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清十二岁那年,强制按片区上学的政策刚落实下来,她被分到了十中上初中。十中是个升学率很高的学校,福利院的桂姨说小宁清是要走大运咯赶上了这波好政策。

    开学那天,桂姨特地送了她一个冰雪奇缘的书包。桂姨上了年纪,并不知道只有小学的孩子才会喜欢背艾莎公主的书包。但宁清很珍惜,她的书包已经破得必须得换一个了。

    宁清的班级是六班。报道那天,班主任按照身高给大家排了位置。宁清的同桌苏红是个扎了丸子头的女孩子,发绳上有一个镶满水钻的蝴蝶结,阳光照过来折射出五彩的光,衬得齐耳头发的宁清灰头土脸的。

    苏红是十中小学部升学上来的,班里有好几个她的小学同学。

    她看见了宁清的书包,她大声呼喊来她的朋友们围观,她们几人围着宁清的书包大笑着,夸张的语气谈论着为什么读初中还有人背印着大号爱莎公主的书包。

    苏红从抽屉里拿出了她的包包,说这是JK包包,可以背着和手提两用。

    苏红脆生生的嗓门很大,越来越多好奇的同学围观上来。她被围在中央,享受着众人羡慕的目光。

    宁清低头瑟缩着小心翼翼地将艾莎公主那面放在下面。她的脸涨红着,无措极了,但她也不解,为什么印着艾莎公主的包包就是土呢,为什么规定只能读一年级的小孩才能背呢。

    “大家快坐好,青老师马上过来了。”

    如果说这世上真有什么天籁,大概这就是天籁。周炀那时还没变声,清澈的童音响起来,聚集的人群一散开来,宁清终于能抬起头了,她的脖子生痛。

    周炀是他们的班长,因为他是跨区升学考试里成绩最好的那位,班主任青老师很喜欢他。

    班里有什么活动都是由他带头组织。班里举行春游去市动物园参观,每人需要缴一百块作为参与费用。

    宁清拿不出这个钱,她不想找院长和桂姨开口要。院里那么多孩子,花费很大,他们都是能省就省。

    周炀来询问她的时候,问她:“宁清,你是那天没有空吗?”

    她有空,宁清不想对他撒谎,摇摇头,固执地重复道:“我不想去。”

    “好的,如果你改变了主意,可以告诉我的。”

    周一班会的时候,周炀将收集的春游费用和参与的学生名单交给了青老师。

    宁清低下了头,作好了被目光审视的准备。

    青老师当着全班的面清点了费用,笑着开口道:“这次咱们班满员去春游。”

    底下欢呼声一片。

    宁清错愕地抬起头,望向后排的周炀。周炀对她笑笑,宁清腾地一下感觉脸热起来,飞速转过了头。

    ※

    初二那年,福利院来了一个很漂亮的小姐姐,她向孩子们介绍说她叫张棠,是一名记者,来记录他们的生活。

    大家都叫她棠姐姐。

    她有着如绸缎一般顺泽的发,喜欢穿有着镂空花纹的长裙子,就像一只来自森林深处的蝴蝶。后来宁清才知道,那种裙子叫波西米亚风长裙。

    她跟着福利院的女孩子们住一间屋,给女孩子们讲大西北有一望无际的沙漠,讲冬天的威海海边会有海浪卷着雪花,讲挪威有比世界上最昂贵的翡翠绿得更纯粹的极光。

    她给宁清带来了小背心,以及很多支笔和白纸。

    每当有一个孩子被领养家庭带走,宁清半夜起来上厕所总能看到她在院子里偷偷掉眼泪。宁清习惯了这种离别,但她能感受到棠姐姐的难过,她便沉默着坐在她旁边。

    她同棠姐姐讲她在学校的生活,她不太想上学,有些孤独,学校里没人愿意同她讲话。棠姐姐有些愤怒,她气冲冲地去学校找了青老师说明情况。

    棠姐姐喜欢搂着她,跟她讲李清照的故事。她总是鼓励宁清要勇敢些,不必怯生生,无视掉那些讨人厌的声音。她不厌其烦地告诉宁清,越勇敢,这个世界上能欺负你的人就越少。

    棠姐姐在福利院住了半年后要离开,离开前谁也没告诉。宁清是院里最大的孩子,她能提前预感到她的离开。

    临走那天,棠姐姐给了她一张纸,纸上是她的电话。她摸着宁清的头,告诉她要好好读书,这个世界很大很大,读书才能走出去。末了,她许诺会时常来看宁清。

    ※

    可能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许多关于初中的事儿宁清都记不太真切了。想来都是这样的,当日千万般痛苦发誓铭记不要遗忘,如今都一一淡去了。人永远都做不到真的感同身受,哪怕是对从前的自己。

    那时候,女孩都跟女孩一起玩,男孩都跟男孩一起玩,泾渭分明,互不相扰。但没有女孩跟宁清玩,宁清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者得罪了谁,但大家都默契地不和她说话。

    她也曾怯懦地妄图合群,卑微地问班里偶尔肯同她讲话的一个女生,为什么她们都不愿意和她一起玩。

    那个女孩子想半天想不出来,憋出来一句:“你身上有股霉味。”

    宁清信以为真,回了福利院让桂姨不要再给她老肥皂,她要带香味的洗衣液洗衣服。

    她换了玫瑰味的洗衣液,但她们还是不愿意带上她。她总是孤零零一个人去食堂吃饭,体育课自由活动也是一个人。

    哦,对了,体育课,差点忘了,关于体育课的记忆。

    那是上午最后一节课,自由活动的时候,宁清去上厕所,等她想出来的时候,发现厕所的隔间被锁住了。

    她开始呼救,空荡荡的厕所里只有她自己回音。

    她尝试着用力撞开门,门上的隔板常年放置的空桶摔了下来。

    桶里有水,浇了宁清透心凉。清洁阿姨不会把装有水的红桶放在隔板上,这是蓄意,并不是意外。

    宁清继续撞门,她是如此孱弱,门只是晃动。

    她气馁了,呆站着等待,也许等到下午有人来就好了。

    “宁清——”她听到有人在叫她,她几乎立刻就要应声了。

    但她认出了是周炀的声音。她咽下了喉咙里即将发出的声音。薄衬衫浇了水,透出小背心的痕迹,这对发育期的少女来说是羞耻。

    她听着他的声音越来越近,厕所旁便是跑道。她听到闹哄哄的人群,也听到有人劝周炀也许她没等点退就去食堂了。

    可他还是在喊她的名字。

    那天宁清是在打扫卫生的阿姨帮助下爬出了厕所。

    晚上睡觉的时候周炀的声音从现实飘到了梦境,梦境里她勇敢地回答了周炀,他像个英雄一样撞开门拯救了她。

    梦醒的时候,宁清开始痛恨自己的不勇敢。她把这件事告诉了青老师,青老师安慰了她并承诺会调查这件事。她并不知道后续是如何处理的,但她再也没有遭遇过这类事情了。

    她的境遇在好转。体育课上没人愿意和她组队,周炀就脱离他们一起玩得好的小队同她组队。小组作业没人愿意带她,周炀就主动喊上她。

    她想,是她的勇敢拯救了她,不,是周炀给了她勇敢。

    宁清打电话告诉了棠姐姐这件事,她希望棠姐姐知道她在一点点变勇敢。

    她记得她的话,她不再厌学,她期待着哪天能再次见到她。

    初升高放榜那天,宁清很紧张,好在她考得不错,踩着尾巴进了十中的高中部。

    分班后报道那天,她在门口看着班级名单,察觉到身后有人也在看,她自觉地退后让开位置。

    “宁清,是你呀,好巧,我们又在一个班。”周炀就这样站在她面前,不过一个暑假没见,他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变成了成年男性的低沉温润。他怎么长得那么高,宁清得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如果快乐能显形的话,宁清此刻就是被快乐淹没的人。天知道她快乐得要飞起来了,她偷偷许下的愿望上天听见并实现了它,她愿意为此原谅这个讨人厌的世界。

    ※

    许是因为高中班上的新同学们一门心思放在学习上,愈发成熟,不会将恶意展示得像初中时那般□□。比起初中,除了依旧没什么朋友依旧没什么存在感以外,宁清的高中三年过得还算不错。

    周炀依旧是万丈光芒受尽老师宠爱的班长。

    宁清喜欢待在学校读书馆看课外书,她的语文成绩也越来越出类拔萃。高一下学期的时候,她和语文课代表黄岚一起代表高中部参加省里的作文大赛。

    她获得了三等奖,黄岚获得了特等奖。

    班主任很开心,在班里宣布了这个消息,并同意由她们两人决定下周的年度班级活动。

    黄岚说话轻轻柔柔,成绩也拔尖,人缘很好。班主任走后,大家一窝蜂地围住她道贺,七嘴八舌地说着建议。

    宁清也很开心,她慎重地将奖状夹在书里,打算回去用院里的公共电话打给棠姐姐报喜。她并不嫉妒黄岚,大家各有各的开心,她悄悄一个人开心就行。

    周炀的同桌王文是班里的活泼分子,他提议班级活动改为看电影,黄岚点点头低声说都可以。王文便在人群里叫嚷着决定了就看电影。

    周炀望着宁清的背影,起身走了过去,站在宁清身旁,朝着王文喊道,“王文!这里还有一位。得宁清也同意。”

    宁清诧异抬头望着他,周炀看着她,眼里满是善意,说道:“你不要害怕,本来就该你俩决定。”

    周炀在班里的信服力很高。王文手撑着两边的桌子,一跃过来,一屁股坐在宁清前桌的凳子上,手撑着脑袋,笑嘻嘻地问,“宁同学,你说好吗?”

    “好。”

    王文又跟个热带雨林里敏捷的猴子一样挪走了。

    周炀无奈地对着王文的背影摇摇头,又转头道,“恭喜你获奖呀,宁清。”

    宁清鼓起勇气,抬头回望着他的眼。却在下一秒就被打回原形,低下了头。他的眼眸那样明媚,照得她的小心思无所遁形,再多对视一秒就会暴露。

    “谢谢。”

    她粗着嗓子,故作淡定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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