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恒身影微僵,放下手中的茶杯,苦涩一笑,“你说得对,我不如你坦诚。”

    戚无良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废话说完了,便告诉我红泪在哪儿。”

    谢恒:“她没事,只是中了痴人蛊,你没见到重遇将她视若珍宝的模样,我还是第一次见重遇对一个人如此上心。”

    戚无良冷笑一声,“视若珍宝便是给她种下痴人蛊?”

    谢恒解释道:“并非重遇的意思,是他一个属下自作主张,他比你更着急解开那丫头的痴人蛊,蛊毒这种东西玄妙又复杂,便是你将人接回右相府,徐可风一时半会也解不开痴人蛊,再给重遇一些时间,他会还你一个好生生的红泪。”

    戚无良凝视了谢恒片刻,似乎在判断他所言真假,然后干净利落地起身欲离开。

    “阿离……”

    谢恒叫住了她,目光却是落在她那杯从始至终都未动过的茶盏上,“外面雨势正大,便多待片刻吧。”

    “不必。”

    若非为了红泪,她根本不会跟谢恒共处一个屋檐下,听他说了这么久的废话。

    咣当,门被戚无良打开,山间的凉风席卷着雨水呼啸进屋。

    温寻正站在门外,怀里抱着油纸伞打瞌睡,听到动静立马直起身子、揉了揉眼睛道:“公子,这就走了吗?”

    戚无良未言,一步跨出门槛。

    谢恒的声音再度响起,“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当年虎啸崖的真相吗?”

    轰隆一声,一阵惊雷落下,在被雨墨打湿的苍穹上划开一个惨白明亮的裂缝。

    风雨更急了。

    迟钝如温寻都能感觉到戚无良身上那股怒火与恨意交织的杀气,她赤红着一双眼睛回头看向谢恒,声寒刺骨道:“你哪里来的脸跟我提当年的虎啸崖?”

    “我……”

    谢恒一噎,垂眸看向手中的茶杯,像是故意在躲避此刻戚无良的眼神,苦涩一笑,“我只是想让你多陪我坐一会儿。”

    “非厌叔叔、炎陵叔叔他们待你不够好吗?赵叔叔甚至疼你胜过疼我,全歼于虎啸崖下,谢恒!我甚至连他们的尸首都没有找到!”

    轰隆,雷光再次落下,短暂的亮光照在戚无良那张苍白的脸上,墨瞳幽深、冷厉又……凄凉。

    谢恒端坐在原位,屋内晦暗的光线隐藏了他脸上的神情,“阿离,不管你信不信,当年就算没有我,苏家军注定覆灭,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你难道就从来没想过,东海一战后本该回京领赏的十万将士为何会突然出现在燕关外吗?”

    噹的一声,狂风吹开窗户,让本就被秋雨席卷的屋内更冷了几分。

    “梁惠帝是个疯子,虎啸崖一战中他想覆灭苏家军,但他更想做的……是杀你,可惜疯了的人却不止他一个,你当真就没有怀疑吗?”

    “或者,你只是装作不知。”

    天光越来越暗,呼啸的风雨不止。

    戚无良轻笑了一声,在昏暗压抑的禅房内这一声笑格外明显。

    “谢恒,面具也该摘一摘了,时至今日你这般算计我有意思吗?梁惠帝,还有北燕的那个人,若是我因着一腔愤恨、不惜一切先后除去二人,于你的野心和大业而言,是否算是大有裨益?你想把我当刀?”

    轰隆,又是一道惊天动地的劈雷落下,终于将禅房内的一切照亮。

    禅房门口旁观的温寻借着雷光看去,不由心生怪异,雷光照清了谢恒那张如竹如松的面庞,之前言语中恰到好处的深情、卑微、无奈统统消失,此刻那张脸上只有八风不动、运筹帷幄的平静。

    算计!

    温寻后知后觉被冷汗湿了背,竟然只是一场戏吗?一个人演戏怎么能演得这么逼真?

    “阿离,若是目的一致,我可以帮你。”谢恒缓缓说道,若海深的眸子坦率又幽暗地与戚无良直视,再无伪装。

    戚无良:“帮我?一个杀人凶手大发善心地告诉我,他可以帮我杀掉另外两个杀人凶手?哈,谢恒,比起梁惠帝和北燕那个人,我更想杀的是你。”

    谢恒:“那司徒纯呢?他是梁惠帝的儿子,你憎恨我,憎恨梁惠帝,甚至因此厌恶大梁朝中的所有人,为何待司徒纯便是特别的?”

    戚无良:“与你何干?”

    谢恒:“你为了她差点没了命!阿离,若是恨,你为什么就不能做到一视同仁呢?”

    戚无良看着谢恒,嗤笑道:“因为我偏心,因为愿意死皮赖脸地待他好,如何?”

    谢恒眼眸平淡,袖中大拳却暗暗握紧,“我们打个赌吧,就赌大梁这盘棋局到底谁能赢,谁能称王,你可以选择宸王、素王、易王,甚至任意一位皇子来扶持,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司徒纯。我亦会选择一位皇子来扶持,便看这泱泱大梁的权柄最后究竟落于谁手。若是你赢了,我任你处置,若是我赢了,你以后便待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许去。”

    戚无良听着谢恒荒唐的要求,冷笑道:“谢恒你若没睡醒,就去外面淋淋雨,我凭什么要和你赌?我为什么要为大梁扶持新王?”

    说完,她阔步往外走,片刻都不愿意再与谢恒纠缠。

    温寻追在她后面小跑着给她撑伞,生怕这人淋了雨、染了寒,着急忙慌道:“公子慢点慢点……”

    “如果我已经派人去杀他了呢?”

    谢恒快步走到禅房门口,望着戚无良欲离去的背影,冷声开口。

    大雨中,戚无良一顿,厉色回眸,“你说什么?”

    “司徒纯。”

    ……

    烟雨楼。

    “……阿离长大之后其实就便没有小时候那般爱缠着谢恒了,但喜欢这样东西,离开了稚气懵懂,反而越是年少越是热烈。阿离自己看不到,但旁人却看得一清二楚。她砍了她心爱的竹林,就为了给谢恒刻一根称心的竹笛,也可以单枪匹马、日夜兼程走上八百里,孤身在寒山绝壁上攀登寻觅只为了给谢恒寻一块可以暖手的玉石,然后满眼发光、兴高采烈地碰到谢恒面前……诸如此类的事情太多了。”

    顾应怜穿着薄衣倚在窗边,任由淅淅沥沥的雨洒在身上,神情有几分伤感,“你之前问我,你的小先生有多喜欢谢恒?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

    “天下英才俊杰那么多,可苏恨离独独喜欢谢恒。那本身就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良久后,嘎吱一声,门开了又关。

    顾应怜知道,那个少年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千秋街的雨幕里再度出现一个个踽踽独行的少年身影,只是比起来时,他的背被暴雨砸得更弯,好似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狼狈,颓废,仿佛雨再大一点,他整个人都会碎掉。

    ……

    天光昏沉,夜幕降临。

    右相府中,浑身湿透的戚无良阴沉着一张脸坐在正堂中,若非徐可风在一旁镇着,她是绝对坐不住的。

    温寻端着一碗熬好的汤药走进正堂,“公子,风寒药熬好了,你快趁热了喝了。”

    戚无良满眼的红血丝,直愣愣地看着温寻,“人还没找到吗?”

    温寻暗暗捏了一把汗,“公子,府里的人手已经都派出去了,一旦找到十二殿下,肯定会马上回禀的,您先喝口药。”

    他到现在还心有余悸,之前在空禅院他家公子直接和摄政王打了起来,硬生生把厢房拆了,若非已痴方丈前来阻止,若非他家公子顾念着十二殿下的安危,这一架没法善了。

    但他家公子之前的内伤本就尚未好,这一动手,面上是没事,后来下了山,她满城寻人,淋了许久的雨,一下子便发起了高烧。

    若非请来徐先生,他根本没法子把自家公子弄回府喝药。

    就在戚无良和温寻两人僵持时,府门传来响动,只见大雨中走来一个单薄的身影。

    戚无良猛地站了起来,因为高烧先是一阵眩晕,险些跌倒,但她很快稳住身形朝外走去。

    温寻慌忙追在后面,“伞伞伞……公子撑伞!”

    他还未追上人,只听庭院中传来他家公子含怒的声音。

    “司徒纯,你去哪儿了?你想让我急死……”

    不成。

    话尚未说完,噗通一声,庭院里的僧袍少年跪倒在地,戚无良手疾眼快接住了人,司徒纯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戚无良身上。

    她摸到司徒纯后背一股热流,那是血,瞳孔一颤,“你受伤了?伤哪儿了?”

    司徒纯将头靠在戚无良肩上,双眼无神,喃喃说道:“小先生,我今天在烟雨楼听了一个故事。”

    “屁的故事!温寻,去拿药箱,徐叔徐叔……”

    戚无良还在叫人,却听司徒纯在她耳边轻声呢喃道:“是北燕大将军苏恨离和大梁摄政王谢恒的故事。”

    “小先生,你能和我说句实话吗?你喜欢谢恒吗?”

    戚无良一怔,继而皱眉,“你在说什么胡话?”

    说着,她摸上司徒纯的额头,刚才抱住他的时候,她便觉得不对劲,烫,太烫了,她自己就发着高烧,依旧被司徒纯的体温烫得一哆嗦,要知道这可是雨地里。

    “小先生,你可不可以……不要喜欢谢恒?”

    轰隆一声,烦人的雷霆再度劈下来,掩盖了所有的声音。

    “你说什么?”

    戚无良没听见,不过比起司徒纯说了什么,她更着急赶紧给这人灌药退烧,偏偏这死孩子还真是长大了,死沉死沉的。

    她想要将人从地上抱起,却硬是一下子没抱动。

    轰隆——

    雷声和闪电再次落下,慌乱中戚无良却看清了司徒纯的脸,所有的动作都顿住了。

    明明被雨浇了通透,可戚无良却觉得司徒纯脸上的不是雨,他在哭,满眼悲伤又无能为力地哭。

    ——小先生,你可不可以不要喜欢谢恒?

    ——小先生,你可以喜欢我吗?

    说白了,他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他只是想让他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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