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被关进来第四天的时候被人引出去的,她被人客气地带到了一处园子里,庭前花木满,溪石水榭点缀其中,曲径通幽处的尽头是一座池中小馆。这风格,倒是似曾相识。

    “宁小姐,我们又见面了。”沈渊面对着窗棂,背身而立。落日熔金,勾勒出他的身影。宁清望去,只看到一片灿烂,连背影也看不真切。

    宁清本是提心吊胆的,如今见到了他反而内心安定下来,虽然每次总是在倒霉的时候遇见他,她对此快有心理阴影了。她沉默着,故意不搭话。这是她对他这比气满满出场的默默反抗。

    “看来宁小姐不是很意外见到我啊。我以为你见到我会挺高兴,毕竟至少不用继续待在那地方了不是吗。” 沈渊转过身,宁清终于能看清,他穿了黑色立领衬衫和黑色长裤,胸口金色绣线勾出一朵莲花。

    “是你喊人绑了我?”

    沈渊温和的假面凝固在了脸上,好脾气地道:“是我救了你。”

    “你救了我?你怎么个救我法?”

    她嘴硬着,不愿意莫名其妙就背了他的恩情。

    “如果不是我,宁小姐你现在还待在那个房间出不来。”

    “可是我马上就能出来了啊。”

    “如果不是我的人赶到及时,宁小姐辛苦得来的证据都得被销毁。”沈渊向前走了几步,来到黄檀红木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里面的东西,放在桌面上。正是宁清寄去报社的包裹。

    “沈先生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 宁清嘲讽地笑了笑,抽下发绳,从发绳的水晶装饰花里掏出一个极迷你的U盘,挑衅道:“我的备份全在这里。”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的发上,披肩的长发也成了金色,她的眉眼全然不见往日的谨小慎微,突然生动起来,沈渊也有些恍神了。

    收敛了心神,沈渊继续逗她,“那宁小姐可是签了协议,记者受贿这顶帽子准备怎么解决呢。”

    “我留的那张卡,连同密码给了张力的父母。实际持有人并不是我。”

    沈渊有些赞赏地看向她:“那如果没有我,宁小姐那些照片怎么办呢?”

    宁清歪头笑笑,一字一顿地对沈渊道:“劳资不在乎。”

    只要她不在乎所谓的社会性死亡,撕破脸皮不承认是自己,那又能奈她何。对付市井泼皮的唯一方法就是降低自己的道德感。

    他看她好似乌龟缩进壳子里一般刀枪不入。

    好笑地诘问道:“看来我千里迢迢跑过来帮宁小姐是多此一举咯?”

    “你不是来帮我的,只是顺手之劳想让我承了你的人情。虽然不知道您在这件事里面起了什么作用,我还是谢谢您,至少现在看来您不是我的对立面。”

    “既然宁小姐不愿意承这个情,那宁小姐请便吧。”

    沈渊轻扣桌面,便有人上前,要引宁清走。

    这是下了逐客令了,少见沈渊如此情绪外露,宁清倒是开心来了,连语调都欢快起来。

    “沈先生,拜拜,希望我们没有下次见面了。”

    送走宁清,沈渊揉了揉太阳穴,躺坐在摇椅上。

    他没想到在这能见到宁清。他这次是来清理自家门户的。家里表弟沈溪不成器,跟一群摆不上台面的东西厮混,导致赤钢矿业这些年打着他家的名头招摇撞骗。老爷子让他过来帮忙收拾乱摊子,擦干净屁股。

    顺藤摸瓜查了好几日,谁知这些个混账这些年胆子愈发大了,欺上瞒下,连绑架这种事也做得出来。

    他还当是哪个有骨气的记者能屈能伸呢,结果是宁清那两幅面孔的小丫头。

    他应该把那小丫头留下的或者把她的资料给她扣下来一部分,谁知道她回去发出报道会给他捅出什么篓子。可能是因为那句逞强般的不在乎,他还是心软了。

    实在不行,他就在这多费些时日督办,把这些人渣都一一清理了吧。

    ※

    宁清回到了报社,迅速整理成稿。

    那些真实的对话和视频,令人无法忽视的苦难被呈在了面上。

    报道一出,就像是在逐渐平息的舆情里添了热油,噼里啪啦沸腾个没完。上面下令彻查,记者们也如愿得到了追踪和监督的机会。

    宁清回到自己的小出租屋,翻着那本手札,手札已经泛黄,宁清用笔在上面一字一句地写下:一个理想的自我并不是通过想象就能成为的,那些真实存在的痛苦,无法逾越的困难,每一次怯弱后退,每一次咬着牙扛上去共同铸成了一个理想的自己。

    新鲜的字迹落在陈旧的纸张,十一年的光景随笔墨晕染开,把理想的自己从十五岁带到了二十六岁的宁清面前。

    这些日子,赵小艺吵着要和宁清见面叙叙旧,宁清先前一直忙,这会儿主编给她放了个小长假,她便应承了赵小艺。

    说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关注娱乐圈的事了。江缺那件事,也不知道是怎么解决的。

    俩人约在宁清楼下的茶馆里见面。赵小艺早已等候多时。

    茶香混着烟味,熏得宁清眼睛痒痒的。

    赵小艺这次来是当说客的,再不把宁清带回去,江缺那尊大佛就要亲自来抓人了。

    “小艺,你手机里说范龄的死有蹊跷,是什么意思?”

    赵小艺没想到宁清的第一句话是这个,她也是道听途说来的消息,跟宁清在网上瞎扯聊的时候顺嘴提了句。

    “什么?噢噢噢你说范龄啊。我有个朋友的叔父在警局工作,范龄不是家里没人了吗,警察帮忙处理的后事。听说死前一天听到她家里有奇怪的争执声。唉,真是个苦命人。不过有时候走了对她来说未必不是好事。不说这个了,说这个怪瘆得慌。”

    “你能引见一下这位朋友吗?”

    “你要干什么?别去沾这种事,会让自己也倒霉的。”赵小艺好心提醒道。

    “好奇而已,给我一个嘛。”

    “行行行。对了,宁清,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你不在这些天,我们的日子不好过啊。老板天天拉着脸,剧本也堆了一堆不肯看。那件事没啥影响,老板早就不怪你了,他就是死要面子,之前从我这旁敲侧击你的近况,知道今天我要来和你见面,提前催我下班。你快回来吧。”

    “小艺,我找了新工作,应该不会回去了。”

    赵小艺是真急了,超大的耳饰随着她的动作摆动得异常厉害,道:“别啊,宁清,你要加薪的话,我直接补贴给你。把新工作辞了吧,违约金我也替你赔。别走,求你了,祖宗。我真应付不来,本来说再招个熟手先顶你的缺,老板不肯,我跟朱哥分着干你的活。我都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赵小艺拉着宁清的胳膊,嚎得那叫一个伤心。

    宁清拍拍赵小艺的手臂,无奈地道:“真不行,我那签的是卖身契。”

    赵小艺知道宁清心意已决,不好再劝。

    倒是托赵小艺那位朋友的关系,她从警局得到查询到了死亡报告和尸检证明,证实了范龄确实是自杀。但是宁清脑子里萦绕着那天范龄那句谢谢,一直放不下心。范龄所住的小区是老旧的准拆迁区,没有监控,所以无从得知谁最后见了她。

    唯一的突破点,是当年范龄确诊时的病例报告。

    她查询当年的报道,从只言片语中找到了那家医院,X大附属。

    与赵小艺所说的不同,范龄并非没有亲人,她还有亲弟弟在世,范龄弟弟也是捡垃圾为生。一路辗转,宁清拿着记者证前去范龄唯一在世的亲人范龄弟弟家中,告知他,希望他能帮助她获得病历资料。范龄弟弟本是迟疑,但宁清提出愿意给予报酬,他才松口前往。

    但似有人刻意隐瞒一样,病案室的工作人员听闻范龄的名字,神色微变,查找了一番,表示没有寻到。宁清提出多年前或许是手写病历,希望工作人员能去病案室帮忙差找。但工作人员表示多年前的病历名册里也没有范龄。如果报道是错误的,当初多家报社不可能同时对确诊医院报道错误。

    这种情况更像是所有人对此讳莫如深。

    宁清没想到又能碰到周炀。她差点以为他和她之间也是有缘分的了。

    他带着病人家属来查找病历,遇见了宁清,他略带诧异地和她打招呼,问她是生病了吗来这作什么。

    宁清愣呼呼了一瞬,但又反应迅速地强行镇定下来,逼着自己不太热切地道:“我来这帮人查找病历。”

    “那找到了吗?”

    宁清摇摇头,说没有。病案室的工作人员听到了他俩的对话,尴尬地对周炀点头示意。

    周炀是如此地聪慧,迅速了然,旁边的病人家属还在等待,宁清礼貌地同他道别说再见。

    再见,哪有什么机会再见呢,这城市那么多人,怎么才能有由头地再见一面呢。

    踏出医院的时候,范龄弟弟都劝宁清放弃,他不懂这个外人有什么执着的。

    宁清不语,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他。

    她掏出手机,却发现那没有一条对话的置顶对话框里有了来自落叶头像的第一句话。

    周炀:你要查的病人名字叫什么?

    宁清:范龄。

    宁清:可以吗?会对你有不好的影响吗?

    周炀:患者或受委托的患者家属有权要求查阅、复制病历资料,医院应当提供。

    末了,周炀还加了一个萌萌的表情包。

    宁清:谢谢你。

    过了会儿,对话框里迅速弹出五十多张的病历照片。

    周炀:虽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宁大记者,加油。

    宁清:宁大记者?

    如果没猜错的话,上次见面时她介绍自己的身份还是江缺助理。

    周炀:不好意思,是我太唐突。我并不是指你真的成为了记者,我的意思是你想成为的人,只要自己开心就成。

    宁清:我没有更换理想,周大医生。

    周炀:那你就是宁大记者。宁大记者,你现在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宁清:没有,谢谢你今天帮了我一个大忙,改天请你吃饭。

    宁清忍住了继续聊下去的欲望,她就像是个遇到巨大糖果的小孩,害怕自己会沉溺其中。宁清,要安分,要忍耐。她压抑着内心接近他的渴望,他是别人的,不要做个让自己都厌恶的坏人,宁清。

    周炀:好的。

    宁清盯着对话框,那句好的看了好久好久。

    她打从懂事的时候,就相信命运。这让她有种理所应当的摆烂。尘埃的起点,懒惰的心性,茕茕的身影,永远也无法得到垂青的命运,像团烂泥一样地流浪到哪里便是哪里。

    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她,有人还记得她年少时的妄言并认真地相信她会成为那样的人,甚至比她本人都虔诚地祈愿着它的实现。

    就好像,就好像她在沙漠里赶路,干渴昏死前一秒踏进了清泉里,以为是蜃景,但神迹确乎降临。

    周炀就是她的神迹。

    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人。他像个神父一样接近她的灵魂并拷问它,你的理想还长存吗。察觉到她的窘迫,还会转移话题。末了还妥当地问她是不是遇到难处了。

    靠近他就像是靠近阳光,这世界的所有阴霾都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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