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浪里航行的船失去了自己的避风港,前路渺渺不可知,可拉起了帆,就没有再回头的理由。

    梁思原在车上想了一路,到了地方本打算先去医院看张谷春,拦下一辆出租车后,看看时间,又转了念头,先去了一趟T大,见了幼时相识的一位老师。

    “一开始说是要开除处理的,老陈那边也没反对,后来又去找校长求情,给压了下来。好歹也是自己手把手带了这么长时间的学生,还是舍不得,否则以这件事的影响力,肯定要让他走的。”

    “年轻人做错事,没必要一棒子打死,老陈还是维护他的,以后还有改过的机会,你就放心吧。”

    “我怕的就是这样。”梁思原自语,在对方的困惑中,问:“谢临现在还在陈泓的工作室吗?”

    “刚才你来之前我还见他们俩过来签字,好像是要去宿舍收拾东西搬出去,依我看现在这情况,他出去避避风头也好。”

    梁思原立刻起身,谢过他便往外走,中途打听了一下男生宿舍的位置,在林荫道的路口上把拖着行李箱准备离校的两个人堵了下来。

    大半年没见,谢临比起从前简直不像个样子,头发乱糟糟地遮住了乌青的眼眶,背也有些驼,无精打采的像被裹挟在一团灰蒙蒙的乌云里,见了梁思原,好像连话也不会说了似的,怔愣之后只剩下逃避。

    “张老师因为你的事躺在医院里,你一直不接电话,打算躲到什么时候?”梁思原开口直言。

    谢临回过头,眼眶立刻红了,想说话却被陈泓拉了一把,“他现在自己也不好过,我们都会帮他,就不用你来指指点点了吧。”

    “我跟他之间的事情,跟你没关系。”梁思原看一眼陈泓,又把视线落在谢临身上,“哪怕只是作为一个曾受过他照拂过的晚辈,你也应该去看看他,其他的,我可以保证不会有人逼你。”

    “我……”

    “他现在还在留校观察期,需要随时配合学校的调查,除了T大和水云间,不会去其他任何地方。”陈泓打断谢临的犹豫,斩钉截铁道:“他跟你本来也没有什么关系,希望你们以后不要再来打扰他了。”

    “陈泓,你什么水平你自己知道,我为什么过来找他,你一定要我把话说明白吗?”梁思原心中不耐,冷了脸看他。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现在谁不知道他的事情就是你举报的。”陈泓如同被人踩了尾巴,表情狠厉,“那幅画还是你给他看的,他高考没选G大,你心里憋着气,你就是故意算计害他!”

    “当初你们用了什么手段我不想谈,我今天过来只是让他去看望一下曾经的恩师,愿不愿意,让他自己说。”

    “少拿你这副做派压人,你以为这是G大吗?”陈泓声音拔高,引得周围的学生都看了过来。

    正值风口浪尖上,两个学校水火不容,眼下在别人的地盘上,谢临担心出事,咬了咬牙说:“原哥,你帮我跟张老师道个歉,我就……不过去了。”

    “谢临。”梁思原也知道时机不对,可顾忌他年纪小不懂得其中的暗算,觉得他如今的性子太过懦弱,话不能挑明,道:“我无意拿往日的情分压你,也要纠正,我们两个之间从来不存在报复,圈子是小,可世间还有公理,一只手再大,也是遮不了天的。你若问心无愧,就无需对任何人道歉。不管到什么时候,真相都不能向强权低头,否则将来跪在那里任人宰割的,一定不会只有你一个。”

    “你什么意思?”陈泓听不下去想要制止,憋红了脸。

    梁思原没有理会,对谢临道:“人不怕犯错,只要懂得及时回头,拨乱反正,一切就还有机会,哪怕天大的困难,也是人扛过去的。你性情温良,又有足够的天赋,走出哪一扇门,都不缺认可和帮助。怕的是羽翼未丰便已失去自由,自己不争,别人想拉也没有门路,便就此消沉,直到所有光华都被磨灭干净。庸碌不是你的宿命,也不是赵阿姨对你期盼,你好好想清楚,高中三年,你挑灯苦读,不分寒暑跑在那条求学的路上,把画纸堆得半人高的时候,为的到底是不是现在这一刻。”

    “谢临。”他说:“求人不丢人,难关能过就不是麻烦,那些真心对你好的人,等的不过就是你一句话而已,脏水泼在身上尚能洗净,同流合污,就再不可能翻身了。”

    谢临垂着头,拳头握得青白,陈泓脸色阴沉,悄声道:“你别忘了你跟水云间还有协议,你知道你现在走了要赔多少钱吗,你养母的手术还做不做?”

    重锤压弯了脊背,谢临嘴巴里满是铁腥味,一忍再忍,在陈泓看出他的动摇,拉了他的一把想把他带走的那一刻,抬头下了决心,还未来得及开口,被陈泓扯得一个踉跄。

    在T大以来所有的恐惧涌上心头,他看向梁思原,一声原哥话音刚落,场面忽然乱了。

    谢临不知道到底是谁先动的手,他被人推到一边,反应过来的时候,周围的学生已经围了上去,等到保安赶到,陈泓受伤严重,鼻子一直在流血,被送到医务处,而他们两个则被扣了下来。

    谢临浑浑噩噩,看着梁思原惨白如纸一般的脸色更是不知所措,忧心他仍在固定的手臂,不停地转头看他。

    “不用怕。”梁思原捂着右臂手肘处,压低了声音,“我现在没办法跟你解释,谢临,我不会害你,等你离开T大,再来找我要个说法。”

    谢临不懂,保安在旁呵斥,为避免串供,不许他们说话。

    陈泓鼻骨骨折,周围的学生都一口咬定是梁思原先动的手,即使谢临否认,也敌不过众口。

    校方联系了G大的领导,陈文石赶来之后,没有选择报警,抱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电话里只说是个误会,又单独开车把梁思原送到了医院。

    “我跟你父亲有过几面的交情,你的画我也看了,《白鹤归春晚吟笛》,本该是金奖,可我觉得你的优秀不止在于这一副,我们应该给你更多的肯定。我一直都想见你,本来以为能在青艺赛的颁奖礼上跟你重新认识一下。”

    在车上,陈文石说:“我是真的很欣赏你,也向很多人推荐过你,我不想跟你之间产生什么误会。”

    梁思原倚在靠背上阖目忍痛,没有理他。

    “谢临的事情,你放心。”陈文石落下这么一句,“我不是用完就翻脸的人,有别的法子我不会这么做,只要他稳稳当当的,不做什么背信弃义的事情,我保他后半生起码吃穿不愁。”

    “我对事不对人,我知道大家闹掰了谁都不好看,可张老师的任务落到我头上,您得让我有法子交代。”梁思原缓缓开口,“总不能只有我一个人让步。”

    陈文石笑笑,“张谷春是迂腐了些,你说吧,想怎么样。”

    “让他离开T大,其他的我不管,他以后去哪儿,跟谁签什么合约,我都不会干涉。”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其实以你的条件,走到哪里都有人抢着要,不用拘泥于过去,那些师门规矩,早就是过时的老封建了。”没有回答,医院门口,陈文石跟他一起下了车,“你母亲是个非常讲信誉的人,我之前曾经跟她合作过,大家都很愉快,我相信你的家风所使,希望你也不要让我为难。”

    “我们之间没有冲突。”梁思原说:“您可以放心。”

    陈文石复又笑了一下,“陈泓动手,是他的不对,改天得了空,我让他给你登门道歉,以后常在一起,还需要你们相互照拂。”

    梁思原默然,独自去拍了片子做完检查,折腾了半天,重新固定之后拒绝了医生留院观察的要求,只打了几瓶消炎的药水。

    身体疲累,他趁输液的功夫靠在椅子上睡了一会儿,快要结束的时候,迷迷糊糊感觉到暖意,眼皮沉重,好长时间才慢慢睁开,望见一个人影。

    梦与现实交织错杂,每一次抽离都带着丝丝缕缕的痛楚,可当他真的看清那张脸,挣扎而来的清醒又仿佛跌进了更深的幻境。

    见她要走,梁思原猛地坐直了,盖在身上的衣服掉在地上,“清姐。”

    孟清一顿,没有回头,“我去买瓶水。”

    梁思原心悸不止,理性落入下风,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别走。”

    孟清受到惊吓,仓惶抬眸望见他的目光,被烫了一下,又低了下去,“你别这样。”

    “你怎么会在这里?”梁思原勉强平复自己的情绪,心跳却平静不得。

    “你们学校本来是想联系你妈妈的,电话没打通,就打到了我这里。”入校时候的紧急联系人,依照何菁的意思,填了她们两个的号码。

    “所以,你知道我有事,立刻就赶了过来。”抛下许强,自己一个人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找到这家医院,也不知道都问了谁。

    “我给你打过电话,你的手机没电了。”孟清没有正面回应,“一会儿输完液,我送你回学校,然后就回去了。”

    “你赶了这么远的路,就只是为了来看一眼么?”

    “如果你出事,我没办法跟你妈妈交代。”

    “我们两个之间的事,跟她没有关系。”

    “没有我们。”孟清回头看向他,“我照顾你,从来都是因为她对我好,我理应报答,不是这样,我根本不会认识你。”

    “可已经这样了。”梁思原站起身,扯掉了手背上的针头,“你能说我们之前的相处都是假的,我从来没有让你感到开心过吗?”

    孟清被他吓到,看着他手背上的血流出来,抿唇藏起险些脱口而出的话,改言道:“我说过,你不能把你的错觉当做对我的期盼,我对你从来都没有那样的感情。”

    “我知道,我一遍一遍地说服自己,我没有奢求过你能对我动情。”那双注视的眼睛脆弱,却潜藏着危险,一步步逼近,融化的水是血,破碎的刃锋利。

    “我不明白,许强他那样算什么,我到底比他差在什么地方?凭什么他就能得到你的青睐,凭什么他们那样的人就可以随意践踏你的真情?”

    孟清被他逼到墙根,退无可退,被迫与他对视的眼睛里藏着慌张,可那之下还有什么,梁思原读不懂。

    “小弟。”孟清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声,“你变了。”

    “我没有。”梁思原抓着她的手微微收紧,“现在才是我本来的样子。”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理智的人。”

    “对你不是。”

    “那你想要怎么样呢?你觉得我们之间真的可能吗?”孟清说:“你才二十岁,你还在读书,你的年龄,你的圈子,完全都在我的世界之外,我只是一个渴望守着自己的家庭,相夫教子平稳一生的女人。我已经不年轻,也不懂艺术,更没有什么学识见解,你的生活离我太远了,你现在只是用自己一时的新鲜感对我发出邀请,你根本没有想过这对我来说简直是一场灾难。”

    “可是二十岁的爱就不值一提了吗?二十岁就是我的原罪吗?”梁思原声音颤抖,忽然的哽咽压抑了呼吸,“我很遗憾在我什么都没有,最糟糕的年纪遇到你,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可我要怎么向你证明,我的爱是真的。”

    他想说,能不能给他一次机会,就等他一年,等他毕业了,他们可以一起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可他不敢,只有进一步沉沦,祈求的语气,“我可以不读书,除了画画,我还能做很多别的事情,我手里还有一点积蓄,只要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可以……”

    “梁思原。”孟清打断他,眼神变得失望,“你明知道我对你的期待,你说这些是把我放在什么地方,你的爱就这么廉价,只有让对方难过这一条路可走吗?你现在只是在用你的自毁来绑架我。”

    心口被狠狠刺了一刀,千百种情绪拧作一团,让人在窒息中感到恐惧。

    “你不要再逼我了。”孟清轻轻推开他的肩膀,微不可闻道:“你有你的阳关道,我不是阻拦你的一道坎,以后你过得好也罢坏也罢,都跟我没有半点关系,我有我的路可走,你只要对你自己负责。把感情当筹码不是深情,只是私心,我已经说了拒绝,你就不要再纠缠了。”

    “我的感情对你来说,只是纠缠吗?”梁思原不肯放手,“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有家庭了。”孟清挣脱不开他的束缚,无可奈何地泄了气,“梁思原,你放开我,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你不要再试探我的底线,我不可能跟你有任何发展。”

    “那你为什么要过来,我是死是活也与你无关。”

    孟清沉默,点燃他的一丝希望又很快熄灭,沉静地对他说:“你没必要说这样负气的话,你知道我一直都是希望你能过得好的,可如果你不能改变现在这样的想法,就把我的号码删掉,以后不要再找我了。”

    皱皱巴巴的心在千疮百孔中被粉碎,梁思原脑中嗡鸣,后悔他为什么会那样冲动,后悔他怎么敢对她有所质问和要求。

    过道里有人经过,好奇地向他们的方向张望两眼。

    孟清忍耐不住,再一次尝试挣脱时,梁思原放开了抓着她的手,两个人站在那里,一时间都不知该怎么打破眼下的僵局。

    一阵手机铃声响起,孟清略显仓促地从身侧的小包里拿出手机,看一眼屏幕,人略微僵硬,抿唇带着一股接近于羞愧的情绪,接起来轻声道:“何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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