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恨离跌入了无边无际的梦中,梦中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和漫长绵延的疼痛,恍惚间她能感觉到有个人一直锲而不舍地唤她。

    但每次那人唤她,苦涩的药汁都会顺着喉咙流入肺腑,苦得她在梦中都不禁泛着泪花。

    病榻上的戚无良眉头轻蹙,在梦中呢喃了几声。

    司徒纯没听清她说什么,急忙放下药碗,凑到戚无良嘴边,担忧问道:“小先生你说什么?哪里不舒服?”

    “苦……好苦……”

    他的小先生蜷缩着身子,将头埋在枕间呜咽地哭泣,哭得很小声,像一只委屈巴巴又不敢凶人的小猫儿。

    司徒纯直接愣住了。

    可蜷缩身子的动作明显牵扯到了戚无良周身的伤口,她身子一僵,哭得更厉害了,刹那间泪水就浸湿了枕巾,哽咽道:“疼疼疼……”

    司徒纯赶紧制止住了她胡乱挣扎的手,忍住盈了满腔的心疼,温声哄道:“小先生乖,喝了药便不疼。”

    “不不……苦……疼,好疼……”

    “呜呜呜呜,娘亲我疼……”

    司徒纯不禁红了眼眶,将小先生温柔地抱在怀里,手掌发颤地轻轻拍着小先生的后背,“乖,乖,小先生乖……睡吧,睡着就不疼了。”

    比起在战场上被蛮人用刑折磨,他竟觉得此刻更痛。

    徐可风端了一碗热糖水进屋,看着床上哭着喊疼喊苦的戚无良毫不意外,几日前还在战场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红衣将军,此刻没了杀伐果断的狠绝和无惧疼痛的强悍,卸下了所有伪装,真实无欺。

    他将热糖水递给司徒纯,“先给她喂这个吧,我一会儿行针帮她止痛。”

    司徒纯红着一双眼看着他。

    徐可风叹了口气,“你不必这样看着我,我早就给她服过止痛药了,但她自幼在蜜糖罐子里养着,生来娇贵,最是怕苦怕疼,治不好也改不掉。”

    司徒纯闭了闭眼,只觉呼吸都变得艰难。

    所以,战场之上那冷剑巨斧加身,她该有多痛?

    徐可风排出一排医针捣鼓着,低眉一句,“所以,司徒纯……”

    他抬眸看了一眼司徒纯却没把话说完,收回目光专心给戚无良行针。

    ——不求你报恩,只求你莫要害她。

    ……

    因为内外伤都过重,戚无良甚少有清醒的时候,偶尔能睁开眼瞧瞧周围的人,但下一刻又会继续昏睡过去。

    等到戚无良伤势渐稳、醒来时间渐长,反倒次次都被徐可风扎晕过去,不许她多问一个字、多说一句话。

    徐大神医给出的解释是,在伤势没恢复个七七八八之前,这个人不适合醒着,思虑重,想做什么便刻不容缓,容易把自己作死,所以他从源头制止了一切会影响戚无良养伤的因素。

    甚至直到被“打包”从边关护送回盛京丞相府,戚无良这一路上都没醒过。

    梁惠帝作为一国之君,久不坐镇京都,容易引起朝堂动荡,可让他将戚无良留在边关,有谢恒在旁虎视眈眈地瞧着,他更不愿,故而给戚无良准备了最舒适的马车,命人小心看护,一路慢行,晃晃悠悠大半个月才回到了盛京。

    戚无良真正意识清醒地睁开眼,是在足足养了一月后,徐可风减轻了她汤药里安神的成分,又未再行针,浑浑噩噩一个月的右相大人再度睁开眼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脑袋混沌发蒙,张嘴就问一旁捧着医书静坐的徐可风——

    戚无良:“阿玄……”

    徐可风看医书的眉眼都没抬,“安然无恙,少年人身体康健,恢复得比你还快,已经好了九成。”

    戚无良:“昆山……”

    徐可风:“蛮族大败,已退回大荒腹地。”

    戚无良:“五州……”

    徐可风:“灾情已大好,李徵、沈钰、何大壮,还有钱大人都在一线指挥赈灾重建事宜,昨日传回消息,一切顺利,不日便可还京。”

    戚无良:“……”

    对答如流,句句完美。

    戚无良干巴巴地哑声道:“徐叔,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徐可风二话不说放下医书,倒了杯水递给她,“好歹我也跟了你娘亲一辈子,更是看着你长大了,相似的性情,我还能猜不出你想问什么?所以说,还是扎晕了好。”

    戚无良:“……”

    徐可风:“我若能早点醒悟,像治你一般治你娘亲,也许她能多活……”

    几年。

    徐可风哑住了,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戚无良只是垂眸一笑,接过徐可风递来的清水,打趣道:“所以我这脾气比起娘亲终究还算好的,才能让徐叔这般治。”

    “好在哪里?好在一样的倔,一样的不要命?”

    戚无良喝着水,老实地没说话。

    徐可风突然道:“谢恒候在府外,每日都会来,你要见吗?”

    戚无良捧着水杯,神色寡淡,低眉看着水中倒影,“比起他,我更好奇梁惠帝的反应……”

    她虽然昏睡,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意识,她知道是梁惠帝亲赴边关将她带回了盛京。

    徐可风看了她一会儿,声音平缓却又沉重道:“他许你,一切如旧。”

    “哈?一,切,如,旧?怎么如旧?我的‘旧’是,父母健在,将军依旧,铁骑如故。他们还像旧时般站在娘亲身后,陪娘亲冲锋陷阵,如今这世上哪儿来的如旧?”

    徐可风拧眉,“府外不仅有谢恒的偃鬼骑暗中监视,还有帝王影卫,我们暂时离不开大梁。他,他们,好像眼瞎目盲了一般,一心一意地想把你留在这里,或者囚在这里。”

    戚无良“呵呵”笑了两声,继而神情落寞又讽刺地大笑起来。

    徐可风瞧着心疼,他知道戚无良为何而笑,当初虎啸崖一战何尝不是这两个人机关算尽地想要她的命。

    戚无良脸色惨白,唇瓣因染了水有了几分血色,抬眸看徐可风时像一只被自缚在深渊地缘怎么也不愿出来的厉鬼,笑问道:“徐叔你说,这世上的人奇不奇怪?人是他们要杀的,也是他们最先后悔的。谢恒疯了,梁惠帝也疯了不成?别的我不知,但我能确定,梁惠帝曾经想杀我之心远在谢恒之上。”

    原来她不明白,可入梁之后越与梁惠帝相处,她便越觉此人心思诡谲、远胜谢恒,什么昏庸帝王不过都是假象,世人都说是苏家军全歼于虎啸崖最大的功劳是谢恒,可若没有梁惠帝在背后支持,提供兵马,谢恒怎么可能立下这“不世之功”!

    徐可风动作熟练地点燃了一旁香炉中的安神香,“他本就是个疯子,所作所为不能以常理推断。”

    戚无良眼中藏着恨意,神色有几分癫狂道:“是吗?我能猜到他们想要什么——演戏而已,演出一处粉饰太平的戏。他们不想让我走,我亦不想离开大梁……他们有他们的算计,我亦有我的目的。”

    “歇息吧。”徐可风缓缓道,合上了香炉盖,袅袅烟雾从炉中溢出。

    戚无良身体还未好,再加上安神香的作用,原本情绪激动的人很快又沉沉睡去。

    直到人睡沉,一直躲在屋外的司徒纯这才端着一盆热水走进来,他低垂着眉眼,整个人安静得悄无声息,只敢偷偷靠近床榻上的人。

    “守了人这么久,怎么反倒她一醒你便跑了出去?”徐可风无奈问道。

    司徒纯用毛巾沾了热水,轻轻在戚无良脸上擦拭,“没脸见。”

    徐可风轻笑了一声,“该厚起脸皮的人说自己没脸,最不要脸的那人却日日在府外求见。对了,有空让你师傅来一趟相府。”

    司徒纯疑惑地看向徐可风,“做何?”

    徐可风一副沉思模样,严肃道:“回头我找个团蒲和木鱼来,就劳烦已痴大师在这房中为你家小先生打坐诵经几日。”

    司徒纯眼角一抽,“你……你是想被小先生打死,还是想害我师傅被小先生打死?”

    谁人不知大梁右相最厌恶秃驴,那真是听一声佛号都要暴走的程度,日日念经,他怕不是想趁小先生动弹不得,将人气死?

    徐可风:“嗯?我是诚心想请已痴方丈帮忙。你也是医者,自然该知道这世上除了绝症剧毒,最难医的便是心病,佛家称之为心魔,若是已痴方丈有办法呢……”

    司徒纯一噎,心道:师傅若真有办法,师兄也不会疯魔这么多年。

    他心虚地扯开话题,“刚才为何要和小先生提谢恒?她重伤未愈,很容易被牵动心神。”

    徐可风:“原本我以为她醒来第一句问便该是谢恒……”

    司徒纯擦拭的手一顿。

    徐可风:“那是她心病的源头。”

    司徒纯盯着戚无良愣了许久,喃喃重复道:“源头?”

    徐可风:“你们佛家不是说了吗?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

    司徒纯:“恨?”

    像是在昏睡中一无所知的戚无良,又像是在问自己。

    所以,小先生当真是喜欢谢恒的吗?

    徐可风瞧着他缩在床榻边无人可依、孤苦落寞的背影,叹了口气道:“那几年我不在北燕,具体的你可以去烟雨楼问问顾应怜姑娘。”

    司徒纯没有回话。

    去问什么?

    去问小先生和谢恒的往事吗?

    是啊,世人都说北燕大将军之女是极喜欢谢恒的,不然她那个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怎么会败?

    他突然心生怯意。

    ……

    与此同时,侯府。

    “丫头,你先出去。”

    “是,公子。”

    一袭赤裳、神情呆滞的红泪听话地离开了书房,还带上了门。

    待人走后,花锦城死死盯着跪在书案前的青年,拿起青瓷茶杯准确无误地砸在青年头上,阴鸷道:“从三天拖到一个月,酆都,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本侯不会杀你?”

    一个月了,他的丫头还没有变回原样!

    青年被砸得头破血流,却一动不敢动,惶恐地跪在地上,磕头道:“少主息怒,痴人蛊本就无解,属下便寻古籍依旧没找到破解,除了……除了用厉害的王蛊吞噬痴人蛊,但那王蛊……少主您也知道……”

    毕竟花锦城的父母就是因王蛊而死。

    花锦城脸色沉了下来,幽幽道:“同心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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