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主街,千秋道上。

    钟鼓满城轰鸣,百姓夹道相迎,文武百官华服正装分列于城门两侧,赫赫铁甲的御林军威严开路,这般阵仗就只是为了恭迎一个人。

    天下儒生之师,大梁百官之首,当朝左相——孟鹤云。

    咚——

    城楼上的青铜古钟被敲响,震鸣四方,代表着左相的轿撵距盛京城已不足一里。

    恭候的百官四下瞥了一眼,按奈不住地开始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都这个时辰了,右相怎么还没来?陛下昨日早朝可是特意嘱咐了右相要来相迎的。”

    “哼,竖子小儿架子倒是大!”

    “献泉兄莫气,左相大人还朝,哪里还有那奸佞小人蹦跶的余地?咦,我瞧着,钱尚书也没到……”

    “什么钱尚书?不过蛇鼠一窝的臭虫罢了。”

    咚——咚——咚——

    礼鸣八震,百官俯首。

    一顶鹤轿这才在御林军护持下千呼万唤地始出来,由八人齐抬,慢悠悠地停在城门口。

    那顶轿子外观算不上华贵,甚至有些简陋,唯独帘面上绣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展翅仙鹤,彰显着轿中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德行。

    城门口推搡拥挤、争相翘首以观的百姓中不乏进京赶考的学子,有手持书卷的儒生仅看了一眼帘上飞鹤,便不禁泪下。

    那是世间读书人的信仰!

    百官躬身行礼,齐齐拜道:“恭迎左相还朝。”

    就在此时,人群中突发躁动,一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老农夫高举一方破布冲出,布帛上用鲜血写着一个大大的“冤”字。

    “千古奇冤,六月飞雪!”

    伴随着一声苍老的嘶吼,老农夫拼死挣脱御林军的阻拦,一个跟头摔在了空荡的街道中央,老泪纵横地高呼道:“我等有冤屈,欲禀左相,望左相大人为我等穷苦百姓做主啊!”

    呐喊间,一群脏衣土脸、男女老少皆有的乱民紧随老农夫身后,冲开人群与官兵涌上街道,涕泗横流地跪在鹤轿前,宛如见了活菩萨似的磕头,凄惨地央求着:“求左相大人为草民们做主!求左相大人为草民们做主!”

    跪在老农夫身旁的青年估摸是他儿子,接过老父亲手里的“冤”字,中气十足又义愤填膺的声音传遍了整条千秋街。

    “草民等带了千人血书而来,拼死状告右相戚无良,贪滥无厌,草菅人命,强占我蓝烟村数千良田,驱赶我等村民背井离乡,迫使蓝烟村上下几千口人无家可归、无地可种、无粮可吃啊!”

    蓝烟村是位于盛京城郊的一个偏远村镇,因良田沃土、粮产颇丰而小有名气,京城供粮便有一部分来自蓝烟村。

    青年一番慷慨陈词完,老农夫便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纸血书,双手高高托举起,悲呛道:“求左相大人一观血书!”

    旁观的百姓乱哄哄的,小声议论着。

    “又是右相,这个贪官惯会欺压百姓!”

    “欺压百姓?那都算轻的。我听说前些日子,城西客栈的郝掌柜到盛京府击鼓鸣冤,状告戚无良强抢民女,掳走了他的夫人和女儿,辱人清白后又痛下杀手,将人抛尸乱葬岗,结果盛京府尹拒不受理此事,把郝掌柜乱棍打了出来。”

    “官官相护!这还有没有天理?!”

    “这戚无良竟如此凶残暴虐,母女二人皆不放过!”

    “你说的这算什么?一个月前,刚正不阿的凉州巡抚亲自上京揭发戚无良贪赃枉法、徇私舞弊,谁知朝堂上右相巧舌如簧,硬生生颠倒黑白,反手栽赃巡抚大人,你猜最后怎么着……哎,凉州巡抚被圣上问罪,收押入狱,秋后问斩!”

    三言两语下来,在场百姓的悲愤情绪犹如一股火苗,在“加柴煽风”之下顿时燃到了顶峰。

    这时,鹤轿中传出一阵威严端方的声音,“将血书呈上来。”

    立即有侍卫上前,接过血书,恭敬地递入轿帘之中。

    城门下的百官神色各异,有幸灾乐祸的,有作壁上观的,但面无表情、难辨喜怒的占大多数,都是一群在官场沉浮多年的老滑头了,脸上那层肉说是铜墙铁皮都不为过,哪里容易显露一二。

    片刻后,鹤轿中传出一声怒斥,“胆大包天!”

    一名中年长者手持血书,阔步走出了轿撵。

    左相孟鹤云虽已年近五十,两鬓微白,但五官端正英挺,剑眉墨目,可见年轻时也是位仪表堂堂的俊杰公子,如今人到中年更添了几分阅历雕琢后的稳重庄严。

    他一身峨冠博带,负手而立间一派浩然正气,颇有古贤遗风,凛然道:“悠悠皇城,天子脚下,竟有官员迫害我大梁子民至此,其心可恶,其罪当诛!”

    “哦,左相这是在说本官吗?”

    一阵曼妙乐声骤然在千秋街上奏起,还夹杂着一道清凛如泉的嗓音。

    围堵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纷纷让出一条路,只见不远处一顶尊贵华丽、笨重偌大的轿撵由三十二人合抬,平稳缓慢地行来……

    轿撵以一百零八颗碧血宝石镶嵌于顶,用整块的蓝田暖玉打磨成轿台,轿身四面挂着半透明的红纱,又用金丝银线在纱面上锦绣着百兽繁花图,极尽奢华精美。

    轻风一吹,掀开红纱一角,依稀可见轿中有数名捧着果盘侍候的俏丽丫鬟,以及在暖玉上赤足起舞的绝代佳人……

    街道两侧的百姓都看呆了。

    而文武百官惊呆的是,轿撵前负责开路的乐师舞者,乐师十六人,分列轿撵两侧,手持胡琴、琵琶、笛子等各色乐器,舞者六十四人,穿绯红锦袍戴儒冠,分站八行八列,右手执羽,左手执籥,于轿前边走边舞。

    ——八佾舞!

    这是天子才有资格享用的宗庙宫庭雅乐之舞。

    礼部尚书谢献泉气得太阳穴直突突,当场跳出来暴呵:“戚无良,你大胆,竟敢用八佾之舞,天子之舞!”

    若说用禁军开道、百官相迎的规模恭候左相还朝,算得上声势浩大,那用戚无良用八佾舞开道、三十二人抬轿,简直是是……是大逆不道!

    与此同时,红纱轿帘被侍女芙蕖般的素手掀开,露出轿内慵懒侧卧于狐裘上的一袭白衣,没骨头似的倚在一名舞姬的怀里,七八个比花还娇艳的丫鬟围着白衣捏肩捶腿、投果奉酒。

    谢尚书看得眼睛都红了,不知是气的,还是羡慕的,捶胸顿足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身为朝堂宰辅,不仅僭越礼法,藐视皇威,竟还当众淫/乱至此!”

    “啧。”

    银质面具下那双顾盼多情的美人眸不舍地从舞姬身上移开,轻挑地看向那暴跳如雷的朝中二品大员,似是觉得此人过于聒噪,嫌弃道:“谢尚书昨夜不是歇在烟雨楼吗?这颠鸾倒凤一晚,怎么肝火还这般大?”

    官员嫖/妓可是重罪!

    谢献泉脸色骤变,“你……你休要信口雌黄毁本官清誉,污蔑朝廷命官可是大罪!”

    “哦,你说污蔑就污蔑吧,我等着礼部尚书治本官的罪。”

    谢献泉:“……”

    他要有那本事,何苦在这儿暴跳如雷?

    白衣卿相没说两句正经话,便开始搔首弄姿,翻身拱臀道:“嘶,不行了,美人儿,给本相挠挠屁股,痒……”

    舞姬羞红了脸,用手轻锤了一下白衣的肩膀,嗔怪道:“丞相大人你可真坏~”

    坏到骨子里的丞相大人:“……”

    她为了装逼,一手抱美人,一手持美酒,是真的腾不开手。

    “不是,我真的痒!心肝,宝贝儿……”

    “讨厌~”

    “……”

    末了,众目睽睽之下,右相大人只得无语又不太文雅地亲自动手,给自己挠了挠尊臀。

    群臣:“……”

    百姓:“……”

    此人好生不要脸!

    “苍天无眼,奸臣当道,礼崩乐坏!礼崩乐坏啊!”

    有年岁大的老儒官手指发颤地指着轿撵前的八佾舞,怒火攻心之下喘气都不太利索,哀怒交加道:“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此子当诛!”

    说完,眼一翻就晕厥了过去。

    “李阁老,李阁老!不好,李阁老旧疾复发了,快宣太医!”

    城门口瞬间就乱了起来,朝臣们七手八脚地去扶李阁老,有人在咆哮喊太医,有人在咆哮唤御林军,唔,也有人在咆哮骂戚无良。

    “戚无良,僭越天子之制,气晕当朝阁老,你罪该万死!”

    “御林军何在?还不快拿下这乱臣贼子!”

    那御林军首领脸上花花绿绿,尽是为难,心说:这帮吃干饭的文臣就会瞎嚷嚷,没有圣旨,谁敢剑指当朝右相,不要命了吗?

    一片嘈杂中,轿撵上白衣卿相伸了个懒腰,浑不在意地坐直了身子。

    貌美舞姬贴心地给她捏了捏肩,好奇问道:“公子,刚才那糟老头子在乱吼什么?什么八什么庭?”

    右相懒洋洋地让侍女又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笑眯眯道:“那是先贤之言。李阁老不过是在借先贤之言骂我,说身为人臣擅用天子八佾舞,我戚无良连这种僭越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做不出来呢?”

    舞姬以袖掩唇,娇滴滴地笑了。

    “原来读书人骂人竟这般有趣,非要引经据典不可……来,公子,再吃个樱桃……”

    这舞姬是烟雨楼的花魁,名唤沈相疑。

    与寻常身陷囹圄的青楼舞姬不同,这位妙人可是个惯会吃俊俏公子豆腐的“色中饿鬼”,嘴上说着喂公子吃樱桃,指尖却有意无意蹭过右相大人比胭脂还醉人的红唇,妩媚勾人的目光流连辗转在白衣全身,最后痴迷地停留在右相大人脸上,心道:单这面具下露出的一双眼睛和一个下巴,就胜过世上多少美人。可惜是个脏心烂肺的坏胚子,只给看不给睡,呸!

    “肃静。”

    左相孟鹤云一声呵斥,城门这锅乱炖终于安静了几分,“先将李阁老送去太医院救治,至于这位……陛下新封的右相大人……”

    他儒目之中骤生一股鹰戾,抬头望向华轿中年轻到令人妒恨的卿相公子。

    白衣墨眸幽漆,嘴边笑意却盛灿,朗声高语:“初次见面,左相客气了,何必唤我大人?你我同朝为官,分属左右,乃是平级。本相姓戚,名别,字无良。若左相不嫌弃,唤我一声无良便可。左相贤名我也是如雷贯耳,无良入朝之前,便早已对您心生仰慕,甚是拜服——大梁脊柱,国之柱石。孟鹤云,字德彰,真是千古难闻的好名字。”

    “好名字”三字念得极重,笑语之间好似暗含嘲讽,可仔细一听又好像是真心夸赞。

    白衣大袖一挥,端得一派风流豪爽之姿,“当然,无良也不嫌弃左相,便唤您一声德彰。”

    纵然涵养极佳如孟鹤云表情也有一丝开裂。

    堵在城门口的满朝文武则被右相的恬不知耻惊呆了!

    “放肆!”

    礼部尚书谢献泉又狗急地站了出来,如市井泼妇般怒道:“左相在朝中什么地位,在天下读书人心中是什么地位,圣上才尊称他一声表字。你一个黄口孺子居然敢直呼左相的表字?!”

    “哦,起名字不就是给人叫的吗?倒是谢尚书……”

    白衣一手支着下巴,寒眸漫不经心地扫了谢献泉一眼,惹得后者背脊一凉。

    “您今日格外精神啊,往日见了本相,总像过街老鼠、落水之狗般撒腿就跑,如今却格外不同……气也不虚了,腿也不软了,连胆子都肥了。谢大人,你知道你看起来像什么吗?像一只癞皮狗日夜忧怖,终于盼回了主人,然后站在主人身冲着本相嗷嗷就叫,有一个词用来形容今日的谢大人最为贴切,叫那什么来着……啧,到嘴边就给忘了……士臣兄,你怎么看?”

    右相大人随手掀起轿撵左侧的红纱,饶有兴致地看向龟缩在轿旁边的男子。

    那人一身粗布破衣、满身布丁,双手笼在袖中,微微驼着背,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模样,生了一张穷酸书生脸,可一张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透着一股“普天之下皆是穷逼”的钱笼铜臭之气,极其傲慢轻蔑地吐出六字——

    “穷逼,狗仗人势。”

    此人正是户部尚书钱良,掌管国库,乃整个大梁最有钱的人!

    满朝文武当场疯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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