蛊雕酋长身怀赐福——这所谓“赐福”跟他的半龙法身一个性质,即紧要关头可以变身爆种,不过来自法相的赐福绝不可能跟来自圣主的赐福相提并论,中间差了不知多少个数量级。既然硬打也能打过,那靳一梦就不打算操太多心了。

    话虽如此,该操的心还是要操一下的。此刻广场上人太多,连蛊雕氏族加围观群众,光天人合一就有不下二十个,更别提头顶上还悬着一个法相。靳一梦当然知道除目标之外都是幻影,但幻影之下的真相更加恐怖……

    ——这些幻影都是幻境主人的一部分,而那幻境主人连蛊雕老祖的法相之威都能模拟得惟妙惟肖,保守估计也得是个中阶法相,他要是做得太过火,搞不好就连一个离难小兵都会突然爆种,拿出法相实力,开始疯狂爆杀。诚然尼德霍格保证过自己能对付幻境主人,以圣主的眼光阅历,其判断的权威性毋庸置疑,不过想也知道,尼德霍格肯定是把自己的赐福也算进去了,但他要是贸然暴露半龙法身,就得做好杀人灭口的准备。当然了,若是他被逼到必须暴露半龙法身的境地,那么格洛普和土著杀了也就杀了,但王不离仍是万万不能死的……

    这样一来,靳一梦的计划就十分清晰了:他打算找一个周边无人或少人的时候,以灭世黑龙卷中的“变天击地大法”直击那蛊雕酋长的心灵,破除其“击败黄帝部族”的妄念。值得一提的是,靳一梦从灭世黑龙卷中习得的变天击地大法并未法则化,尼德霍格也并未多加教导——自从他天人合一之后,高傲的前任愚者就一直很谨慎,只要他不出大错,其态度就是“虽跟本尊做法不尽相同,但道法修行乃自身道路之探索具现,正所谓千人千面,故你大可放手一试”,而靳一梦当然是不可能出大错的,所以最后全靠他自由发挥爱咋学咋学。故而哪怕是同名功法,他用时跟斗兽场中流传的标准化技能树中的技能也不太一样,虽然大体效果有相似之处,施法细节处却带有很明显的个人风格。这也是唐正当初没有认出这门鼎鼎大名的古道功法的原因。

    正当靳一梦潜入人群,决定独自寻找那蛊雕氏族使馆、打探酋长住处之时,高台与广场上的祭祀正好宣告结束。随着大巫一声悠长的呼唤,高空中的蛊雕收起了它遮天蔽日的羽翼。蛊雕氏族在其酋长的带领下跪伏于地,恭送祖灵的离去,围观者亦纷纷躬身俯首,以示尊敬。靳一梦连忙也跟着低头躬身,然而当他低下头的一瞬间,神智却是骤然一阵恍惚……

    犹如天地倒转、乾坤颠覆,刹那之间,靳一梦心中泛起阵阵异样之感,依稀是每一次“降临”的恍惚。待他抬起头来,却发现自己周身环境已然起了堪称翻天覆地的变化。

    高空中空空荡荡,不见那蛊雕老祖的踪迹,唯有行人来回穿梭;高台与广场之上不见祭祀场景,唯有蛊雕奴隶来来往往,少昊国人匆匆来去,奔走飞纵,忙碌布置,搬运乐器,架起薪火;不断有路人饶有兴致地停步,三三两两,聚拢围观……周围的议论声传入他耳中,皆是在讨论之后的祭祀之事。“听说这次的祭品是公孙献,那可是轩辕丘的八王女啊!啧啧,据说那公孙献是天生的‘真火之体’,身怀‘太阳真火’,看来这火还不够烈嘛。”一个路人说道,“蛊雕老祖这次必定能填饱肚子了。”

    靳一梦听闻此言,当即一怔,立刻抬头望向接引驿方向。这时一行人从远处走来,衣着打扮与其他人迥异,赫然是王不离,格洛普,玉玑道人,以及……他自己?!靳一梦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垂目缓行,神情漠然,嘴唇微动,轻声跟王不离说话,那口型赫然是“蛊雕老祖又能填饱肚子了”……

    以靳一梦如今的老辣,自然不会让震惊占据心神。他立刻降低自身的气息存在,不动声色地以变天击地大法遥做试探,发现……“都是假的?”他疑惑自语。既然都是假的,真的又在哪里?

    谜题很快揭晓。除靳一梦之外,大家都在片刻之前观摩祭祀的所在之处,皆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就在此时,那几“人”骤然抬头,彼此目光相接,遥遥相对,完全一模一样,如镜像遭遇本体。“他们”二话不说,立刻弹身跃起,纷纷攻来!

    随着镜像的进攻,原本遵循前次轨迹行动的路人也随之而动,一时之间,只听得刀枪剑戟齐出,斧钺钩叉皆鸣,通通指向这幻境的外来者。王不离一声低喝,毫不犹豫抬手,指尖金光凝聚勾画,顷刻间成就一道“山”字符。符咒璀璨夺目,飞上半空,焕发出厚重混沌的黄土光芒,刹那间如峰峦降下,至刚至钝,至厚至沉,庞大巍然,无可抵御。

    光芒笼罩之下,方圆百米内所有“路人”纷纷发出惨叫,大部分人瞬间被山字符的威力压成骨末肉泥,亦有人苦苦支撑。王不离面容肃然,手上不停,山字符又加几重笔画,白石地面微微下陷,爆出无数密裂,周边噗噗连声,地上肉泥血浆又多十来滩。然而就在此时,那与王不离一模一样的镜像亦是抬起手来,指尖毫光迸射,画出一道“木”字符。青木璀璨,蓬勃向上,生生不息,消解着厚重混沌的黄土,与势不可挡的峰峦。

    王不离不由“唔”了一声,有些诧异地挑眉,手上却是笔锋一转,赤红之光已然亮起。烈火吞噬着青木,同时又助长着黄土,刹那之间,峰峦又至,重重威压当头直落,伴随着熊熊烈焰。那王不离的镜像也是毫不犹豫,祭出“水”字符来应对……

    顷刻之间,那边混战成一团,方圆数百米内轰轰烈烈,乱象纷呈,杀机四溢,连苍蝇都难近。远处的靳一梦立刻发现,在那些镜像倒影之中,王不离、赵清玄、迈克尔、玉玑四人的镜像最为强大,于这三人的功法模仿得最是到位,堪称是惟妙惟肖,迈克尔与玉玑的镜像甚至隐隐胜之。格洛普的镜像刚开始仅有强横肉身,随着与本体的交手,短短十来招之后,便开始使用近似功法,甚至掏出道具法宝来。至于自己的镜像,则是茫然无措地呆在原地,仅是凭借本能反应行事,面对激烈的战局,徒有招架之力,毫无还手之能,其笨拙狼狈之态着实是非常的不潇洒,又顶了靳一梦的皮囊面目,令他本人看了直皱眉。

    “徐道林果然是被梦境主人吃了。”靳一梦在心中叹了口气。看来上次参与行动的其他人,连土著带角斗士,通通无一幸免。他不再犹豫,当即隐纵匿迹,悄然远遁。在他的感知中,自己的镜像忽生感应,脱身战局追逐而来,只是对方虽有感应,却似乎不甚精准,茫茫然四顾张望,无法锁定目标。

    应该是因为我把令牌放进了储物空间里,靳一梦做出判断,又或是有尼德霍格的干扰?他暂时无法确定,却也不愿多做尝试,以免节外生枝。“赶紧撤,把令牌藏起来试试。”他给王不离发了一条短信,随即不再多管这边,身姿飘然,化作一道淡淡阴影,径自遁向重重宫阙之中。王不离那里打得正热闹,恰好是引人瞩目的天然障眼法,然而他同时也感应到广场周边的强横气息通通向他们涌去,光天人合一就有七八个……他的时间不多了。

    靳一梦化身的淡淡阴影如水般在宫阙亭台间流动,从花间流入檐下,又从檐下掠进灯影,不时还投入路人影中,飞速转移跳跃。这同样是一门未经法则化的功法,脱胎于从尼德霍格处得到的功法,是靳一梦在融合了暗夜精灵天赋,并与陈英华探讨之后共同创作的,后者在成功法则化之后,将其命名为“暗影千变”,但他却因个人化特征过于明显——他潜行类被动技能不如陈英华,更多仰赖血统能力——故而无法容纳入标准之中,反而没能法则化成功。这一方面说明陈英华虽然境界比他低上一重,却也在潜藏方面足称大家,天赋极端出众,而在另一方面,也表明靳一梦确实对得起他的境界,实实在在达到了“由技入道”的水准。只不过,虽然他经历如此之多,骨子里却仍是那个D级科技宇宙里的土包子,某些刻板观念着实是根深蒂固,故而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牛逼到了何种境界……在他看来,那些随意创作的功法,那些信手而为的诀窍,不过是“这样用起来更顺手”罢了。

    事实再次胜于雄辩地说明了一点:尼德霍格确实非常非常不会教徒弟,伟岸沉重、高高在上的圣主,永远不可能理解凡人的狭隘与迷茫。值得一提的是,倘若靳一梦身在一个拥有完善丰富的人才培养管理机制之大组织之中,有值得信赖的师长提醒教导,那他便能十分迅速地理清自己的境界、看到自己的进步,认清自己在角斗士之中的位置,并万分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他娘的是个天才。这是李明夜永远都无法给他的,她能给他很多,唯独这个不行。因为这是小组织天生的缺陷。

    靳一梦掠过一角低檐,赫然看到那蛊雕酋长正在长廊另一头,面容冷肃,率众而至,杀气腾腾,显然正打算协助少昊国律卫所,将那些扰乱祭祀的家伙就地正法。重重威压扑面而来,如黑云摧城,山岳将倾,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及身后扈从蓬勃的气血,与暴虐蛮横的杀意。靳一梦被对方气势所摄,微微一惊,心神略松,就这一刹的恍神,一双鹰隼般锐利阴沉的双眼已经看了过来。

    ——比我强!

    ——但是,那又如何?

    电光火石之间,靳一梦从阴影之中腾身跃出,银发紫肤金眸,赫然是暗夜精灵的面目。他开启了子弹时间,随即举枪射击,将一名疾步挡在蛊雕酋长面前的武士瞬间爆头。与此同时,他眸中暗金闪动,如燃龙火,全力催动“变天击地大法”……

    .

    枪声响起,武士的头颅整个爆开,鲜血、脑浆与碎骨四散迸射,溅了蛊雕酋长一头一脸。他恼怒地将尸体拨开,抬手抹过面容,另一只手伸向腰侧,正欲拔出龙骨弯刀,忽然整个人便怔住。

    那疾步走来的人……

    一袭青衣,一头乌发,冰肌玉骨,月射寒江。那少女面染金羽,鬓挂珠玉,神情倨傲,双眸喷薄着冷酷的怒火,然而……却绝美,虽然不过才十三四岁。她一步步走来,一双纤纤雪足挂满玲珑玉环,每一步都生出一蓬狂炽高热的烈焰。金红色的烈火在她身后轰然盛开,吞噬了长廊、雕栏与画栋,好似一朵朵焚烧天地的红莲。

    “公孙献!”蛊雕酋长发出一声近乎绝望的惨叫。忽然之间,他一阵恍惚,刹那间仿佛天旋地转、乾坤倒转……

    “大哥,大哥!”弟弟的呼喊在耳边响起。

    酋长猛然回神,发现自己正在一处高坡上,□□灵鸟半死不活,一根长箭重重插入爱宠的心脏。厮杀声阵阵入耳,鼓乐声汹汹回荡,坡下谷地里,两方人马战成一团,惨烈非常,兴奋的嘶喊与恐惧的惨叫不绝于耳。弟弟正在身旁,浑身浴血,肩上插着箭镞,一只眼睛已经没了,仅剩一个血肉模糊的空洞……然而他却是满脸的欣喜振奋之色。

    “老祖来了!”弟弟告诉酋长。话音刚落,阴影降下,几乎遮天蔽日。高天里卷起狂风,那是法相的伟大踪迹。

    “老祖来了?”酋长闻言,全身顿时一松,几乎喜极而泣,“老祖终于来了,我们有救了,我们……”然而他忽然住口。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对面的高坡,在那高坡的尽头,四个豹衣奴隶忽然出现,他们的肩上抬着一架坐辇。

    那是一架精致无比、华贵非常的坐辇。坐辇系崦嵫山丹木制成,不惧火烧,不畏水蚀,色若沉檀,异香扑鼻。坐辇上华盖罩顶,珠玉琳琅,熠熠生辉,明光摇曳,影影绰绰间,依稀有青衣娉婷,玉体袅娜,鸾姿凤态,犹如仙人。四个奴隶齐齐停步,一只纤纤玉手拨开华盖珠帘,探出一张少女面容来。她瞳生金环,眉眼间绘有金红色羽纹,纹样鲜活细腻,美轮美奂,全然不似普通彩绘,而是像从肉里长出来的一样。

    “区区蛊雕,”少女淡淡开口,声音冷淡轻柔如水,音量并不大,却奇异地令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也敢同太阳争辉吗?”

    昏暗的天地间狂风骤起,婴儿的啼哭撕裂天地,半空中那双巨大的黄睛一瞬间血红……然而太阳升起来了。不在天边,而在地上,就在另一边的高坡之顶。那光芒蓬勃万丈,刺破一切昏暗混沌。

    四个抬辇的奴隶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像水一样的融化,继而蒸发成汽。坐辇落地的那一刻,华盖下响起一声嘹亮的鸣叫,紧接着,一只金黄色的三足金乌倏然飞出!那三足金乌见风就长,及至硕大无朋,每一根羽毛都仿佛黄金铸成,蕴含着恐怖的炽热与至高无上的强大,美丽得无与伦比。三足金乌飞向高空,迎战蛊雕,巨翼卷起高热的狂风……

    三足金乌放射出蓬勃闪耀如恒星爆炸的光辉,刺痛了酋长的眼睛。他下意识一眨眼,已经来到了高台之上。此地天空如虹,赫然是少昊国,周边人声鼎沸,音乐阵阵,雄浑庄严,宏大悠远,仿佛来自远古的回响。这是“十三乐”,集合了十三种古老乐器的演奏,是最正统也最高规格的祭祀之音。

    酋长跪在地上,双手缚在背后,缠满了特质的、隔断法力与气血流动的锁链,断绝了所有或灵魂或肉身的神通。他面前是一个铜鼎,身旁是他的弟弟,鼎后是正在跳请神舞的豹衣大巫。等这一舞结束,自己和弟弟的头颅就要落入鼎中,祭祀天帝了。

    随着巫师的舞蹈愈发激烈,少昊国迷离绚烂如极光的天空之中,隐隐升起一轮骄阳。至高至上,至飘至渺,形同幻影,然而光芒万丈。这是天帝的注目,帝俊正在注视这里。随着大巫的一声呼喊,豹衣之人跪下了,熊衣之人跪下了,虎衣之人跪下了,所有人都跪下了……异族亦纷纷趴伏,在万界之王的面前展示出自己最驯顺的姿态。

    唯有一人是坐着的——青衣雪肤,华妆艳饰,赫然是轩辕丘的八王女公孙献。在这样的场合,哪怕是她王父公孙黄帝亲至,亦只有下跪这一选择,但她却能坐在她那华贵奢侈的坐辇上,傲慢不羁,却得到天帝的宠爱和宽容。

    据传天帝是那样的爱她,视她如同亲生,自她一出生,便降下前所未有的强大赐福。一个慈祥的父亲,哪怕是至高无上的万界帝王,又怎会责怪女儿的小小惫懒与任性呢?在那一战之前,酋长以为这不过是小道消息,是轩辕氏为自己一统人间界的野望而造势,直到他亲眼看见她变身成太阳金乌,将世代庇佑自己部落的祖灵、以及麾下浴血奋战的万千战士一同燃烧成灰……事至如今,他唯有苦笑而已。

    如果那一晚,长刀落下时,酋长心想。如果那一晚……

    长刀斩下,酋长下意识闭上眼。“王父……”爱子的呼唤在耳旁响起,怯懦犹豫,“现在怎么办?”儿子问道。

    酋长睁开眼,看到儿子惊恐的脸庞。宫殿大门敞开,夜风呼啸而入,将灯芒吹得摇曳如鬼影,却吹不散浓浓的血腥气。白日里还与自己饮酒、接受自己招待的轩辕丘使者正死在地上,黄衣染血,后心插着一把弯如鹰爪的骨刀。这是一把好刀,龙骨制成,锋利无比,内蕴雷火,他十分熟悉。

    “你这蠢货!”酋长勃然大怒,劈手就是一掌,甩在爱子脸上,“就算他见我不愿臣服轩辕氏,当真有意刺杀我,扶持你王叔成王,那你也该直接来找我才是!更何况你王叔一直忠心耿耿,凡事尽心竭力,从未有过不臣之心,你怎知他不是在挑拨离间?为何如此冲动?”

    “王父倒是信任王叔。”儿子愤愤说道,“王父可知道儿子为何要到他房中?今晚宴席散了之后,我本来打算回殿,就看到王叔独自一人来到这里,我才悄悄跟来。他们足足谈了半夜,王叔才离开,这其中必定有鬼。因此在王叔离开之后,我才来质问他,他一开始还抵赖,见抵赖不得,才松口承认。”

    “他如何说的?”酋长沉声问道。他了解自己的弟弟,以洪荒的观念来看,弟弟的性情有些软弱,但也正因为此,弟弟向来唯自己马首是瞻,也绝无谋逆之念。哪怕退一万步说,弟弟真的想要成王,该杀的也并非自己,而是自己的儿子才对。

    “他说王叔有治世大才,更是慈悲为怀,以天下苍生为念,绝不轻易起争端、兴兵戈、燃战火。如果王叔是国君,才是国内百姓之福。”儿子说到这里,话语间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愤恨之意,“不论如何,王叔的阴谋已经昭然若揭,他必是决定与公孙氏合谋,里应外合,篡夺王位。请王父早做决断!”

    恰在此时,有脚步声传来,忽然一顿,继而骤然加急,“大哥!”弟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知道我,我绝无此意。”

    儿子勃然大怒:“你还抵赖?当真是厚颜无耻!”

    弟弟瞥了儿子一眼,叹了口气,也不跟他多说,只转向酋长:“今日宴席上我就在想,轩辕氏既然派出许多使者,游说诸国臣服于他,想来并非是虚张声势,而是确实有征服人间界的自信。使者年轻,很好套话,但我越听越是惊心动魄,如果他没有说谎,一旦我们与轩辕氏开战,取胜希望极其渺茫。轩辕氏要的不过是让我们尊他为王,除了定期朝贡之外,其它与现在并无任何分别,就连朝贡的数额货品都能商量。我们只不过多了个王罢了,除了图腾需要做些许改动之外,您仍是国君,您的儿子也仍是少君。我本打算先稳住他,悄悄派人去轩辕丘验证他说的话,再派人去探听其他诸国对此事的态度,然后再做打算……”

    “改变图腾?你说的倒是轻巧。”儿子冷笑,“图腾岂可轻易改变?到时候万一祖灵震怒,你能平息老祖的怒火么?”

    “无知小儿!虽然轩辕氏以龙为图腾,实际供奉的却是天帝,而老祖是妖族,本就臣服于天帝,为何会因此震怒?比起这个,我倒更担心别的事。轩辕氏的条件虽然十分宽厚,但说不定会出尔反尔……”弟弟的目光落在使者的尸体与背后的致命一刀上,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善儿,你为何如此冲动啊?我看他死状,应该是你与他起了争执,他见势不妙想跑。既然如此,你让他跑就是了,何苦杀他?”

    “都别说了。”酋长摆摆手。忽然之间,极度的愤怒从体内抽空,转化为极度的苍凉。今日之事已成定局,他不可能把爱子交出去平息轩辕氏的怒火,因此他只有一个选择。“召集各氏族首领,收集粮食,铸造兵器,准备开战吧。”

    酋长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去。“大哥,大哥!老祖来了!”弟弟的呼唤再度响起,刹那间,他又回到了记忆中的那个高坡,耳畔狂风呼啸,下方沙场惨烈如血池……

    酋长的人生不断重演,痛苦被拉长,不断循环往复,快乐却短暂如梦幻泡影。才经历洞房花烛的畅快,一转头便是血染产床,妻子离世;方才将红彤彤皱巴巴的儿子抱进怀里,一转头便见到稚龄小童在高烧中挣扎,小脸烧得通红;儿子大病初愈,立即便长大成人,在那个夜晚一刀结果轩辕氏的使者……太阳至高无上,天空燃起大火,轰轰烈烈,好像失控的晚霞,巨鸟燃烧着从天际坠落。铜鼎又在眼前,等待装入落下的头颅。

    “够了,够了!”酋长发出惨叫。他的痛苦不断积蓄,突然间,仿佛打破某种极限……眼前亮起一阵白光,如同终了长夜的日出。他真正地清醒了过来。

    长廊清丽依旧,只是满地鲜血,污渍了光滑洁白的石板路。周围扈从已经尽数毙命,有的头颅不复,脖颈爆开,满地红白;有的前胸绽裂,后背洞穿,崩开出一根折断的脊柱;有的倒伏在地,头身分离,创口处漆黑灼烧,不见任何一滴血液……一截奇异黝黑的金属管子顶在酋长的眉心,黑洞洞的管口滚烫如火,深邃一如死亡。

    酋长看到了一双奇特的眼睛。黄金一样的颜色,狭长幽深的竖瞳,蕴含着一种恐怖的力量,以及天地神佛一般高高在上的漠然。那是龙的眼睛,力量与权力的象征。传说中的故事。

    “你无法真正杀死我。”酋长说道。到底曾是一国之君,他很快就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就像你无法真正杀死他们。”他指的是地上的尸体。

    “我知道。”靳一梦回答,“现在是这样。”

    “曾经有人许诺给我真正的解脱,就在……”酋长思索片刻,“像是昨天?又像是很久之前。”

    “没过很久。”

    “他失败了。”

    “所以我来了。”

    “我该相信你吗?”酋长露出一丝苦笑,“罢了,总归也是个机会。”

    “如果实在不愿相信别人,或许你该自己更坚强一点。”靳一梦淡淡说道。

    “你说得倒是轻松。”酋长叹气道,“浑浑噩噩了这么久,哪怕一切都能在梦中得到圆满,但那毕竟不是真相。我曾无数次想过要解脱,可是……当梦境真正降临时,我仍然……无法拒绝。小心一些吧,后世之人!有遗憾就会有梦,有心灵漏洞就有可乘之机,有可乘之机,则意味着败亡之患。”

    靳一梦身怀尼德霍格烙印,倒是并不太担心这个,但他能领会对方的好意。“多谢提醒。”他简单应下了,随后又问:“那天祭祀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真正的活人才能充当梦境支柱,所以酋长肯定是活下来了,但不论他再如何翻捡对方的梦境与记忆,一切都于长刀即将挥落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始终找不到祭祀之后发生的事。

    “那天……”酋长皱起眉,“即将正式献上牺牲时,来了一个梧桐苑——即少昊国君御苑的宫人,想要求见公孙献。公孙献跟那个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叫停了仪式,禀告天帝,请求暂寄我项上头颅,仅以我弟弟昌供奉。天帝应允之后,一队黄帝近卫将我就近押进了少昊国的地牢之中。”

    “有人要保你?”靳一梦奇道。

    “并非如此。”酋长缓缓摇头,“在去地牢的路上,有少昊国司律官上前询问时,自有少昊宫人打点。我记得当时,近卫首领对司律官说:‘暂借贵宝地一用。’——他们有问题想问,只是我实在不知道他们究竟想问什么。在将我押入牢房之后,他们便被另一个黄帝近卫叫走,之后再没回来过。我实在好奇,就问狱卒究竟发生了何事,但没人愿意同我说话。在那之后不久,我就……开始做梦了。”

    靳一梦结合自身所学,略一思索,已经明了其中关窍:他们二人都身处于梦境主人的梦中,而他方才所见,亦不过是酋长的回忆,其形式仍是梦境,哪怕酋长已经“醒了”,他的梦仍然会受到主梦境的影响。酋长所说之事应该跟第二个梦境支柱有关,与主梦境过于相悖,因此只有当第一重梦境坍塌、靳一梦找到第二根梦境支柱之后,才能真正在第二根梦境支柱的梦里显露出来。

    ——作为第一重梦境的支柱,酋长的作用显然是“打赢那场战争”。当他输了之后,当幻想回归现实,这个梦会变成什么样?

    其实就靳一梦个人来说,他对探知那些早已远去的远古秘事并无任何兴趣,只不过……“黄帝近卫?”他若有所思道,“这伙人离黄帝很近么?”

    “跟他形影不离。”

    “我明白了。”靳一梦点点头,最后看了酋长一眼,随即扣动扳机。强光暴起,炽白如大日,他下意识眨了眨眼,再睁开时,这一方天地已然起了新变化。

    长廊寂寞,楼台清冷,风声回荡,如泣如诉。池水浑绿爆藻,整池莲荷只剩半茎残叶,一只只游鱼通通翻了肚皮。廊下原本景致宜人,诸多奇花异草经过精心修剪,梳理得错落有致,此时却相互攘挤、交错盘根,最后抱团枯死在这里。枝干漆黑枯涩,看起来坚硬而又干脆,似乎死去有一段时日了。

    少昊国不是外界自然,这里除空气与灵气之外,并无任何供养生命的天然事物——这里甚至没有太阳,只有永恒不变却又变幻莫测的极光虹穹。少昊国的一切事物皆系人力穿凿,宫殿如是,亭台楼阁如是,歌舞升平如是,园林池水亦如是,它们需要有人长期且精心地打理。但现在看来,这里似乎已经荒废了。

    靳一梦见此情景,不由皱眉,他开放感知,感应到周边既无人声,亦无人迹,再远处却是声色鼎沸,繁荣昌盛一如既往。

    ——需知这里乃是少昊国内的人族聚居区,所有长居于此的人族都住在这附近,而这一大片宫殿群,更是诸多人族氏族的使馆所在。这里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确定其他人的安危。靳一梦收起枪,通过徽章向王不离发起通话。在这个梦里,他不信任电台。

    通话刚一接通,后者便迫不及待地问:“你做了什么?”随即又劈头盖脸一通斥责,“方才情况未明,你怎么可以如此轻举妄动?总得跟我说一声。在如此危险诡异的情况下独自行事,出事几率极高,你枉顾自己的安危也就罢了,但我们便因此少一份力量,可能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你并不是一个人来的,要为其他人负责,我也要为你负责,若是你死在这里,我要如何跟科蒂夫人交代,如何跟唐主任交代?你……”

    靳一梦多少年没被人这样不客气地当面说过了,闻言一怔,忽然莞尔——他想起自己似乎无数次这样训过文森特。“行了行了别念了,我都知道。”他打断王不离,并用文森特对付自己的招式来对付他,“结果是好的就行了。”

    王不离哼了一声,怒意稍平:“你做了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一时说不清楚。你们还好吗?”靳一梦一边发问,一边再度化身阴影,融入长廊的阴沉影盖之中。

    “土著受了伤,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在这里,我似乎比平时更容易疲惫。”

    “记住一定不要睡觉。”靳一梦立刻警告道,“不要分散,不要睡觉,也不要冥想,保持神志清醒,待在一起等我。这里是一个梦,我们的存在已经被梦境主人记住了,只要我们意志薄弱,他就可以入侵我们。就目前来看,入侵之后会出现两种情况:第一是造出你刚对付过的那些东西来代替我们,第二是让我们真正的自我意识沉睡做梦,身体梦游听他指挥。相信我,你是看不出来身边的人是不是在梦游的,梦游的人是活着的,所有记忆习惯也都在,根本就没法儿验证,对暗号都不管用。总之你们立刻找个地方躲起来,一定要保持清醒。这附近没有人,也不会有人接近这里,有人过来就直接杀了。最要命的是……”他顿了顿,语气肃然,“当你被入侵意识之后,你连自己是不是在做梦都未必一定知道。我不清楚徐道林以前是怎么过的这关,你们真武堂应该有守护神识的法宝道具,不要吝啬使用。”

    王不离沉默片刻:“明白了。”他的语气严肃起来,“你需要帮助吗?”

    “需要我会说的。”

    “好。”

    靳一梦挂断通讯,随即接通格洛普,将方才所言重新说了一次——这是为了防止王不离已经被梦境主人所迷惑。后者知道利害,同样应得肃然。

    在结束两次通话之后,他从阴影中现出身形,纵身掠上高空,四下打量,寻找梧桐苑的方向。这世上所有王宫都不难找,最高华威严、具备王者气象的那一片必定就是。

    宫阙重重,金雕玉饰,华彩庄严,如同仙境。那一片宫殿群恢宏如海,偶有楼台峭拔高耸,直插天穹,像是传说中的天宫。靳一梦隐隐能感觉到,在那片辉煌壮丽的宫殿群中,有无数强横气息在其中隐隐涌动,犹如深海中奔涌不息的危险暗流。

    是那里了,靳一梦心想。他从半空中飘然而落,再度化为一撇浅淡阴影,没入重重影盖里。“公孙黄帝……”他在心里默念传说之名,向梧桐苑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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