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江雪舟。”他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
江雪舟抬头，看到漆函宇像染上星光的黑眸，平平静静看着她。
好像，他很喜欢叫她的名字。江雪舟表情一顿，原本的怀疑又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整个人焉巴下去。
她知道，漆函宇每次都会听完她讲话，才替自己解释。意识到这一点，那点儿气焰忽的就消失了，怎么也冒不起来。
“我看到了通话记录，是你，”江雪舟低垂着睫，语气莫名有点愧疚，“对不起，我那天真的喝醉了。”
“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漆函宇弯下腰，盯着她眼神略微闪躲的眼睛，开口道，“喝醉也好，清醒的也好。”
他只能猜个七八分，江雪舟哭得太让人心疼，逻辑也混乱，那些往事，就像碎片一样，漆函宇只能一块一块地拾起，黏合。
“上次在时雨酒店，你说你怕黑，”他沉默一会儿，又轻描淡写道，“那时候我想，如果你不愿意，瞒我一辈子也没关系。”
“我不太擅长安慰人，”漆函宇垂眸，郑重道，“但我想，无论发生什么，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他做不到像许城阳那样，随随便便就许下夸张的承诺，但如果是她的话，他愿意用一辈子去兑现。
“漆函宇，”她说，“对不起。”
“你没错，”漆函宇上身微微前倾，认真道：“不用对任何人说对不起，江雪舟。”
“……”
茸城夜空本就好看，很久很久以前，妈妈还在讲故事哄她睡觉的时候，讲到这是个人杰地灵的城市，天上的星星很多，说明人们过得很好。
小江雪舟不懂这两者之间的联系。
后来她偷偷去听妈妈给学校里面的孩子们上课，又听了一遍一模一样的故事，原来是因为，星星是人们的愿望，越亮，那么他们实现愿望的心情就越强烈。人活在这世上，一旦有所期盼，日子就会火热有干劲。
小江雪舟听得点点头。
从那以后，她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时间不停向前奔跑，她听过关于星星的各种说法，诸如它们实际上是死去的亲人之类，但江雪舟也不信了，偏偏就相信，天上星星多，就是值得庆祝的事。
因为这一片天空下的人们，都充满期盼地活着。
这么多年过去，江雪舟再次回到这座城市，仍旧觉得这样的星空是祝福。
“漆函宇，”她抬起头，交握的指尖微微发颤，眼神却清亮而坚定，“我想告诉你，以前的事。”
“……”
江雪舟：“那天晚上，我本来想和江建峰坦白的那些事。”
听到这话，漆函宇稍稍弯下腰来，和她平视：“好。你慢慢说，我都听着。”
“……”
-
十分钟过去。
江雪舟概括能力很好，他下意识抬手腕看表，才发现故事其实很短。
真正的噩梦，往往来得毫无征兆。
八年前玉渡地震，江雪舟正在支教的母亲不幸罹难。
那场地震，连续上了半年的新闻头条，灾区救援过程更是全程现场直播报道。震源深广，上千公里外的别省俱震感明显，其中，以震中玉渡、阿苏里等镇受灾程度最为严重。
漆函宇当时在海市，也能记得，无线电视上24小时转播的救援场景。
废墟，黄沙，鲜血，还有无数的人，哭着或者痛着。
他听到这儿，已经不太忍心让江雪舟继续说下去。
江雪舟情绪收得很好，语气温和又平淡。
这几天去过的地方，见到的人，蒋繁衣、温怀珍……还有纪念馆那个小男孩儿，都让她知道，纪念是为了更好地走出伤痛，只有向死而生，才是战胜生活的唯一方式。
她说：“妈妈是很好的人……她姓黎，叫黎玟华，玉渡镇重建后，纪念碑上有她的名字。”
空气收紧，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听她慢慢讲述。
“她……她那时在上课……为了……为了保护班上的二十三个孩子，最后才出的教室，”江雪舟低垂脑袋，眼泪无声地就落下来，顺着脸颊，透明却又被光照得无所遁形，“嗯……她没能走出来。”
“……”
只余下低低的啜泣声。
漆函宇走近她，他个子很高，任凭地上扯出长长的影，从上而下，笼罩着江雪舟。他气息很稳，有种让人安定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其实好几次想开口，想打断她，却又放弃，任她慢慢说完。
漆函宇想，后面一定有许多可怕又漫长的日子，她独自一人，在孤单的环境里，没人可以倾诉，没人共情这样极致的痛苦。
周围没有冷风，江雪舟却忽地肩膀瑟缩一下，像一只受惊的猫。
漆函宇感受到紊乱的气息。
他突然就下定决心。
“江雪舟。”他说。
“嗯。”她慢慢答。
漆函宇上身微微前倾，吐息不稳，张开手臂，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们去玉渡，我陪你去。”他的呼吸温热，像酥麻的一阵风，燎在江雪舟发红的耳畔。
江雪舟睁开水蒙蒙的双眼，讷讷道：“……嗯？”
不知道怎么的，她很想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形容此刻的感觉。
就像，被陨石击中。
陨石怎么会恰好砸中她呢？
概率极低的情况下。
概率极低的情况下，她遇到的这个人，能轻而易举看出，她心底深深隐藏，以至于不为人知的期盼。
“回来才几天，去见了那些人，还去了灾难纪念馆，”他语气平静，“要是想念那个地方，我可以陪你回去。”
江雪舟不说话了。
拥抱着的人却能明显感觉到，怀里的人已经卸下了她的所有防备。
江雪舟抬起头，下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
“好。”她说。
“……”
-
之后再回忆起来的时候，江雪舟还是忘不了那个夜晚，伤口一点一点，新生般重新愈合的感觉。
玉渡镇是个很有味道的地方。
江雪舟记忆尤深的是地震前，漫山遍野的黄桃以及红砖白瓦古朴风格的寨式建筑。
川南丘陵起伏，湿度高，下雨后湿气久久不散。
山路陡，路途遥远，漆函宇送她过来的时候，江雪舟提过几次要不要她开一会儿车。
漆函宇刚刚猛打一个方向盘，听到她的话，侧过脸来，慢条斯理道：“什么时候拿到的驾照？”
江雪舟：“去年。”
“哦。”
“……所以，让我来开？”
“算了吧，”漆函宇平视前面的路，轻描淡写道：“我半年前才拿到的驾照，练练手。”
江雪舟：“……？”
她考驾照算是晚的，车技经常被高考结束就火速拿到本本的言舒嫌弃，说慢腾腾像乌龟。
这人开口之前，江雪舟还以为又要被藐视一遍。
“好吧，”江雪舟拉了拉副驾的安全带，善解人意道：“那你开慢一点。”
余光注意到她小心翼翼的动作，漆函宇忽然觉得没劲，嘴角扯了下，懒懒道：“放心。”
“我还没出过事故。”
江雪舟：“……”
其实漆函宇开车很稳，车技不赖，江雪舟看着前面弯弯绕绕的山路，以及旁边气定神闲的人，得出这个结论。
旁边的眼神格外炽热，漆函宇有些不自在，抬指似有若无地触了触耳背，“哼……”他咳一声，“江雪舟。”
“怎么啦。”她倒是坦坦荡荡。
漆函宇：“给我介绍一下玉渡镇呗。”
江雪舟顿了下：“……啊。”
她收回眼，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组织了一下语言，尝试开口，“嗯，很漂亮的地方。”
漆函宇：“嗯。”他试着当一个合格的听众。
“很有艺术感，特别是地震前，镇里有一半是明清古寨的样式之类的寨子，门口都挂着晒干的粮食祛湿，服饰也很有特色，色彩特别鲜艳……就像我们的古建筑教材里画的那样……”
“江雪舟，你像在写调研报告。”
“哈哈，”江雪舟脸上绽开个少见的笑容，她说，“其实在海市念高中的时候，我就在教材看到了玉渡镇震前完整的一篇观察记录。”
漆函宇对这个有印象，顺着她的话，“地理教材，那一版新开辟的栏目，很详细地介绍了玉渡这个地方。”
“确实，是会让人流连忘返的地方。”
江雪舟点点头，随后才发现不对劲，扭头看漆函宇，“你知道这个地方？”
“当年新闻上也有啊，我确实知道。”漆函宇装傻。
“那你还让我介绍。”江雪舟说。
“有点忘记了。”
“……”
半晌。
“其实，当年我就是看了地理书上面的照片，才决定，一定要回玉渡一趟。”
漆函宇眉梢微挑，问道：“今天才回来？”
“不是，”江雪舟摇摇头，“在我考上庆安大学的第一年的那个暑假，我就回来过一次。”
“我报名了重建项目的建筑设计组，工作了整整一个暑假。”
“其实那个时候玉渡镇大部分地方已经修建的差不多了，我只负责完善了镇边扩建的一块地方。”
江雪舟停了下，继续说，“还有纪念碑的设计。”
“……”
漆函宇安静地听完。
“所以，从高中开始，”他轻轻说出自己的推测，“你就已经决定，来庆大学建筑，对吧？”
江雪舟抬头，看到漆函宇像染上星光的黑眸，平平静静看着她。
好像，他很喜欢叫她的名字。江雪舟表情一顿，原本的怀疑又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整个人焉巴下去。
她知道，漆函宇每次都会听完她讲话，才替自己解释。意识到这一点，那点儿气焰忽的就消失了，怎么也冒不起来。
“我看到了通话记录，是你，”江雪舟低垂着睫，语气莫名有点愧疚，“对不起，我那天真的喝醉了。”
“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漆函宇弯下腰，盯着她眼神略微闪躲的眼睛，开口道，“喝醉也好，清醒的也好。”
他只能猜个七八分，江雪舟哭得太让人心疼，逻辑也混乱，那些往事，就像碎片一样，漆函宇只能一块一块地拾起，黏合。
“上次在时雨酒店，你说你怕黑，”他沉默一会儿，又轻描淡写道，“那时候我想，如果你不愿意，瞒我一辈子也没关系。”
“我不太擅长安慰人，”漆函宇垂眸，郑重道，“但我想，无论发生什么，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他做不到像许城阳那样，随随便便就许下夸张的承诺，但如果是她的话，他愿意用一辈子去兑现。
“漆函宇，”她说，“对不起。”
“你没错，”漆函宇上身微微前倾，认真道：“不用对任何人说对不起，江雪舟。”
“……”
茸城夜空本就好看，很久很久以前，妈妈还在讲故事哄她睡觉的时候，讲到这是个人杰地灵的城市，天上的星星很多，说明人们过得很好。
小江雪舟不懂这两者之间的联系。
后来她偷偷去听妈妈给学校里面的孩子们上课，又听了一遍一模一样的故事，原来是因为，星星是人们的愿望，越亮，那么他们实现愿望的心情就越强烈。人活在这世上，一旦有所期盼，日子就会火热有干劲。
小江雪舟听得点点头。
从那以后，她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时间不停向前奔跑，她听过关于星星的各种说法，诸如它们实际上是死去的亲人之类，但江雪舟也不信了，偏偏就相信，天上星星多，就是值得庆祝的事。
因为这一片天空下的人们，都充满期盼地活着。
这么多年过去，江雪舟再次回到这座城市，仍旧觉得这样的星空是祝福。
“漆函宇，”她抬起头，交握的指尖微微发颤，眼神却清亮而坚定，“我想告诉你，以前的事。”
“……”
江雪舟：“那天晚上，我本来想和江建峰坦白的那些事。”
听到这话，漆函宇稍稍弯下腰来，和她平视：“好。你慢慢说，我都听着。”
“……”
-
十分钟过去。
江雪舟概括能力很好，他下意识抬手腕看表，才发现故事其实很短。
真正的噩梦，往往来得毫无征兆。
八年前玉渡地震，江雪舟正在支教的母亲不幸罹难。
那场地震，连续上了半年的新闻头条，灾区救援过程更是全程现场直播报道。震源深广，上千公里外的别省俱震感明显，其中，以震中玉渡、阿苏里等镇受灾程度最为严重。
漆函宇当时在海市，也能记得，无线电视上24小时转播的救援场景。
废墟，黄沙，鲜血，还有无数的人，哭着或者痛着。
他听到这儿，已经不太忍心让江雪舟继续说下去。
江雪舟情绪收得很好，语气温和又平淡。
这几天去过的地方，见到的人，蒋繁衣、温怀珍……还有纪念馆那个小男孩儿，都让她知道，纪念是为了更好地走出伤痛，只有向死而生，才是战胜生活的唯一方式。
她说：“妈妈是很好的人……她姓黎，叫黎玟华，玉渡镇重建后，纪念碑上有她的名字。”
空气收紧，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听她慢慢讲述。
“她……她那时在上课……为了……为了保护班上的二十三个孩子，最后才出的教室，”江雪舟低垂脑袋，眼泪无声地就落下来，顺着脸颊，透明却又被光照得无所遁形，“嗯……她没能走出来。”
“……”
只余下低低的啜泣声。
漆函宇走近她，他个子很高，任凭地上扯出长长的影，从上而下，笼罩着江雪舟。他气息很稳，有种让人安定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其实好几次想开口，想打断她，却又放弃，任她慢慢说完。
漆函宇想，后面一定有许多可怕又漫长的日子，她独自一人，在孤单的环境里，没人可以倾诉，没人共情这样极致的痛苦。
周围没有冷风，江雪舟却忽地肩膀瑟缩一下，像一只受惊的猫。
漆函宇感受到紊乱的气息。
他突然就下定决心。
“江雪舟。”他说。
“嗯。”她慢慢答。
漆函宇上身微微前倾，吐息不稳，张开手臂，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们去玉渡，我陪你去。”他的呼吸温热，像酥麻的一阵风，燎在江雪舟发红的耳畔。
江雪舟睁开水蒙蒙的双眼，讷讷道：“……嗯？”
不知道怎么的，她很想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形容此刻的感觉。
就像，被陨石击中。
陨石怎么会恰好砸中她呢？
概率极低的情况下。
概率极低的情况下，她遇到的这个人，能轻而易举看出，她心底深深隐藏，以至于不为人知的期盼。
“回来才几天，去见了那些人，还去了灾难纪念馆，”他语气平静，“要是想念那个地方，我可以陪你回去。”
江雪舟不说话了。
拥抱着的人却能明显感觉到，怀里的人已经卸下了她的所有防备。
江雪舟抬起头，下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
“好。”她说。
“……”
-
之后再回忆起来的时候，江雪舟还是忘不了那个夜晚，伤口一点一点，新生般重新愈合的感觉。
玉渡镇是个很有味道的地方。
江雪舟记忆尤深的是地震前，漫山遍野的黄桃以及红砖白瓦古朴风格的寨式建筑。
川南丘陵起伏，湿度高，下雨后湿气久久不散。
山路陡，路途遥远，漆函宇送她过来的时候，江雪舟提过几次要不要她开一会儿车。
漆函宇刚刚猛打一个方向盘，听到她的话，侧过脸来，慢条斯理道：“什么时候拿到的驾照？”
江雪舟：“去年。”
“哦。”
“……所以，让我来开？”
“算了吧，”漆函宇平视前面的路，轻描淡写道：“我半年前才拿到的驾照，练练手。”
江雪舟：“……？”
她考驾照算是晚的，车技经常被高考结束就火速拿到本本的言舒嫌弃，说慢腾腾像乌龟。
这人开口之前，江雪舟还以为又要被藐视一遍。
“好吧，”江雪舟拉了拉副驾的安全带，善解人意道：“那你开慢一点。”
余光注意到她小心翼翼的动作，漆函宇忽然觉得没劲，嘴角扯了下，懒懒道：“放心。”
“我还没出过事故。”
江雪舟：“……”
其实漆函宇开车很稳，车技不赖，江雪舟看着前面弯弯绕绕的山路，以及旁边气定神闲的人，得出这个结论。
旁边的眼神格外炽热，漆函宇有些不自在，抬指似有若无地触了触耳背，“哼……”他咳一声，“江雪舟。”
“怎么啦。”她倒是坦坦荡荡。
漆函宇：“给我介绍一下玉渡镇呗。”
江雪舟顿了下：“……啊。”
她收回眼，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组织了一下语言，尝试开口，“嗯，很漂亮的地方。”
漆函宇：“嗯。”他试着当一个合格的听众。
“很有艺术感，特别是地震前，镇里有一半是明清古寨的样式之类的寨子，门口都挂着晒干的粮食祛湿，服饰也很有特色，色彩特别鲜艳……就像我们的古建筑教材里画的那样……”
“江雪舟，你像在写调研报告。”
“哈哈，”江雪舟脸上绽开个少见的笑容，她说，“其实在海市念高中的时候，我就在教材看到了玉渡镇震前完整的一篇观察记录。”
漆函宇对这个有印象，顺着她的话，“地理教材，那一版新开辟的栏目，很详细地介绍了玉渡这个地方。”
“确实，是会让人流连忘返的地方。”
江雪舟点点头，随后才发现不对劲，扭头看漆函宇，“你知道这个地方？”
“当年新闻上也有啊，我确实知道。”漆函宇装傻。
“那你还让我介绍。”江雪舟说。
“有点忘记了。”
“……”
半晌。
“其实，当年我就是看了地理书上面的照片，才决定，一定要回玉渡一趟。”
漆函宇眉梢微挑，问道：“今天才回来？”
“不是，”江雪舟摇摇头，“在我考上庆安大学的第一年的那个暑假，我就回来过一次。”
“我报名了重建项目的建筑设计组，工作了整整一个暑假。”
“其实那个时候玉渡镇大部分地方已经修建的差不多了，我只负责完善了镇边扩建的一块地方。”
江雪舟停了下，继续说，“还有纪念碑的设计。”
“……”
漆函宇安静地听完。
“所以，从高中开始，”他轻轻说出自己的推测，“你就已经决定，来庆大学建筑，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