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瓢泼大雨冲刷着泥泞不堪的山路,山间回荡着磅礴的雨声,如瀑的雨幕完全模糊了众人的视线,骤雨如石,砸在人身上生疼。

    暴雨严重拖慢了赈灾队伍的速度,粮车时不时会开在泥沼里。

    杨丰年穿着蓑衣,望向前方,狠狠抹了一把脸的雨水,急忙跑回机关马车旁,说话都是用吼的。

    “右相!雨太大了,前方山路狭窄,恐有落石之险。”

    “是啊,良,咱们换条路走吧!”

    车架旁,马背上身娇体贵的易王同样披着蓑衣,淋在雨瀑里,一张俊脸被冰凉的雨水冻得发白,可怜巴巴地看着马车上的戚无良。

    两日前,红泪找到他的时候,这家伙带着金银细软差点从盛京北门跑了,他还给梁惠帝写了因病出城修养的折子,但还没送到宫里,就被右相的人暗中拦了下来,自个也被红泪拎上马,一路狂奔追上了赈灾队伍。

    等人被拎到了戚无良面前,被红泪“折腾”了一路的易王当场就吐了,哭唧唧地抱着戚无良的大腿求饶。

    “知道为什么本相一定要把你逮来吗?”戚无良低眉看他,冷冷问道。

    易王对上戚无良微寒的眸子,瑟瑟发抖地摇了摇头。

    “因为你是陛下之子、天潢贵胄,可以做‘一根旗’,懂吗?”

    “不懂。”易王再度摇头。

    啪的一声,右相大人一个耳光就扇了过去,琉璃眸中除了冰冷还盛着怒火。

    这一巴掌不仅把易王扇懵了,就连看着热闹的何大壮、方浊清等人也懵了。

    那可是陛下最疼爱的儿子,大梁最显赫的王爷,右相就这么扇了人家?!!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戚无良的语气比方才还冷。

    易王捂着脸,瘫坐在马车里,再度看向戚无良,却没了之前的软弱和纨绔,眼神平淡,带着洞悉一切的睿智和冷静。

    何大壮见了,不禁瞳孔一缩。

    ——那不是一位纨绔王爷该有的眼神!

    “赈灾之事必须有一名位高权重的皇子出面,安抚民心,以身作则,可惜宸王、素王‘卧病在床’,所以陛下才会下旨由你带兵赈灾。因为陛下知道,本相这个大梁第一奸臣做不了百姓心目中那根代表希望的旗帜,但你可以……天灾在前,人命危及,本相都不装了,你还跟本相装?司徒衍,本相千里赴五州,是要去救你大梁的百姓,你身为大梁百姓尊养出的皇子却临阵脱逃?嗯?”

    易王笑了一声,随即眼神又变了,变得讨好胆怯,笑嘻嘻地看着戚无良,“小王错了,小王单凭右相吩咐。”

    缩在马车角落里的何大壮和方浊清都看愣了,这变脸未免……

    最受震惊的当属人品端方的方浊清,他看了看满脸笑容略显狗腿子的易王,又看了看银面具下眼眸冰冷却暗藏忧民之心的右相,竟好像从未认识过这两人。

    “看什么?”右相大人一个眼刀扫向方浊清,有些心烦地皱眉,“本相之前给你看的图纸如何了?十日之内若是不能给本相把东西造出来……”

    方浊清缓缓摇头,打断了戚无良的话,“不必十日,三日便可。”

    他说得自信淡定,可右相大人却全无欣喜之色,反而眼眸一暗,“三日?”

    便是换做北燕第一机关师黎清打造此物也要耗费七日。

    戚无良不由想起,漆园公对自己这位关门弟子似乎从不吝啬夸赞,甚至曾言其机关天赋远在自己之上,是大梁在机关术方面胜过北燕的希望。

    希望啊,右相大人手指敲着马车上的小桌案,垂眸间不知在想什么。

    可蜷缩在一旁的易王看了一眼戚无良,却是看懂了她在想什么——杀。

    方浊清淡淡回话:“是,三日后定将东西交给右相。”

    戚无良轻轻一笑,摆了摆手,“下去吧,易王殿下也下去骑马,给百官和将士们做个榜样。”

    方浊清与易王一同下了马车,前者急匆匆朝第二辆机关马车走去,那里面装了不少机关零件,相当于一个小型的机关作坊。

    这还是右相大人出的主意,说机关师出门若是两手空空不亚于将士丢盔弃甲地上阵杀敌,趁手的工具和机关物料是必不可少的,时尚书采纳了右相的意见,觉得此主意甚妙,已经开始着手给工部的每一位机关师都配备这样一辆相当于“百宝箱”的马车。

    方浊清一边在脑海中思索着机关图纸,一边低眉走着路,肩膀猛地被人撞了一下,他抬眸间看去,撞人的易王急忙和他好脾气地道了个歉。

    “哎哟喂,不好意思方公子,本王昨夜饮点酒,今日还有些上头,没站稳……”

    方浊清刚欲开口表示无事,易王却与他擦肩低语了一句——

    “小心右相。”

    方浊清当即一愣,眼中闪过惊讶和不解,不待他反应,易王又恢复了那副纨绔没脑子的模样,傻不愣登地朝四下大喊:“马呢?本王的马呢?杨统领,再给本王牵匹马来,本王要骑马!”

    与此同时,原本负责驾车的红泪翻身进了马车,将方才听见的事情告诉了戚无良。

    以红泪的武功和内力和多年杀手生涯带来的敏锐,方圆十里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车中的白衣卿相闻言眸色平淡,惊讶的是何大壮,喃喃道:“右相大人,我都有点懵了,易王殿下不是个纨绔吗?”

    “纨绔?”戚无良大抵觉得好笑,不禁勾唇,“盛京城里没有蠢人,蠢人是活不长久的,所有活下来的都是聪明的戏子。人嘛,总要戴面具的,正直者想带上奸猾的面具,伪善者想带上大义的面具,狠绝者想带上仁慈的面具……其实都是为了活着,更好地活着。没人敢说他们错了,因为就连你我——不也戴面具吗?”

    世道如此罢了。

    何大壮眼帘低垂,微微皱眉。

    “再和你说个有趣的事情,你知道盛京城中谁最想当皇帝吗?”

    白衣卿相把玩着手里的一块血红的石魄,饶有兴致道:“不是素王,不是宸王,是司徒衍。因为他母妃太受宠了,宠冠后宫这四个字足够丽妃娘娘死上一千次、一万次,而易王是个极为孝顺的人,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想登上皇位。只有登上皇位,他和丽妃娘娘才能活下去,但在登上皇位之前,他冒然展露任何锋芒,都会被他的兄弟们群起攻之、断骨噬肉……”

    何大壮似乎有些生气,拧眉道:“可是右相大人……这不对,皇子夺嫡、权谋相争,我都看到了,可众皇子之中就没有哪一个是真正心怀天下、在意百姓的死活吗?”

    噗嗤一声大笑从马车外传来,戚无良不耐烦地挑开车帘朝外看去,冷冷道:“你偷听?”

    一袭红袍的花锦城姿态懒散地坐在马背上,懒懒垂眸,笑道:“右相可真会污蔑本侯,本侯耳力甚佳,你家小丫头隔着这么远都能听见易王的话,本侯随时护卫在右相马车左右,岂能听不见?再说了,你说得这般大声,可一点都不像怕本侯偷听的样子。”

    话音落,花锦城瞥了一眼同样端坐在马车里的红泪,那人似乎在听到他说“小丫头”三字后,脸瞬间黑了。

    温月侯觉得有趣,利索翻身下马,一个箭步就蹿进了右相的马车里,紧接着一把软剑就架在了他脖子上。

    红泪清冷的眸子注视着他,“下去。”

    “别啊,小丫头,你们聊得这般有趣,本侯也想加入,带本侯一个呗。你们方才说到哪里?哦对,说陛下皇子众多,却无一人心怀天下、在意百姓,是……你问的吧?”

    温月侯对脖子上的寒剑似乎不在意,倚坐在马车里,一副没骨头的风流模样,看向何大壮道:“一看你就不了解大梁皇室,司徒家生来便没有一个好人。大梁立国之初,有精通天算之术的独孤氏天师曾为司徒氏卜过一卦,卦象大凶,言司徒一脉其血如毒,其心如铁,乖戾凶煞,有违众生。即便表面上装得再像个人,但司徒家的人骨子里都是疯子,你让他们在意百姓的死活?笑话。”

    戚无良睨了他一眼,“别说得好像你是个忧国忧民的好人一样。”

    “本侯自然不是个好人,倒是右相大人将毒粮之事翻到明面上,又亲自赴五州赈灾,莫不是想做个好人?”

    花锦城的狐狸眸一挑,嘲讽地看着她。

    他可不信,戚无良是真心赴五州赈灾,也不知这奸诈小人肚子憋着什么坏水。

    花锦城笃定地想着,渐渐回过神来,他于大雨之中犹如一尊不动如山的雕像般立在马上,耳畔回荡着杨丰年和易王的声音。

    “右相!雨太大了,前方山路狭窄,恐有落石之险。”

    “是啊,良,咱们换条路走吧!”

    花锦城不禁嗤鼻,心道:这雨也叫大?这山路也就凶险?

    他是战场之上刀山血海滚过来的人物,见识过真正的箭雨如瀑、前路凶险,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箭穿心、尸骨无存。若真按杨丰年和易王说的,遇见个小坑小洼就换路,还赈什么灾?十天半个月都耗在换路上,五州的灾民早死光了。

    盛京城中豢养人心贪欲,却不养养他们的胆子。

    心里想着,花锦城却调转马头,准备带着赈灾队伍换路而行,毕竟天下苍生死活与他这个大梁第一杀神有什么关系,他只负责杀人而已。

    “花锦城,你做什么?”

    戚无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暴雨坠落的嘈杂声差点把那人冷淡的声音压过去。

    花锦城于雨中回眸望去,才发现那身形单薄得过分的白衣不知何时出了车厢,脊背挺直地站在马车上。

    “不是要换路吗?”他吊儿郎当地讽笑说道。

    “换路?”

    戚无良闻言也笑了,她没有撑伞,就站在幕天席地的暴雨里,微微抬头望向阴沉的天幕,又似乎神情怜悯地望向众生。

    明明她的目光是冷漠无情的,甚至隔着雨幕花锦城都能感受到那双琉璃眸的冷寒,可!

    花锦城眉心一跳。

    不对,那样的眼神……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冰寒刺骨中好像藏了别的什么东西。

    “公子!”

    红泪担忧喊了一声。

    只见戚无良拒绝红泪的搀扶,拖着行动不便的断腿,翻身上了一匹马,于骏马上朗声道:“不是前路艰险吗?本相领头,温月侯断后,谁敢后退,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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