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原脸色一派沉静,让开了一条路,“要进来坐吗?”

    “不用。”陈威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脸上没什么表情,问:“昨天晚上九点半到十点之间,还记得你在做什么吗?”

    “跑步吧。”梁思原想了想,“在沿江路那一带,回来大概十点左右。”

    “这么晚在外面跑步?”

    “放松一下,体力用尽了睡得好一点。”梁思原冷静,“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回来的时候在胡同里遇到过什么陌生人么?”陈威又问。

    梁思原想了想,摇头,“天太黑了,我没注意,不太确定。”

    “有听到什么声音吗?”一旁的民警问。

    梁思原看起来想得很用心,停顿了一会儿,说:“我跑完步是从后巷回来的,当时没觉得有什么,快到家的时候又去便利店买了点东西,再回来的时候巷子里好像有很多人聚在一起,当时没有多想,觉得他们只是在纳凉聊天,就直接回家了。”

    “你们胡同里的人平时也那么晚还在外面聊天?”

    “可能吧,我不知道。”梁思原面色不变,“高三住校,学业紧,没有特别的事,我晚上不怎么出去,也没怎么留意这些。”

    “那昨天晚上是因为什么?”

    “要开学了,去一个陌生的环境,感觉有点紧张。”

    “你们开学这么早?”

    “学校那边有个展出项目,需要提前过去准备。”

    “展出?”

    梁思原点头,“我是学国画的。”

    “小艺术家啊。”边上的人笑着调侃,看起来并不把他当做嫌疑人。

    毕竟,一个十八岁,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他能有什么动机对一个陌生人下手呢?

    梁思原的话跟监控都对得上,陈威却还是心有疑虑。

    在许忠被人殴打的时间段里,以目前仅有的线索来看,梁思原是唯一有可能经过了事发现场的人。

    巷子里有拖拽的痕迹,许忠是被人从他家门口那条街上拖到那条暗巷里的,这么近的距离,他从后巷绕到前巷买了东西又回去,居然一点都没察觉。

    尤其是,他出现在监控里的时间,差不多就是在许忠出事前后。

    “怎么了?”何菁从屋里出来,还未弄明白眼前的形势,边上年纪大点的警察一眼认出她来,“何女士,我说这孩子年纪轻轻这么优秀,原来是您家的公子,真是长大了,都认不出来了。”

    何菁目光落在他身上,好一阵儿才分辨出来,这是当年梁默平去世时来过家里的警察。

    “胡警官。”何菁颔首,跟他打了声招呼,“你们这是?”

    胡志飞呵呵笑着,“没什么,昨天晚上出了个事故,过来例行调查。”

    何菁应了,面容疏离而客气,“您有任何需要我们都配合,但今天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先送我儿子去学校报道,没办法跟您叙旧了。”

    胡志飞刚要答应,陈威忽然开口,“耽误您几分钟,请问昨天晚上九点半到十点之间您在做什么?”

    何菁顿了顿,“我一直在家里,很早就休息了。”

    “您儿子跟您在一起?”

    “他下午出门锻炼,差不多十点多回来就直接睡了。”

    何菁蹙眉,脑子里的弦绷了起来,说:“他的学业一直很繁重,平时不会在外面逗留过久,但他是个成年人了,他有自己的自由,偶尔贪玩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我儿子是个有分寸的人,他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可能跟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扯上关系。”

    “我没有别的意思,有冒犯之处我向您道歉,但这不是一件小事,我们每个调查人员都应该谨慎,现在还是请您配合一下,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陈威依旧板着脸,追问到底的态度。

    何菁不是个无理取闹的人,他这样说了,即使心中不快,也没再表现出来。

    问话再一次中断,是因为孟清的出现,陈威一见到她,方才被正气和严肃包裹的铠甲好像顷刻间散了,神情有些闪躲。

    “何姐。”孟清脸色几分苍白,无视了门口的三个警察,“我带了点点心,给小弟带着去学校吃吧。”

    她把一个袋子递给何菁,梁思原看着她,当着外人,没有开口跟她说话。

    何菁把东西接了,孟清转头时笑容勉强,“小弟,东西都收拾好了吗,这么晚了,我还以为你们已经走了呢。”

    梁思原不作声,陈威想说什么,被边上的胡志飞拉了一下,制止了他的执拗。

    敏锐地看出什么,何菁当下不去深究,对梁思原说:“我去开车,你去把行李拿下来,再不走该迟到了。”

    梁思原不愿,可看到孟清沉若一道渊流的目光,心中千百种思绪都被模糊成一团晦暗不明的阴影,堵住了他任何可以宣泄的通道,让他意识到,留在这里,继续僵持下去,对谁都不是一件好事。

    就在转身去拿行李的时候,梁思原听到孟清对门口的警察说:“如果没有其他的事,请你们让一让,不要耽误别人的正常生活。”

    他脚步放缓,意外地没有听到任何反驳的声音。

    东西提前两天就收得差不多了,梁思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它们放到车上,看着何菁跟孟清说了什么,上车时如入丹炉,关上门,如坐针毡。

    车子离开西平胡同,走出去不到十分钟,何菁忽然停下。

    梁思原侧目,何菁眉心微蹙,想着什么,说:“你今天自己打个车过去,我有点担心孟清,得回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思原当然没有意见,拿了东西看着何菁离开,独自站在路边,抬目望向漫无边际的长街和车流,一股无力感渐渐从脚底攀上心头,想到刚才在门口孟清看他的眼神,忽然没有由来地感到一阵令人颤栗的恐惧。

    到了学校报道,把行李放到宿舍,又去见了张谷春和其他的学姐学长们,被带去一起吃了晚饭,谈论这次展出的主题。

    梁思原在整个过程中一直心不在焉,七点多的时候收到何菁的一条转账信息,让他照顾好自己,专心学习,对孟清的事只字未提。

    回到宿舍,梁思原心里不安,很多次点开孟清的名字,迟疑再三,还是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多声,快要挂断时,孟清才接起来。

    “清姐。”梁思原屏息,“你……还好么?”

    孟清顿了一下,语气听起来还算轻松,“很好啊,怎么忽然这么问。”

    梁思原犹豫,未等想到要怎么提,听到孟清问:“许忠的事情,你妈妈告诉你了?”

    手上的粉霜已经洗净,骨节处的红痕暴露出昨夜的愤怒,梁思原思考变缓,迟钝地嗯了声,可几乎在同时便意识到,这是一个太过拙劣,轻易便能被拆穿的谎言。

    电话里,孟清听起来没有半点怀疑,“没什么,他是什么样的人大家有目共睹,可能平日得罪的人太多了,现在这样,也没什么可意外的。”

    梁思原低头,手指一根根攥紧了,“伤得重么。”

    孟清沉默了一瞬,“肋骨骨折,没伤到内脏,当天就醒了,轻伤都不算,养两天也就出院了。”

    “他家里……”梁思原不知道该怎么说。

    孟清却听懂了他的意思,说:“就算他真的是来找许强的,在路上出了事也怪不到我们头上,他们再强硬,这个社会总还是有道理可讲,我没有做任何亏心的事,就不怕任何人。”

    “小弟。”孟清语气和缓,“这不算什么,所以没关系,你不用放在心上,好好准备你的展出,不要为我的事分心。”

    她故作轻松,笑着说:“姐姐还盼着有一天能在大博物馆里看到你的画呢。”

    梁思原无言,孟清说:“早点睡吧,别想太多,如果真的有什么,我会告诉你的。”

    “会么?”

    “会的。”孟清笑笑,“姐姐不骗你。”

    梁思原沉眼,孟清语气温和,“睡吧,晚安。”

    少年悬浮的心迟疑又珍重,似接受一份安抚,又送出祝愿,声调缓缓,“晚安。”

    能否得安,却不得而知。

    “一个小孩儿有什么可问的,他父亲可是国内响当当的大画家,你当人家不珍惜名誉的?”

    回到所里已经很晚,胡志飞把杯子里的水接满,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叶末,说:“吴芳能闹,你觉得何菁就是什么好惹的?她们那种知识分子,跟你较起真儿来更麻烦。还有那个孟清,看着柔柔弱弱的,也犟得很,你敢去问,人家提一嘴上次的事,马上就给你堵回来。”

    “说白了,他们家的事,咱插手得理亏,孟清心里憋着气呢,赶上这么一遭,她恨不得许忠遭报应。”

    胡志飞说:“糊弄糊弄也就得了,你一个新来的,赶着出什么风头,把调查记录写好了,谁问都有个交代。吴芳是什么性质大家都知道,没人会为难你,但你要是再把那两头得罪了,你这警察也就别干了。”

    陈威坐在电脑屏幕前,看着调取的几个监控画面,没有接他的话。

    “你嫂子又催我呢,那今晚你值班,我就先回去了。”胡志飞看一眼手机,对他说。

    陈威嗯了声,没在意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监控看到一半,听到声音一抬头,立刻站了起来,“高所。”

    “没事,你坐。”副所长高建海走过来,看一眼屏幕上的画面,面对陈威的拘谨,直言道:“西平胡同里,许家和梁家的情况都很特殊,有些事处理不好,对我们所里的影响很大。”

    “高所,我总觉得很奇怪。”陈威正经,“今天我们去询问情况,梁思原的母亲表现得很紧张,还没说什么就先急着帮他儿子撇清关系。我一开始只是觉得他应该能提供一些线索,现在想想,这里面可能还有别的被我们遗漏的东西。”

    “小陈。”高建海说:“梁思原的情况你可能不太了解。”

    “我知道,他父亲梁默平是个大画家,也是学术界赫赫有名的人物,可这两者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法律只保护受害者,权势和名望不应该成为践踏社会秩序的保护伞。”

    高建海看向眼前严肃认真的人,“如果你要这么查,这件事可能会变得很麻烦。”

    陈威不懂,“我只想查清楚事实和真相,这也是我们的职责。”

    “在你眼里,谁是受害者?”

    “当然是许忠。”话说完,喉咙里的转轮好像忽然卡住。

    “许强去工地不是一天两天了,该知道的都知道,许忠那天晚上到底去西平胡同做什么的,你我都心知肚明。”高建海说:“如果他没被人打进医院,现在可能躺在医院里的,谁又是受害者?”

    “吴芳来所里闹,你妥协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她这么多年,靠着一身蛮劲儿给自己闹来了房子,给儿子闹到了工作,闹成了当地的霸王,你能想到的制约手段,她什么都不怕,也有得是时间跟你耗着,这件事你要公正,等真相摆出来,能保证自己真的能端得平么?”

    陈威没说话,高建海说:“法律不是只保护受害者,它只是一种必要的秩序,执法者不是那么好做的,既要讲法理,也要讲人情,怎么平衡,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摸得透的。有时候你做一件事情很难讲对错,重要的是,心里要坚定,知道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要守护的是什么。”

    陈威还没想明白,高建海又说:“我知道你在之前的辖区非常优秀,也有一定的经验,但我们这里属于新城创建的重点区域,又涉及到一些老坐地户的旧房改造,西平胡同的位置在新城规划里关乎一个文化产业园,更是重中之重。”

    陈威听出他的话中之意,“所以就算梁思原真的隐瞒了什么线索,为了创城要保梁默平这块招牌,也不能追究么?”

    “不是不能追究,任何事都是可大可小的,保障我们辖区的治安也很重要。”

    既不能让梁家出丑闻,也不能让许家人把事情闹大,要文化的噱头,也要治安的招牌。

    新城规划关乎太多人的饭碗和整座城市的命运,让摆在其中的个人显得无比的轻。

    陈威不作声,他只是怀疑梁思原或许看到知道了什么,而高建海的重视似乎在情理之中,又好像有些过头,仿佛知道什么内情。

    两个人视线相对,面对陈威眼中的质问,高建海格外平静,也不掩饰什么,拍拍他的肩膀,“既然调过来了,就好好干,这个案子如果你真的确定了要查,下班之前到我办公室,桌上有份材料,也许对你有用。小陈,我只要你记着我今天说的话,其他的,我都不会干涉。”

    在他离开后,陈威坐在电脑前想了很久,憋着一股劲儿,还是起身走到高建海的办公室,拿到文件的第一时间打开,里面字迹潦草的几页纸,是梁思原四年前打架斗殴的几次处理记录,因为未成年,劝导赔偿之后,结果都是和解。

    一夜浅眠,清晨的空气带着潮意,孟清起床后打开窗子,被一阵凉风吹得打了个寒颤,慢悠悠地洗漱过后,听到敲门的声音,肩膀缩了缩,头皮生冷,觉得最近实在降温得厉害。

    她带着犹豫和试探的心情走到门口,透过门上的小孔向外看去,一时愣住。

    打开门的那一刻,风吹动轻薄的衣摆,孟清看到梁思原站在那里,头发被露水打湿,眼睫也好似变得湿漉漉的,微带血丝的眼睛望着她,含着某些让她无法分辨的东西,执拗而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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