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色被灯光搅得混浊,小院熙熙攘攘乱成一团,警笛声被现场的混乱堵在外面,闹哄哄的场面终于被拉开之后,耳朵里嗡鸣作响的声音还久久未息。

    意识一直是清醒的,紧绷的神经催使着他冷静地处理好每一个事后的待办项,梁思原自己也不知道,最后的沉沦究竟是麻醉的作用还是身体实在太累,似乎只是眨了一下眼睛,天幕便重演了一个轮回,再睁眼已是大亮。

    窗帘被谭峰拉开一半,光铺洒进来,延伸到他的手边,留下一道界限,散开、冲淡。

    重启的大脑像一个老旧的机器,卡顿而模糊地复盘着昨夜的事情。

    “英雄救美,这次装痛快了。”见他醒了,谭峰开口道:“桡骨骨折,轻微伤,许家那帮人已经拘留了。”

    “孟清呢?”梁思原喉咙干涩,头昏脑涨间觉得身体发沉,试了两次都没能坐起来。

    “那家人都被抓了,她现在肯定是去见她没人管的丈夫,夫妻团聚,过得比你好。”

    谭峰抽出一根烟,看一眼他的手臂,“这次是没有监控,乱成那样也没人细究,你说什么算什么,不还手也就算了,自己撞成这样,以为做个手术是闹着玩的。一个画画的,右手打个钢钉,满意了?”

    梁思原盯着床头的吊瓶没说话,隔壁床的病人被推去做检查还没回来,病房里安静得可怕。

    “你帮过我,我也劝你一句。”谭峰手里的烟嘴捏扁又揉圆,“你为她做到这个份儿上,什么情分都扯平了,她心里没你,你再继续下去,说好听了叫不值得,难听一点,你这是插足别人的婚姻,想她好,你有什么资格。”

    “我没有想过要向她索取什么。”

    “她现在是麻烦太多顾不上你,等她没有了麻烦,你就是她最大的麻烦。”谭峰冷言,“你以为你无怨无求地当一块石头,就能让她踩在你身上从泥潭里走出去?她自己没有这个意愿,你待在那里只会是一块绊脚石,让别人厌烦还脏了自己。”

    麻药劲儿过去,身体上下疼得莫名其妙,梁思原抬手遮住眼前刺眼的光,岔开话题问他:“我今天能不能出院?”

    “发神经就去看看脑子。”谭峰把烟折断,扔进了边上的垃圾桶,“等拔了引流管看情况,怎么也要观察一星期。”

    “手机给我,我没那么多时间。”梁思原又一次试图坐起来,心里没由来地烦躁,想要挣掉针头,被谭峰眼尖一把按住,“疯了你。”

    梁思原深吸一口气,还没开口,门被推开,两个人下意识看过去,彼此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我去厕所。”谭峰识趣地起身,从孟清身边走过,脚步略缓,反手把门带上。

    一夜过去,她看起来更加疲惫,头低垂着,被剪短的头发怎么修理都是乱的,一侧掖在耳后,一侧落下来,遮住了脸。

    梁思原微微张口,喉咙却黏住了一般,让人失声。

    “你要喝点水吗?”孟清先开口,没有看他的眼睛,把带来的东西放在桌上。

    梁思原盯着她,半响才点了点头,视线一直跟随着她,直到孟清摇起病床,把兑好的温水送到他手边,梁思原才活动麻木的手指,接过来抿了一口。

    “我给你打了一份粥,你趁热吃一点。”孟清始终回避他道:“我……先回去了。”

    “清姐。”梁思原唤她,纸杯里的水位上升,见她停下,言语又迟疑,“昨晚……”

    “小弟。”

    神思中游雾般的手触碰到那层薄若蝉翼的纸,摸到一些后知后觉的真相。

    孟清如梦初醒般凝视他的眼睛,话语轻飘飘的,“是我太迟钝了吗?”

    一句话,夹杂着微弱的裂帛声,一切都已明朗。

    “不是。”长久的沉默后,梁思原喑声,“我一直都很迷茫。”

    “为什么?”孟清呆滞,“你明明那么优秀。”

    “没有遇到你之前,我只是他们眼里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只有你会这么看我。”

    “明珠蒙尘,也还是明珠,没有我,你也迟早会醒悟过来。”孟清说:“你有大好的前程,不该跟我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我不觉得我们有什么不同。”

    “小弟。”孟清说:“我已经结婚了。”

    “我知道。”梁思原低声,“是我卑劣,自私地动心。”

    孟清无言以对,梁思原手指轻握,下定了某种决心般,抬头看她,“可我昨晚说的都是真心话,我想让你知道,离开他你不是无路可退,如果……”

    “没有如果。”孟清打断他可怕的言辞,“我不能跟你走,也没有理由跟你走,许家再怎么样也是我的家,我的家事,不该让你来参与。这次是我对不起你,我一直都只把你当弟弟看待,你年纪小不懂事,这些话我就当没听过,以后见了,我还把你当弟弟。”

    “我已经二十岁了。”

    “你只有二十岁。”

    看着她眼里的慌张,梁思原缓了口气,轻声道:“你可以拒绝我,可我不可能再把你当姐姐。”

    “这只是你的误解。”孟清无法接受,“有一个人对你不一样,你依赖她,这不是爱情,如果换一个人对你好,你也会产生同样的感情,你需要的只是有人能拉你一把。”

    “那什么是爱情?你感激他就是爱了吗?”梁思原反驳,觉察自己的过激,咬了一下下颌,隐忍之下藏了委屈,“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对的,我只知道,没有其他人,我只遇到了你。”

    孟清哑然,梁思原说:“如果没有你,我不可能有勇气走到今天,我不求你爱我,离开那里,你想去什么地方我都不会干涉,我只求你对自己好一点,这样都不行吗?”

    爱字说得□□,让她浑身滚烫。

    孟清觉得羞愧,眼眶被泪水充斥,声若游丝,“这次不一样,一走了之是容易,你要我怎么做人。”

    梁思原心间一空,一瞬间再说不出半个字。

    昨夜他把孟清护在怀里的时候,还以为长成的骨骼终于能化成羽翼,疼痛落在身上,他几乎是带着一种欣喜接受了它,可到这一刻,才明白那不过一个短暂的自欺而已。

    西平胡同要拆迁了,孟清这时候离开,他跟许强之间所有的一切就都变了味,而她是那么在乎意义的一个的人,他又怎么能不理解。

    “我要回去了。”孟清忽略脸上的泪痕,“你好好休息,听医生的话。”

    她好像还有话要说,可在原地站了几秒,垂落的视线转身背了过去。

    “我从未想要破坏你的家庭,毁掉你的幸福,如果你过得好,我什么都不会说。”

    输液管里的血液回流,梁思原隐忍情绪,轻声道:“我的卑鄙之处在于,我嘴上说着爱你,暗自却庆幸于你的不幸,而这一切的源头,不过是我自私的想要占有你。”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我至今为止所得到的一切,都来自于你的心软和善良。”

    “我也知道这些话说出来非常不堪,可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都不会伤害你一分一毫,所以,你不用担心,也不要怕,如果你还想继续跟许强过下去,我也可以听你的,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个谎言被强调多少遍也不会变成真的,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却都选择了自己蒙上双眼,躲避最后一刻的真实。

    孟清没有给他回应,梁思原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好长时间,才放松绷紧到快要断裂的神经,躺在病床上,在隔壁的病人回来时扯起被子蒙住了脸。

    他在医院只住了三天,离开前最后一个下午,吴芳的现任丈夫带了些营养品过来看望,想跟他谈谈医药费和赔偿的事情。

    “警察那边我打听过了,这件事可大可小,只要你出个谅解书……”陈科观察着他的神色。

    “律师应该已经联系过你,你清楚我的条件。”梁思原说:“我没有什么可让步的,你想讨价还价的话,还是去找他谈。”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科尴尬地笑了笑,“但数额是不是太大了,而且当时动手的也不是只有她一个,她一个女人,这只是一个意外。”

    “不是只有她一个,那就请您劝劝她,把她那些亲戚朋友,尤其是吴英和许忠,把他们所做的事情都跟警察说清楚,我们再重新定责。”

    “你要是这样,大不了我们就耗着。”陈科拉下脸来。

    “可以。”梁思原漠然,“起诉等流程,我拖得起,法院执行你也可以躲,挂上黑名单,大不了出门不坐飞机动车,不买贵重物品,你不是公职,对你也没影响。”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

    “对,那你儿子呢?也跟你一样?”

    陈科愣住,谭峰办好了出院手续回来,拎着钥匙不耐烦地敲了敲门,“走了,快点。”

    “您还是再想想,考虑清楚再来找我。”梁思原起身。

    “我不是不愿意赔。”陈科终于显出几分急切,“我上个月刚出了点事故换了车,我妈受了惊吓身体不好,也在医院养着呢,现在手里实在是拿不出多少。要不这样,我给你签个协议,你给我点时间,我们分期付。”

    “那就等你什么时候付完,我再签那份谅解书。”

    “你小小年纪没必要做事这么绝吧。”陈科语气提高,被谭峰伸手拦住没有碰到他。

    梁思原回身,看他的眼神透着一股让人头皮发麻的怪异,让陈科禁不住退了一步。

    “胡同那些传言,你没听到过吗?”梁思原话说得莫名,陈科一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

    “我针对的不是你,只是人心里憋屈,总得出一口气,你为你的女人,我也有我的念想,你应该很清楚我想要的是什么吧。”

    “你……”陈科说:“孟清是许强的老婆,你要跟她在一起,也得跟她自己商量,他们俩愿不愿意离婚,我也说不上话,那孩子是个傻子。”

    “我不用他们离婚。”梁思原说:“西平胡同要拆迁的事,你不知道么?”

    陈科心里稍一斟酌,不敢轻易应许,“赔偿款的事情,我说了也不算,那房子毕竟也是吴芳跟他前夫一起出钱盖的,许强也是他亲儿子。”

    “钱你们怎么分我不管,我只有一个要求。”梁思原看着他,“不管最后下来多少,至少给他们留下百分之十和一套住房,其他的,你们自己从余额里谈。”

    陈科不明白他的意思,见梁思原要走,盘算了一圈,答应道:“行,那房子本来就是许强住着,他又是那种情况,应该的,你要我怎么保证,签个文件还是写个证明,都依你。”

    “你自己答应不算,这份协议上必须有你和吴芳两个人的签字。”梁思原接过他手里的谅解书,“律师会联系你,你们商量好了,到时候我们交换。”

    “你那东西有效吗?”出了门,谭峰问。

    “别管。”梁思原头一阵发晕,“先去取钱,手术费还你。”

    “周末。”

    “找个机器。”

    谭峰没再说什么,拿到钱,把他送回西平胡同,看他脸色难看,不放心送了几步,听到转角有人在议论前几天的事。

    “真想不到小原那孩子会做出这种事,多丢人啊,他妈妈到现在还没回来呢,知道了还不定成什么样。你说这读书多了有什么用,把孩子教成这样,败坏良心。”

    “有什么想不到的,你忘了他爸刚死那一阵,他不是天天跑出去鬼混,早不知道谈了多少个了,也就是表面上装得斯斯文文的,俩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孟清那种狐狸精,招招手他就过去了,没这小的,她能搁这儿待住,跟许强过这么多年?”

    一帮人笑起来,“要不说还是她会享受,梁思原比她小十岁吧,俩人好的时候成年了没,老牛吃嫩草,她也不怕天打雷劈。”

    话音刚落,谭峰没拉住,让梁思源直接走了过去,对面的人立刻住了嘴,他却站在那里,靠着侧墙笑了一下,“怎么了,我不能听,还是你们造谣说不出口了?”

    没人接他的话,梁思原说:“孟清从搬过来到现在,到底什么地方得罪过你们,凤凰落到麻雀堆里,就该被排挤?”

    有人不满,刚出声就被旁边人拉扯了一下。

    “有什么要说的尽管开口,拦着她做什么,我看你们天天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到底是这舌头明天就要掉了,还是觉得自己到不了明天。”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知不知道尊重长辈。”

    “尊重?”梁思原脸上带着笑,视线看着她,“你不知道我最爱的就是长辈吗,怎么,你也想尝尝天打雷劈是什么滋味么?”

    他意有所指,对方脸烧得通红,在人群里待不下去,扭头要走却被梁思原喊了一声,全场的人都愣在那里。

    梁思原脸色冷下去,说:“我跟孟清之间的事,从头到尾都是我一厢情愿,不是你们造谣生事她根本不会知情,但既然已经这样了,我也没什么可怕的,从今天开始,如果我再知道有谁在背后说她半个字,我搭上前程不要,也不会让他好过一天。”

    “既然你们愿意说,就请各位把这话转告给胡同里的每一个人。”梁思原从几个人中间走过去,“至于我个人的道德问题,就不用劳烦各位来审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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