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赈灾队伍便已冒雨出发,虽无昨日的峭壁之险,但大雨滂沱丝毫不见收敛,众人这一路依旧走得艰难。

    冒雨行进一日,傍晚时分好不容易到了琼江沿岸,所有人一眼望去,皆是面色一僵。

    前往五州最近的一条路,便是横渡琼江,琼江江面宽有几百丈,本有铁索吊桥连接两岸,通行不算难,但此刻的江面上哪里还有什么铁索吊桥!而且由于五州暴雨,江水暴涨,异常湍急凶险。

    花锦城最先下马,朝岸边的吊桥头走去,断掉的铁索链被暴雨和江水冲得哗啦作响,他随手铁索链,瞧了一眼断处。

    一阵清寂又带着调侃的声音响起,“哟,切口挺整齐。”

    花锦城回眸看去,一瘸一拐的白衣卿相由红裳侍女搀扶着,站在他身后,正好奇地探头看着他手里的铁索链。

    温月侯嘲讽勾唇,看笑话似的评价了一句,“看来右相的人缘极差。”

    这分明是有人提前砍断了铁索吊桥,阻拦赈灾队伍前行。

    右相大人眉毛一挑,傲气道:“当然了,这世间有福气与本相臭味相投的人可不多。”

    “呵,那右相以为如何?桥断路绝,若是绕行,怕是要再耽搁个四五日……”

    “右相!”穿着蓑衣的杨丰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御林军中有不少熟识水性的将士,他们自愿下水探路,只要在江里拉起一条长绳,后面的人便可以牵着绳索渡江。”

    戚无良诧异了一瞬,“自愿?”

    杨丰年:“正是,他们的家乡都在五州……”

    话未尽,戚无良已经明了。

    绕路太耽搁时间了,就算他们耗得起,五州的灾民也等不起。

    杨丰年虽然在朝中与群臣打交道常磨磨唧唧的,但大事当前还是极为果断的,在戚无良点头后,当即安排将士渡江。

    三名将士腰间绑着绳索下水,一旦中途有什么不对,岸边的将士会立刻将人拉回来。

    泼天的雨水模糊了视线,众人站在岸边一开始还能看清入水将士的身影,片刻后就只见漫天雨水和雾气,直到绳索的一头骤然一轻!

    岸边拉绳的将士惊呼道:“出事了!出事了!”

    “快回拉。”杨丰年焦急道。

    入水的三名的将士到最后只拉回了一个人,那人呛了水,被拉上岸时脸色惨白,哽咽道:“水……水太急了,江里有暗礁和碎石,他们都被江水冲走了……”

    杨丰年看着茫茫江面,咬牙道:“换人,再试一次。”

    这次足有五名水性极佳的将士下水,和第一次一样,游到一半便不行了,最后只回来了两个。

    岸边的将士们开始小声嘀咕道:“这可怎么办?江水太急了。”

    “这下水就是死路一条啊。”

    一时间,军心开始动摇。

    而戚无良看着空荡荡的绳索一头,眼眸一暗,回头看向站在马车前的青衣公子,“方雩,本相之前托你做的东西可好了吗?”

    方雩一身天青长袍站在风雨里,犹如融入了这场山河飘摇中,冷淡的眸子瞥了一眼戚无良,“已好。”

    说完,他从马车中抱出一个长条形的木盒,缓步向戚无良走来。

    “不必再派将士下水了,本相亲自来。”戚无良回过头来,对杨丰年道。

    杨丰年一惊,就见戚无良打开了方雩捧来的那个木盒,取出一副半膝高的机关护膝,娴熟地将机关护膝固定在断掉的右腿上。

    那机关护膝做工精巧,很好地支撑住了戚无良的断腿,使其能够正常行动。

    方雩看着她娴熟的动作,眸中多了几分思索,继而抬起一臂拦住了朝江水走去的戚无良,“右相要下水?”

    戚无良挑眉看他,用眼神斥责他的没眼力见。

    方雩不为所动,淡淡道:“我水性比右相大人好。”

    红泪也拦在戚无良身前,满脸不赞成地盯着她,“我水性也比公子好。”

    戚无良:“……”

    何着就本相是废物不成?

    右相大人气得嘴角一抽,“都边待着去!”

    杨丰年也反应了过来,赶紧拦道:“右相大人您万万不可下水,御林军中尚有水性更好的将士……您千金之躯……”

    右相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梁惠帝能杀光御林军。

    杨丰年比方雩强,是个极懂看人脸色行事的人,所以他无比确认右相是动真格的了,呸,动屁的真格的,分明是动他御林军上下几千口的命!

    噗通一声,不拘小节的杨统领跪在地上死死抱住白衣卿相的右腿,誓死不让她前进一步。

    “右相,就当卑职求你了!别……千万别……”

    戚无良挪了几下腿,硬是没挪动,糟心地看向鬼哭狼嚎的杨丰年,“杨统领夸张了,千金之躯本相可不敢当,这样吧,本相自己下水怪寂寞的,温月侯与本相做个伴吧……还有那三位小将士,你们皆下过一次水,对江中情况更清楚些,给本相带个路。”

    被点名的三名将士正是之前两次下水的幸存者,神情皆有点怪异。

    而原本抱剑看戏的花锦城莫名被点名,这次倒没生气,而是一脸复杂地看着将绳索系在腰间、随时准备入水的戚无良。

    片刻后,下水的除了戚无良、花锦城和那三名将士,还有红泪和杨丰年。

    戚无良这个做主子的没什么权威,压不住人家小丫头,至于杨丰年纯粹是因为戚无良死了,他也活不成,哭戚戚地舍命陪疯子。

    “你真的要下水?”花锦城站在岸边,懒洋洋地给自己腰间系上了绳子,狐狸眸低垂着看向身侧略矮的戚无良。

    右相大人白了他一眼,“一个两个是眼瞎吗?这样明显的事情非要问本相。”

    “你不是不会水吗?本侯记得,右相上次落水还是多亏了空禅院那位落魄皇子相救,才能苟活,而且……”

    花锦城扫了一眼戚无良微微发颤的手和面具下发白的嘴唇,“你好像很怕水。”

    戚无良身形一僵。

    当年东海之上剑挑诸国的红衣将军怎么可能不会水?可断行河底目睹过十万苏家军尸骸的苏恨离又怎么可能不畏水?

    “是啊,本相怕水,本相不仅怕水,害怕的东西多得很。”右相大人呲出一口小白牙,笑得厚颜无耻。

    然后扑腾一声,一袭白衣如鱼入海,下水前还顺水扯了一把花锦城的腰带,硬把人一起拽下来水。

    花锦城:“……”

    缺了大德的玩意!

    戚无良一下水,红泪立马跟上,杨丰年带着三名将士紧随其后。

    其余人站在岸边,忧心忡忡地看着大江之中犹如“小虾”的几缕身影,片刻后连模糊的身影都被幕天席地的大雨和江浪吞噬。

    若江面窄一点,红泪、花锦城这种武功高手尚且能用轻功过江,但琼江这宽度……除非神仙来了,一举飞过去。

    与此同时,下水的几人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游至江中心,但江水湍急如虎,众人游得甚至艰难。

    花锦城武功高强、体力甚佳,所以情况尚好,甚至还有功夫回头望了一眼落后他一大段距离的白衣卿相。

    如他所料,戚无良确实很怕水,从她僵硬笨拙的动作就可以看出,几次不慎被大浪吞没,呛了好几口水,不过令花锦城意外的是……

    与戚无良笨拙的动作不同,银面具下那双琉璃眸冷得彻骨且从容平淡,并且就算有着入骨的恐惧,这人还是在拼命往前游。

    她好像是真的想渡江,真的拼了命地也要去五州赈灾。

    花锦城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懂戚无良了,大梁第一奸相,草菅人命、鱼肉百姓的恶名是传遍诸国的,他以为戚无良接这道赈灾的皇命是逼不得已,是为了贪污赈灾粮款,是为了排除异己……

    江浪之中闪过一抹寒光,花锦城目光极毒,一眼就分辨出那是匕首的刃光,只见入水的三名将士不知什么时候纷纷游到了戚无良身侧,其中一名更是于戚无良身后亮出的匕首。

    “戚无良。”

    花锦城脱口喊了一句,紧接着就顿住了,真是见鬼了,他关心这奸臣死活干嘛?

    红泪也注意到了三名将士的异动,拧眉道:“公子小心!”

    江水太急,红泪本护在戚无良身侧的,但不巧被江水冲开了,只是还不待红泪回身去救她家公子,江中便蔓延开嫣红的血迹。

    花锦城略微惊讶,他没想到在江里游得半死不活的戚无良反应那么快,一个反手就夺过了朝她刺来的匕首,干净利索甚至可以说是冷酷地将匕首刺进那名将士的脖颈。

    江水冲刷下的银面具冷得阴森,戚无良嘴角勾起邪笑,“真当本相傻吗?之前入水的将士怕就是被这把匕首杀的吧。”

    所谓被江水冲走的将士,拉回的绳索却断口整齐,根本不可能是被暗礁磨断的。

    剩下两名将士对视一眼,眼中的杀意和狠毒达到了极致,不管不顾地朝戚无良扑杀过去,与此同时红泪也快游到戚无良身边,怎料……

    一个滔天江浪如千斤巨鼎般拍了过来,虽然一时冲散了几人,戚无良随即脸色一变,操,要完犊子,她腿抽筋了!

    “公子!”

    红泪眼睁睁看着戚无良沉入水面,当即准备潜下去救人,却被花锦城一把擒住胳膊,沉声提醒道:“看清楚那边是暗涡,过去会没命的。”

    不知何时,一个巨大的漩涡在江底形成,运气逆天的右相大人被一个大浪拍进了漩涡中心,又赶上腿抽筋,顺顺利利地被卷进了漩涡。

    红泪厌恶地看向花锦城,“松手。”

    水底,熟悉的窒息感再度侵占戚无良的意识,混浊的江水,入目的黑暗,一如当年断行河底——阴冷,粘稠,窒息。

    “阿离,我去南楚了,替父亲去守他的子民。”

    十六岁的银衫少年生了一张出尘如仙的白玉面容,背着一把长弓,在夕阳中、骏马之上意气风发地回眸看向她。

    苏恨离一身红衣似火,同样跨上骏马,手持长剑,对兄长笑道:“好,那我去北燕,那里是母亲的故土。”

    在那条漫长的阳关道上,半轮红日,骏马飞驰,他们一个奔向北方,一个奔向南方……

    ——哥,对不起,我没有守好母亲留下的将士。

    ——哥,他们都死了,只有我一个人还活着。

    “阿离,阿离……”

    “阿离……”

    恍惚中,戚无良似乎听到了很多人在叫她,笑着,调侃着,温声哄着……

    在声音尽头,刺眼的阳光里站了许多人,许多故人。

    “阿离,回去吧,别来这里。”

    说话的那人生了一双含情目,笑得流氓又贵气,是鬼将军陆非厌。

    “是啊,小阿离,又调皮了,怎么跑这里来玩儿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一个满脸络腮胡子、大大咧咧的男人勾着陆非厌的肩膀,招呼身侧的将士兄弟们道:“快点快点,大伙儿一起,赶紧把这小家伙送回去……嘿,你这小丫头怎么回事?还不舍得走了?”

    陆非厌瞪了炎陵一眼,温和地摸了摸苏恨离的头,笑道:“阿离,别怕,不是你的错,快回去吧。”

    泪流满面的小阿离拼命摇头,她想说不,怎么可能不是她的错?如果不是她,如果她能早点赶到阻止,如果她能早点看清谢恒的恨意与野心……

    与此同时,冰冷黑暗的江水中,一只温暖的手抓住了她,紧接着是破水而出的声音,炙热的呼吸从口渡了过来,有人大力地抓着她的肩膀、用力拥抱着她,好像在祈求她醒过来。

    “小先生,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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