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自己波澜的水面被掀起一阵惊涛,一时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心慌和疑惑夹杂在一起,还带着一丝丝的欢喜,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

    梁思原不懂孟清的意思,只敢接受她是出于一种普通姐弟之间,看起来好像多了一点的关心,可当着他的母亲,那点隐秘的心思又不能让他坦然。

    心中翻江倒海的思绪让他表现僵滞,而何菁却只有一瞬间的意外,在跟孟清对上视线的那一刻,有什么被点破,立刻懂了她的意思。

    “你是想去拜访陶医生?”何菁问。

    一个与他无关的纠葛介入,主角瞬间转换了他人。

    医生这两个字太过敏感,梁思原僵硬地转头,血液流淌得缓慢,手指微屈,继而紧紧地攥了起来。

    孟清笑了一下,人是温柔的,几分无力,点了点头,“我想去问问,心里有个底。”

    何菁在她身旁坐下来,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劝慰道:“别太担心,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应该相信专业的力量,你出去走走也好,放松一点,我会提前给陶医生打个电话,到时候你直接过去,他们夫妻都是很和善的人,别怕。”

    “何姐。”孟清低头,“谢谢你。”

    何菁牵了牵嘴角,“没事的。”

    整个过程中,梁思原一直沉默,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

    她并不是一个永远都在焦虑和发难的女人,那么,到底是什么在逼迫她。

    送了孟清离开后,梁思原收拾桌上的茶具,听到何菁唤他,“小原。”

    人在思忖中一怔,已经很久没听到何菁不是带着气连名带姓的叫他,抬头的目光显得犹豫。

    “你跟孟清一起去淮德,提前把路线看好,自己的事情自己安排,不要让她为你操心。”

    脑子里空落落的,梁思原嗯一声,感到茫然。

    何菁想了什么,从自己包里拿出一张卡,“早点过去,选个好点的酒店,钱不要让她出,刷这张卡,密码是你爸爸第一次展览的日期。”

    “……知道。”梁思原吐息。

    “淮德有个湿地公园,你考完试不用急着回来,陪她去转一转,散散心。”

    将他的沉默视作一种不愿,何菁说:“你孟姨平时对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清楚,许强去了外地,她最近心情不好,一个人待得闷,你别犯浑,听到没有。”

    “知道了。”梁思原恍惚,继续收起茶具,“我不会的。”

    能跟孟清在一起,他求之不得。

    因为有孟清同行,好像自己所有的表现都落在了她的眼前,最后的半个月,梁思原将过往所学的一切都在脑子里细细地过了一遍,画室里,总是最早一个来,最迟一个走,有时也干脆就靠着墙睡在那里。

    教室里少了孙一帆的吵闹,原本变得沉闷的学习,在这之后重新又生出些鲜明的意义,人在习于努力之后,认真和上进就变成了一种下意识的追求。

    临走之前,梁思原看着自己画过的画,短暂伫立,明白这就是他在整个青春里奋斗过的痕迹,从这一刻开始,集训彻底结束,再提笔便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过往的一切都将成为他迈进一个更专业的门槛儿而搭成的台阶。

    他的人生规划在出生的那一刻就被安排得非常明晰,他曾经厌恶过,反抗过,可到这一刻,学画,似乎也没有那么差。

    “都收拾好了么?”孟清看着他把画箱拎出来,“准考证带了么?”

    “放心。”梁思原笑笑,“都检查过了。”

    他一贯是个靠谱的孩子,孟清点点头,自己出门只带了一个背包,“那我们走吧。”

    提前在网上订好了酒店,梁思原把定位发给她,过了一会儿,看到孟清给他的转账,点击退了回去。

    “被我妈知道让你陪我来还要你出钱,我就不用回去了。”梁思原是这样说的。

    孟清抿唇,“一码归一码,我也有我的私心。”

    “你们俩的关系好,不在这点钱。”梁思原说:“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没有必要在意。”

    犹豫之后,孟清笑了笑,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地铁上,梁思原看了她几次,等到身边的人走了,才轻声问道:“那天,你说的医生……”

    孟清敛目,“是你妈妈介绍的精神科专家。”

    “精神科?”梁思原没能藏住自己的意外,那根紧绷的弦松下来的同时,又拉起了另一道,“是许叔这段时间有什么不对么?”

    孟清摇头,“我也说不好,只是不太安心,正月里的时候去他妈妈那里,有些不愉快,回来之后他就常常做噩梦,我不想他那么辛苦,可又没有办法。”

    “需要我陪你么?”梁思原声音低缓,情绪很淡。

    “不用。”孟清对他笑,给自己鼓了鼓劲般,“你好好考试,姐姐还是很有勇气和力量的。”

    她有意给两个人打气,梁思原偏头,“我相信你。”

    这次换孟清怔了一下,抬手在他脑后揉了一把,“小正经。”

    梁思原笑,“认真的。”

    酒店离考场不远,住下之后,两个人到六楼的自助餐厅吃了晚饭,梁思原没有再复习,洗了个澡清空杂念,给孟清发了个晚安,想到他们如今不过一墙之隔,手机放在胸口,在孟清回复的震动里,身体放松,被宁静安逸的心拖进了梦里。

    校考第一天,孟清送他到门口,在梁思原快要进去时,神色带着紧张,“小弟,姐姐也相信,你一定没有问题的。”

    梁思原肩膀微沉,笑容无畏,“那你就该放松一点,或者,替我狂妄一点。”

    他有太久没有表露过这样的自信,少年人的朝气带着不可抵挡的感染力,孟清瞬间被他安抚下来,白日里眸若繁星,笑得灿烂,“那我就在这里等我的大画家带着捷报回来。”

    我的。

    身体被阳光晒得发暖,仿佛胸有成竹的外露,梁思原转身,“我不会让你失望。”

    中国画基础,他已经学了太久太久了,那些被梁默平一分一寸凿刻进骨子里的细节,在落笔的那一刻变成了本能,他凭着心动,笔走龙蛇轻逸之姿,自然洒脱,落到实处,雄健阔远,气势如虹,而细笔稳如泰山压顶不崩其色,将十几年的所有练习都呈现在眼前的一笔一划。

    耐心,恒心,信心,无一有缺。

    连续三天的校考,梁思原各方面都做到了自己所能触及的完美,他有对当下而言足够的见识和文学素养,曾折磨过他的敏锐成为优势,最后的综合命题画得尤其顺利,全部考完走出考场的那一刻,对结果已有了份大胆的猜测。

    在他竭尽全力的竞争里,事实上,他从未输过。

    唯一不确定的,只剩下艺术的主观性,但在专业面前,这些都会被缩小。

    “我买了好吃的。”在校门口见到孟清,面前被递了一个小盒子,“给你尝尝。”

    梁思原垂眼,轻松的姿态,“不问问我结果吗?”

    他将那个麻薯接过来,孟清眨眨眼睛,“还需要问吗?”

    梁思原笑,“问一下也可以。”

    “那……考得怎么样?”

    “很好。”梁思原看着她,“你呢?”

    孟清一愣,迟迟地回过神来,“陶医生说,还要先去门诊做个检查,才知道究竟该怎么治疗。”

    “许叔会去的吧。”

    孟清不言,片刻,人带着释然,点了点头。

    “那就没有什么可烦恼的了。”梁思原武断定论,斩断她那些琐碎的忧虑,“去庆祝一下吧。”

    “嗯?”孟清疑惑,“去哪儿?”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去哪儿不可以?”梁思原反问。

    孟清唇角一漾,“这么任性的吗。”

    梁思原眼中神采奕奕,心在这一刻越了界,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走吧。”

    到酒店把东西放下,时间还早,两个人坐上环城公交,孟清站在路线图前看了一会儿,选定了五站后的游乐园。

    工作日,里面人不多,两个人在入口处买票,坐上了一辆装饰着各种花环和玩偶的园内小巴,除了司机,只有前排两个青年人。

    “我小时候就一直想坐这种花车。”孟清摸摸毛绒小熊的手,又捏了捏它的耳朵,“好可爱。”

    梁思原靠在边缘的栏杆上,从孟清身后伸出手臂,也跟着捏了一下,好像一个怀抱的亲昵,却表现无辜,“我也没有玩过。”

    “那你还有什么想玩的吗?”

    “不知道。”梁思原全无主见,“你呢?”

    孟清思考认真,“不玩只逛可以吗?”

    她环视一圈周围高高耸立的游乐设施,“我怕高,玩不了那些。”

    “可以啊。”梁思原答应,唇角上扬,懒洋洋的。

    孟清回头看他,对上那道松松垮垮的视线,确认再三,狐疑道:“你是不是在嘲笑我?”

    “没有。”梁思原直视她的目光,笑意却像小狗开心时的尾巴,怎么也藏不住,“我天生爱笑。”

    “胡说。”孟清翻动回忆,“你上次还说你很凶。”

    梁思原嗯了一声,记起先前,惬意从眼眸中溢了出来,“凶巴巴的爱笑。”

    “……小弟。”孟清几乎哑口无言,“你内心这么复杂的吗?”

    “每天翻江倒海。”梁思原点头,指指心口,“你要来看看吗?”

    孟清微微睁大眼睛,“好啊,考完试你都开始欺负姐姐了,果然变成了大人,一点都不可爱了。”

    梁思原笑开了,“我可爱过么?”

    “当然了。”孟清说:“比如你每次都一本正经叫姐姐的时候。”

    “那我现在长大了,是不是就可以不叫姐姐了?”

    “不叫姐姐叫什么?”

    梁思原眉梢微动,张口刚要说话,孟清忽然截住他的话茬,“虽然我一点也不在意,可你要是敢跟着胡同里的孩子们叫孟姨,我就打你。”

    嗓子里噎了一下,梁思原看着她,孟清说:“一开始叫什么就要叫什么,我也就在你这里还年轻一点,想一想马上就要三十岁,太可怕了。”

    “可怕什么,不是一样么。”

    “怎么会一样。”孟清否定完,一时却找不到足够的论据支撑她的担心。

    “你的观念被那些广告和男人的偏见困住了。”梁思原说:“人的一生很长,三十岁跟十八岁一样,都可以作为一个新的开始,这不可怕,也不值得焦虑,比起很轻的年纪,你的灵魂要丰盈得多,你只要做好自己,自然会有人欣赏你。”

    “比如你么?”孟清重又笑了。

    梁思原点头,“比如我,但一定不只是我。”

    “你说得对。”孟清放松,“这样浅显的道理,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不过知道了之后,接受起来实在也是另一回事。”

    “不急。”梁思原说:“爱自己本就是一场充满艰辛的修行。”

    “你现在说话已经开始像个大师了。”

    “那你就是大师开悟后遇到的第一个人。”

    “我非常荣幸。”

    两个人对视,在花车和玩偶的包围中笑成一团。

    傍晚时分,人渐渐多了起来,园内夜市游行和焰火派对拉开了序幕,孟清一路走过去,看到什么都觉得开心,站在一旁看着别人套圈打气球,人跃跃欲试。

    梁思原买了章鱼小丸子回来,见孟清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样,往地摊上一瞥,顿了顿,“你想要什么?”

    “大鹅呀。”孟清兴奋,“可以拿回去炖汤呢。”

    梁思原沉默,看向坐在地上缩着脑袋不知命运的大鹅,心情有点复杂。

    “那就试一试吧。”他还是鼓励,主动伸手接过了她手里的饮料。

    二十块钱十二个圈,孟清做好了准备,扔到第八个时还一无所获,转头看向梁思原,发出了求助的眼神。

    梁思原被她盯得没办法拒绝,走过去估量距离,扔出一个尝试的力度。

    “吃个章鱼丸子,套中了姐姐明天给你炖大鹅吃。”孟清在一旁加油鼓劲,把一个丸子递到他嘴边。

    “……有点压力,恐怕不行。”梁思原张口吃了,一个圈扔过去,眼看要中了,那只鹅缩了缩脖子,落在了一边。

    “成为大画家的第一步,学会抗压。”孟清咯咯地笑,“姐姐是在帮你训练。”

    嘴里含着东西,梁思原没能说话,最后两个圈还是一样,都被看起来老实呆笨的大鹅敏捷地躲了过去。

    老板满脸春风地走过来,看起来在众人的屡套屡败里,一夜收获颇多,乐呵呵地送了他们一个围着鬃毛的小狮子,并拿着圈希望他们再尝试一下。

    孟清拒绝了他的推销,接过玩偶道了声谢谢,梁思原不想让她失望,犹豫正要问问能不能买一只时,孟清却眼睛一亮,已经转身走向了下一个摊位。

    她并不在乎结果如何,感到喜悦的,只是这样期待和体验的过程。

    梁思原站在原地,直到孟清唤他,走过去,看到孟清手里拿了两个发箍,笑得愉悦,“小弟,低头。”

    梁思原顺从她的话,再抬头时脑袋上便多了两个蓝色的猫耳朵。

    “好看吗?”孟清自己是一对粉色的,中间透着毛茸茸的白。

    “好看。”梁思原抬手,在那只耳朵上捏了捏,人便笑了,一个不小心,碰歪了她的发箍。

    孟清嗔怒,作势在他手臂上打了一下。

    “疼。”梁思原动也未动,恶人先告状。

    “谁让你先取笑姐姐的。”孟清被他盯得不好意思,转过头,“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了。”

    梁思原在后面跟上去,火上浇油,带着笑的语气,“不敢了,我错了。”

    孟清没理他,梁思原唤了声清姐,没得到回应,跟出几步,轻轻地吐出一句,“一起走好么,我怕黑。”

    一个工于心计的成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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