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辞十三年,秋。

    边境大雪,哀人如斯。

    昆山的冬日本就来得比中原早,一场鏖战令半个边境都染了血色,还未待将士哀思,铺天盖地的大雪便掩盖了一切血腥与生命消逝的痕迹。

    将军府中,整整两日两夜。

    徐可风和何大壮两人联手,一个当世神医,一个毒医弟子,百计尽施才保住戚无良一条命。

    何大壮累得坐在凳子上大喘气,明明语气平淡,听着却有点阴阳怪气,“怪不得身体亏空至此,原来是服用了过量的凝神丹,她再多吃上一两粒怕是就命入黄泉了。家师曾经说过,北燕神医徐可风一生救人无数,医术甚是令人钦佩,唯独研制出凝神丹这一点……是缺了大德,该天打雷劈的。”

    何大壮一双眸子幽幽盯着给戚无良掖了掖被角的徐可风。

    徐可风:“……”

    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何大壮:“现在人虽然救回来了,但门外那些豺狼虎豹怎么办?”

    她边说,边将用木条和绷带加固后的左腿搭到对面的板凳上,揉捏左腿的肌肉做放松。

    之前地龙翻身、洪水突至,她被卷进洪流中,撞上了暗礁,虽然断了一条腿,但好歹保住了性命,倒霉在于她大难不死竟然在山林中遇见了空桑国师。

    空桑国师背了她一路,两人千辛万苦才走出山中迷林,紧接着就得知了十二殿下被擒、右相陷阵救人的事。

    何大壮本以为像空桑国师这种人不会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可听闻司徒纯身陷囹圄,他立马变了脸色。

    何大壮觉得可笑,这样一个天生冷血无情的疯魔竟然会在意自己小师弟的性命,可空桑国师偏偏在意得很,带着她马不停蹄地赶往昆山关隘。

    巧了,她也放心不下她家右相大人,便没有反对,只是……从见到战场上那袭红衣金甲使得一手所向披靡的双手剑时,浅笨如她都能立马想明白右相的身份,门外那些豺狼虎豹怎么会不知?

    这身份在大梁是致命的。

    徐可风眼眸一暗,“召集而来的结海楼暗卫在战场上死伤近六成,已无力再护送她回北燕,而且……”

    他看向门外。

    雪影斑驳,寒风料峭,但有一个人比这漫天大雪更执着,在门外足足站了两日两夜。

    谢恒披着玄色氅衣,站在廊下,微微仰头看着飘扬的落雪。

    没人参得透他在想什么。

    嘎吱,门被打开,为防风雪灌入屋子,徐可风疾步走出,紧紧关上门,然后与谢恒并肩立在廊下。

    风雪呼啸,彻骨寒凉,两人静立良久。

    一向最沉得住气的那个反倒最先开口,“徐叔,我想进去看看她。”

    徐可风目光一沉,“你叫我什么?”

    谢恒:“徐先生,我想进去看看她。我保证我只是看看她,什么都不会做。”

    徐可风笑了,笑意不达眼底,“我该感谢摄政王殿下吗?至少还表面上问问我的意见,毕竟如今您如今接管边境兵权,三万偃鬼骑把将军府围得水泄不通,阿离身边的暗卫也都被你控制住了。一只插翅难逃的笼中猎物,还需要你如此垂问吗?”

    谢恒也笑了笑,“没有这些,我留得住她吗?说实话,既然这般戒卫森严,我依然担心留不住她。”

    徐可风:“你留住她又想做什么?”

    谢恒顿了顿,继续看向屋檐下鹅毛大的雪瓣,哀伤道了一句:“不知道。”

    徐可风气笑了,“不知道?你可是淳于初的弟子,和你那位好师傅一样号称天文地理、人心万物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你不知道?荒唐!”

    谢恒:“这世上的事情本就荒唐,所以我想见见她,我也想知道我到底想做什么。”

    徐可风闭了闭眼,压下满腔的怒火和愤恨,“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九岁,那个时候你才九岁,上门拜师,屁大点的个头便满腹心机,你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一直……”

    所以他厌恶谢恒这幅姿态,一如他当年不喜欢淳于初一样,明明心中万般成算,表面上却总要装出一副无辜不知的模样。

    “不许进。”

    连徐可风都不再拦着,偏偏当谢恒转身时,一个清瘦的少年人悄无声息地挡在门前,难全剑直指谢恒的脖间。

    谢恒垂眸瞧着抵在脖前的利刃,平淡的语气透着凉薄,“真不该让人将你的手脚接上,这是第二次了——拦本王的路,上一次有戚无良护着你,这一次呢?”

    谢恒眼中闪过杀意。

    司徒纯脸上毫无血色,身上的僧袍隐隐溢出血迹,刚接上的手臂拿剑都吃力,微微发抖,可目光冷凝,挡在戚无良门前没有让开的意思。

    徐可风拧眉一拧,急声讽刺道:“你可以杀了他,毕竟他是阿离舍命救回来的。”

    “殿下,右相这人臭屁又龟毛得很,应该不喜欢有人趁伤重拜访,殿下不如等右相醒了再来。”空桑国师边咳边缓步走来,然后站在司徒纯身侧,一手轻拍在他肩膀上,示意他把剑放下。

    谢恒的目光却始终未离开难全剑,目光微沉。

    空桑国师笑着解释道:“这剑是右相昏迷前留给贫僧小师弟防身的。”

    他还是第一次在谢恒脸上看到妒忌,不由觉得有趣。

    谢恒:“是吗?本王只是想进去探望一下右相,国师也要阻拦吗?”

    “她不想见你。”司徒纯先空桑国师一步厉声反驳道。

    谢恒笑了一声,上前一步逼近司徒纯,“你怎么知她不想见我?我以前受伤时,她彻夜不休照顾,我向她许过一诺,若有朝一日她受了无妄之灾,就换我来照顾她,定让她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我。你觉得她醒来时第一眼是想看到我,还是看到你?”

    “无妄之灾”四字谢恒咬得极重,而他那副运筹帷幄又暗藏情愫的模样令司徒纯浑身一僵,持剑的手不禁越握越紧,眼神却越发慌张与空洞。

    砰的一声,房门从里面粗暴打开,何大壮看着堵了一门口的人,烦躁道:“都吵个屁!她又吐血了,进来行针。”

    最后一句话是对徐可风说的,何大壮擅长用毒,却不善行针救人。

    血腥味从房间内传出,徐可风三步并两步飞快进屋,还不忘将门狠狠关上。

    这一番医治耗到了天黑,身体鼎盛的谢恒自然无惧这边境的雪寒,本就伤重的司徒纯却扛不住。

    空桑国师一副看热闹的架势倚在柱子上,一会儿看看廊外的雪,一会儿看看窗上的烛影,直到——

    谢恒的心腹侍卫说一匆匆赶来,在主子耳畔俯身道:“殿下,陛下銮驾距昆山关隘不足十里。”

    谢恒眼神一变。

    虎狼之间亦是惺惺相惜,他们比彼此更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轰然一掌,谢恒直接打在司徒纯的心口,将人掀飞在地,然后一脚踹开房门,飞快进屋。

    司徒纯倒在地上咳血,谢恒这一掌下了狠手,让本就千疮百孔的身子骨雪上加霜,尝试几次都爬不起来。

    他只得挣扎地爬向空桑国师脚步,拽着那人的衣摆角恳求道:“师兄,帮帮我,求你帮帮我……”

    不能让谢恒带走小先生。

    空桑国师在谢恒的出手一瞬间就察觉了,只是他硬生生忍着没动,直到此刻看着司徒纯狼狈爬在脚步,他才缓缓蹲下身,面带笑容地说着最残酷的话。

    “怎么帮你?纵我武功盖世,纵戚无良武功盖世,有什么用呢?谢恒权势滔天、手握兵权,府外有三万偃鬼骑誓死效忠,你有什么?你以为戚无良凭什么敢孤军入蛮族救你,不仅是因为她足够强,更因为她是大梁右相,权倾天下,手下能人无数。阿玄,你有什么?”

    “小阿玄,你什么时候长大啊?”

    司徒纯拽着空桑国师衣摆的手缓缓垂下,眼中是空无一物的恐惧与绝望。

    是啊,他什么都没有。

    他以为自己有力拔山河的力气,再加上勤勉习武便足够了,可事实是他太弱了,弱到一次又一次根本保护不了小先生,反而需要小先生拼尽性命来救他,因为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啊!

    权势,权势,权势!

    至高无上的权势!

    司徒纯从未像如今这般渴望权势,渴望到红了眼、黑了心。

    贪念与恶念在这一刻疯狂滋长,侵蚀心田。

    屋内。

    徐可风拧眉看向破门而入的谢恒,再好的涵养都忍不住想破口大骂,只是还未张嘴就被谢恒一言堵到了心眼。

    “梁帝来了。”

    徐可风眉心一跳。

    “徐叔是想阿离落到梁帝手中,还是让她跟我走?”

    徐可风险些没被气死,长叹一声闭上眼,摔袖道:“龙潭与虎穴的区别而已。”

    谢恒见他这幅态度便明了,步伐有些紊乱地走到床榻边。

    何大壮看了一眼徐可风,又看了一眼谢恒,缓缓退开,不再挡在床前。

    榻上的戚无良没再戴面具,露出一张惨白无瑕、格外熟悉的脸。

    ——他的阿离长大了,长得比少年时更美了。

    谢恒的手在发颤,他想去摸摸阿离的脸,却终究停在了咫尺,不敢靠近,苦笑道:“我以为我再见到你,会想杀了你。”

    可事实上,何大壮抬眸便看到这位冷酷清俊的大梁摄政王眼角溢出泪水。

    ——无声,温柔又缱绻。

    一如他这个人,谢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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