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城。

    “右相小心!”

    满城废墟上,沈钰手疾眼快地拉了一把戚无良,才免了戚无良被碎石横梁砸得头破血流的下场。

    接着嘭的一声巨响,吓坏了周围在废墟中四处挖人的百姓。

    戚无良后知后觉反应了过来,看了眼面前塌得不能在塌得民宅,又看了眼废墟之上虽然衣裳损污但风雅依旧的沈钰,内心不住吐槽道:真是见鬼,同样是挖了一夜的土,本相脏得跟泥潭里爬出的瘦猴似的,他居然还人模狗样的!

    “我就一眼没看着你,你愣什么神?”徐可风从远处冲来,焦急地检查戚无良有没有被伤到,眼中担忧,语气却凶得很。

    戚无良揉了揉心口,“刚才突然有点胸闷气短,一时不察……”

    “去休息,”徐可风严厉道,“你已经一夜未眠了。”

    “没那么矫情,”戚无良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想当初行军打仗的时候几天几夜不合眼都是常事,“接着挖接着挖……”

    徐可风扫了沈钰一眼,沈钰非常识相地后退了几步,去远处继续挖废墟,待人走远,徐可风才低声道:“我给你下的重药,重药虽见效快,但对身体负担极大,你需要休息。”

    戚无良“啧”了一声,四望了一眼一片废墟、不见丝毫往日荣华的越州城,全城幸存的百姓都纷纷拿着工具或是徒手在废墟上刨。

    其实在戚无良带人赶到之前城中还不是这幅景象,越州城先是经历了洪灾、瘟疫,又经历了一场天塌地陷的百年大灾,是五州受灾最严重的城池,举城百姓存活不足二三,那种亲眼看着家园崩溃倾塌、亲人被天地吞没的绝望比任何残酷的刑罚都摧残人心。

    戚无良来之前,举城百姓都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等死状态,戚无良来之后,先从废墟里挖出了越州城守将徐昌平,召集了城中存活不多的越州城守军。

    有军士,有她这个大梁右相在,身先士卒开始在废墟中挖出一个个尚能喘气的活人,有被子女护在身上的老人,有在母亲怀中哭泣不止的婴儿,有拖着断腿依旧拼命朝废墟外求救的少年……

    也有无数的尸体。

    越州城的百姓渐渐从麻木混沌中醒过来,即便戚无良和徐昌平都没说什么鼓舞人心的话,但越来越多的百姓加入到了挖人的行列。

    “右相大人您怎么样?我这里还有些吃食,您吃点东西再挖吧。”

    “我这里有药,右相大人您的手需要包扎一下。”

    “是呀,右相大人您歇一歇,这里还有我们呢。”

    越来越多的百姓在看到戚无良险些被砸到后纷纷赶过来,眼中盈着担忧和深深的感激。

    徐可风一哑,那些劝戚无良休息的话说不出口了,因为他知道戚无良也不会去休息。

    “无妨无妨,”右相大人笑着朝百姓道,“我知道诸位也累了也饿了,别急,户部钱大人已经去给咱们准备吃食了,咱们再挖一会儿,等一会儿吃食到了,大家一起吃点东西缓口气。”

    戚无良的银面具虽然遮住大半面容,但露出一双绯色的唇和星辰般的眼睛,她对百姓的笑容有别于朝堂上或诡诈或讽刺或虚假的笑容,是真挚又安抚人心的。

    众人纷纷附和,也缓缓笑了出去,接着四散开继续挖人。

    沈钰立在不远处的废墟上看着戚无良,带到这人走到他身边,臭不要脸地抢走了他手中的铁锹,一副示意他徒手去挖的模样,才缓缓开口:“我倒是有些看不懂右相了。”

    戚无良冷呵一声,“怎么?后悔了?死海脱生第一件事就是来找本相,本以为本相能立马带你赶回盛京避难,没想到本相反倒哪里凶险往哪里扎,不仅指使你陪着本相在这儿灰头土脸地受累,还耽误了你的宏图霸业?”

    沈钰一笑,“沈某纵有滔天野心,不是还要被您压着吗?您就不能看在沈某近来表现得还算乖觉的份上,饶过在下一二吗?”

    戚无良挑眉,“本相为何要饶过你?”

    沈钰故作叹息,“右相大人唇舌如锋,除了十二殿下,还真是从未给过谁好脸色。”

    戚无良:“不然呢?挖你的土去。”

    “没用的,”沈钰看了一眼四周忙碌的百姓,“右相怕是还不知道,昆山告急,前日连城墙都坍塌了一处,蛮族百万虎狼之师气势如虹,怕是不出两日就能攻下昆山关隘,到时候这些人都要死。你就算将他们都从废墟里挖出来,也不过是让他们都苟延残喘两日罢了。沈某还是那句话,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望右相早日回京,您终究是救不了他们的。”

    戚无良提铁锹的手一顿,冷冷扫了沈钰一眼。

    沈钰:“而且他们的陛下应该也早就放弃了他们,不然灾害发生至今已有三日,为何不见朝廷派兵赈灾,更不见军队开拔支援昆山关隘?陛下连国土都不在意,更何况百姓。”

    “沈星藏,你要是想滚可以滚,少在这儿恶心本相,不然本相不保证不会揍你。”

    说完,戚无良抡着铁锹继续埋头去一旁挖土。

    沈钰反倒是愣住了,难以置信地重复着戚无良方才说的两字,“恶心?”

    他听过太多对自己的评价,阴狠狡诈、自私自利、攻于心计、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又或是公子善谋、城府万钧、深不可测等等,唯独没听过别人用“恶心”二字评价自己。

    沈钰细品这这两字,心中有气,又觉得好笑。

    一直挖到晌午,恰逢钱士臣带人送来了吃食,戚无良之前那股胸闷气短的难受劲终于过去了不少。

    本着“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的原则,戚无良手都没洗,拿起馒头就要往嘴里塞,温寻突然跌跌撞撞地从远处跑来,因为跑得太急,还摔了一跤,爬起来后丝毫不顾疼痛地往戚无良这边跑。

    戚无良瞧见,眉心一跳,她从未见温寻这般慌乱过。

    “公子,你快去城门那边看看……杨……杨统领受了很重的伤……”

    温寻气都没喘匀,急匆匆说道。

    紧接着,戚无良如同一阵风般从温寻身边擦过,直奔城门方向。

    沈钰见之,眼睛微微一眯,虽然他早就察觉戚无良会武,但未想到这般卓绝,轻功造诣更是不输大梁第一人——空禅院那位已痴方丈。

    城门口。

    戚无良老远就看见,几名浑身是血的御林军搀扶着杨丰年步履艰难地走来,一直到戚无良缩地成寸般出现在几人面前,杨丰年与几名御林军当即噗通一声跪在戚无良面前,“右相,我等无能,未能护卫好十二殿下。”

    “说清楚。”戚无良话音冷漠,大袖下手指却不禁掐进掌心。

    “我等昨夜遭遇蛮人袭击,十二殿下为护我等,与蛮族将领岱赫血战,重伤之下终是不敌,为蛮人所擒。乌善尔有信让我呈给右相。”

    说着,杨丰年一双血手颤颤巍巍地怀中掏出一份信笺。

    戚无良放缓呼吸,接过信笺,刚欲打开,手腕却被匆匆赶来的徐可风抓住,“阿离。”

    徐可风只是个大夫,狂奔而至,气喘吁吁地看着信笺,仿佛要把信封盯出个窟窿,“小心有诈。”

    “乌善尔还没这个本事。”

    戚无良淡淡说道,随后打开了信封,里面只写了四个大字——昆山关隘。

    徐可风看到这个四字,眼皮狠狠一跳,抓着戚无良的手不由用力,沉沉道:“不可。”

    他太害怕了,什么都行,即便戚无良不回北燕,非要跑回救灾,他都可以接受,唯有一点——

    她不能再上战场了。

    纵然他知道,苏恨离这样的人天生属于战场,可哪怕是日月之光在一次次的折损下也终有耗尽之时,更何况她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不可?”

    戚无良一手成拳捏碎了信纸,淡淡一笑,那一笑极冷,带着淬骨的寒意,“这世上烧杀抢掠的事不可,伤贩爆投的事不可,违背良知的事不可,除此之外,无有不可。”

    徐可风心头一凉。

    又是这样,竟然又是这样。

    当年的苏辞,如今的苏恨离,好像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征战沙场的宿命。

    ——会死的。

    纵然是再千古无双的将军,再万夫难当的神勇,苏辞不都已经死了吗?

    恰逢沈钰捧着个馒头,边啃边走到城门口看热闹。

    戚无良一回头,如寒剑出鞘的冷眸看向他,“让所有人整装出发,即刻前往昆山关隘。”

    沈钰连手中的馒头的都不啃了,嘴角微张,满眸惊诧,“您去昆山关隘干嘛?”

    他来得有点晚,没听到杨丰年说的话,只听见了徐可风情绪激动地和戚无良说不可,还有戚无良那段“无有不可”的言论。

    “你不是说蛮人最多两日便会攻破昆山关隘,本相赈灾救人早晚会变成徒劳笑话吗?刚巧,有人惹了本相,本相去灭了他。”

    沈钰眉心直跳。

    狂,右相之狂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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