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经过了五个关卡核查,车终于停在了一座旧院子前。

    院子前有岗亭,里面站着持枪的士兵。

    院子是由红砖砌成的,一共两层,无论是跟沈渊的中式庭院还是沈琬的欧式庄园相比,都显得有些寒酸。

    看着跟她那小破屋差不多的年代感。宁清倒是觉得颇为亲切。

    有仆人在院门前守着,看见沈渊两人,恭敬地打开小院的门,“渊少爷。”

    沈渊皱眉,“别这么叫了。爷爷听见了也不高兴。”

    仆人只弯腰点头,却不应声。

    她走在沈渊的身侧,被带进了房间。

    屋内的一切装修都是六七十年代的风格。纯白的镂空桌布,棉线纺织的电视布罩,苏联风格的沙发椅。

    “沈老在楼上候着呢。今早儿高兴,喝了一大碗粥。”

    沈渊颔首,拾级而上。

    宁清矮了他半梯,落在他身后。沈渊抬起手,手心对着她。

    她也不扭捏,握起他的手,并肩而上。

    转上台阶就能看到一间门半开着的书房,老式的玻璃翻门书柜上满是书。书房正中摆着一个大书桌,桌面上盖的是玻璃。

    沈渊轻扣了扣门。

    坐在书房背对着门的老人拨动轮椅,缓缓转过了身子。

    老人满头白发,相貌威严又不失慈祥。

    但,宁清彻底呆在原地。

    她记得,小时候好心人给福利院捐了一台电视,打那起每天晚上七点,宁院长就会打开电视带着孩子们一起观看新闻联播。

    这谁能想到啊,十几年后她会亲眼看到儿时新闻联播里时常出现的人物。都姓沈,严密的关卡检查,院外的哨兵,她有疑心,但饶是猜测也不敢猜他竟然真的是沈渊的爷爷。

    她动作凝滞,下意识地转头看沈渊。沈渊轻搂住她,带着她微微鞠躬。

    “爷爷,我们来看你了。”

    老人和煦地点了点头。

    “沈爷爷好。我是宁清,沈渊的小同志。”

    女朋友太腻歪,宁清自己也说不出口。未婚妻太正式,有蹭地位之嫌。她脑子一抽,配合着这六十年代的装修风格,嘴瘸地说出个小同志这词儿来。

    “小同志你好。”

    老人对待宁清倒是格外亲切,请求宁清帮忙磨墨。

    她忙站在桌旁,细细研磨。与往日的诚惶诚恐不同,她意欲好好表现不是因着面对权势的惶恐,是出于对老人的敬重。

    沈渊立在一旁。

    “小渊,你去给我和小宁同志捎点茶水上来。”

    沈渊应声,看了眼宁清,转身下楼。

    他一走,她其实有点紧张,主要是摸不准老人故意支走沈渊是要对她说些什么。

    谁知老人也不言语,只埋头写字。一手漂亮的小楷翩然纸上。纸上是小诗有云:短笛云山外,长林雨露中。命俦还藉草,相与说年丰。

    “小宁同志,你坐。”

    宁清哪敢坐着,只看着老人的墨宝,斟酌着拍马屁的话。

    “沈爷爷,您这字写得真好。张居正在世怕也是得佩服。”

    “哦,你还知道这是张居正的诗?”

    “略有研究,略有研究。”

    幸好当初沈渊逼着她恶补明史,这才让她无形之中装了个杯。

    老人似乎并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聊下去,只指了椅子让宁清坐。

    椅子是红色的折叠椅,小时候福利院就是这种椅子。坐的时候重心过于靠里面会导致椅子折叠,把人夹在中间。宁清坐之前,出于习惯,先压了压坐垫处。

    老人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听小渊说,你是在福利院长大的。怎么样呀,当地有按时拨款吗?我记得你们是可以申请补助上大学的是吧?”

    ……

    老人问了许多福利政策之类的事。她渐渐忘了双方地位悬殊,越聊越起劲,连带着当初矿难的事儿也一并托出。

    两人讨论得有来有回的。

    末了,老人惆怅地感叹:“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她倒是发自肺腑地感谢了一番老人。

    老人知道她是真心实意,但也只摆摆手。

    “怎么好像属下汇报工作一样。你现在是小渊的对象,就是一家人。”

    宁清只得支吾附和。

    老人又问起宁清和沈渊相识过程。她就将当初编给沈琬他们听的话又复述了一遍老人。她回答时有些犹豫,不大愿意欺骗老人。

    楼梯处传来脚步声。

    来人是沈琬,衬衣短裙,短发红唇。见到宁清,点头以示招呼。

    “爸。”

    “小琬,你今儿怎么这么早来了。”

    沈琬政务繁忙,往日都是开宴了才到场。

    “还不是阿渊,担心宁清应付不过来,心疼着呢,让我过来看看。”

    说完,打趣地看着宁清笑。宁清只得尴尬地笑脸相应。

    “这些日子忙吗?听阿诚跟我告状说你最近有些不顾及自己身体啊。他说他管不住你,你可是沈部长。”

    “别听他瞎说,他就是爱夸大其词。没那么忙的,还好。”

    三人摆谈间,有仆人来报,说人已经到齐了,问是否现在下去开宴。

    老人颔首。

    沈琬推着老人,走过过廊,乘坐房子西侧的外装电梯下楼。

    “爸,我说让你住我那吧。这边太小了。”

    “住了这么多年了,习惯了。”

    宁清跟在沈琬身侧,一路无言。

    三人到了旁边邻近的另外一栋建筑。这座建筑是喷泉酒店的格局。许是特意设计,一路都没有台阶。

    两侧穿着燕尾服的男人见着三人来了,有眼力见地推开会厅的大门。

    老人一到场,周围交头接耳的人们就立刻停下,起身。

    老人被推到餐桌的主位。

    周围的人有序地过来向老人问好。宁清趁机巧妙地将自己隐匿在了人群里。

    老人招呼着众人坐下。

    沈琬坐在了老人右侧第一个位置。宁清抬眼看了看站在老人左侧的沈渊,他对她招招手,拉着她坐在身侧。就形成了沈琬坐在老人右侧,宁清坐在老人左侧的格局。

    往日都是沈渊坐在老人的左侧。沈琬掀眼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宁清,面上不动。

    有眼力见的人起哄让沈渊介绍一下。

    “这是小渊对象。女孩子家家的,你们别闹人家。”

    老人发话了,好事者也噤了声。在座的人心知肚明,老人极其宠爱沈渊这个孙子,爱屋及乌,刚刚试探一番,看来是对这个准孙媳妇也纵容至极。只是这个准孙媳妇举手投足小门小户的,未免有些拿不出手。

    爷爷护短,但沈渊却不能不给爷爷面子。于是挑了些长辈介绍给宁清,其余人随意打了招呼。

    “这样不会得罪人吗?”

    她小声地问。

    “他们更怕得罪你。其余人不用认识,你只需要认识姑姑和爷爷就好。”

    沈渊捏了捏身侧她的手。

    老人动筷,一桌子的人才敢开始动筷。

    在场的人屏气敛息,吃得无声无息,不像是家宴,倒像是学术报告。老人吃了没几口就撂了筷子。

    “我在这里,你们多半拘谨得紧。我年纪大了,人多了也懒得应付,你们不必老是来看我是不是还活着。”

    此话一出,坐在末端的几人脸色齐刷刷地绿了。

    如果说沈家是一颗遮天蔽日的大树,那老人就是这棵树埋在地下的根基。他在,便意味着根枝末端也能繁荣。也就是老人还念点家族旧情,现在沈家嫡系新人亲缘意识淡薄,他们上赶着讨好也无用。

    老人此话一出,无非是直接断了他们寄生行为。

    老人让随侍的人推着回去午休。饭桌上便轰地一下炸开,众人面面相觑又议论纷纷。

    宁清得了沈渊的话,反正不干她什么事儿,只捡着面前的那盘四喜烤麸往嘴里塞。

    沈渊也姿态优雅地夹起青菜细细咀嚼。

    有人自是看不得他们如此悠哉。

    “这不是小嫂嫂吗?你可是渊哥第一个带回来的小嫂嫂。”

    宁清埋头咀嚼的动作停在原地。第一个带回来的小嫂嫂?有这么说话的吗,这不摆明了挑事儿吗。

    她放下筷子,看向坐在沈琬旁边的年轻男子。男子高颧骨,尖下巴,单眼皮。

    “对不起,你叫什么来着。我这人记性不好,真不好意思。”

    她边抱歉边装作真不知地看向沈渊求助。

    “沈溪,我表弟。”

    “沈溪你好。”

    沈溪被无形中下了面子,也只能隐忍不发,继续端起笑脸。

    “小嫂嫂果真好玩,难怪就你被带来了。可惜诚叔今天没来,不然他肯定喜欢你这样有趣的人,是吧琬姨?”

    纪诚?怎么又提到他。宁清疑窦丛生。

    沈琬放下筷子,抿了口茶水。

    “阿溪,好好吃饭。”

    “唉,琬姨你向来就这么护着渊哥。待他可比待我好多了。我也是没妈的孩子,怎么就区别对待呢。早知道当初我也跟着琬姨去西班牙了。”

    沈溪仍嬉皮笑脸,眼神却像是淬了毒的刀。

    沈琬何等玲珑心肠,到底是久居高位,不怒不惊,依旧风轻云淡。

    “你要是有阿渊一半省心,我也会护着你的。那些烂摊子还不是阿渊替你去处理的。你少给我和爸爸惹点祸事就行了。”

    沈溪被人戳了痛处,轻哼一声,不再言语。

    听沈溪这么一说,宁清才意识到,这场宴席上既没有沈溪的父母,也没有沈渊的父母,真是奇怪。

    她正疑虑间,有仆人附耳沈渊,在说些什么。沈渊颔首,那人才离去。

    沈溪面色不佳,见状轻嗤。

    “爷爷说吃完饭再去他那里玩会儿。”

    沈渊低头,在宁清耳旁轻声道。

    “我们现在就去吧。我吃饱了。”

    “好。”

    沈渊起身,对着沈琬点头示意。无视桌上众人,牵着宁清扬长而去。

    两人到小院时,仆人说老人刚睡下,还在午休。两人就一楼客厅的沙发上候着。

    他着西装,她穿旗袍,他体态极好,她双手压在大腿下作低头状,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在害羞。两人挨着,不远不近,看去倒是颇有民国佳侣的氛围。

    “想什么呢?”

    “四喜烤麸。”

    “嗯?”

    “那盘四喜烤麸我还没吃几口呢。要不是为了躲那个沈溪……”

    他本以为她现在不说话是因为刚刚被沈溪胡搅蛮缠了一遭,谁知道她满脑子可惜的竟是四喜烤麸。

    “你们家的亲戚真多,都不是些省油的灯啊。我还以为你们这种天潢贵胄不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亲戚呢。”

    “你不需要理他们的。带你来只是因为爷爷年纪大了放心不下我,这些年总催着我找对象。”

    宁清不说话了,再说下去,话题又得回到为什么当初选她的问题上。他对她诸多隐瞒,她只当不知道,也懒得去猜。

    她沉默许久,还是忍不住抱怨。

    “老板,我这活也挺累的。不知道你跟你家人说了我什么,我也不知道该对他们说些你的什么。然后吧,我还不能让人发现,其实咱俩压根不熟的事实。”

    “压根不熟?”

    “你看吧,你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我没什么挑嘴的。你喜欢四喜烤麸。”

    简直对牛弹琴。她转过头瞪了眼他,故意当他面又无表情地翻了个白眼。

    他笑笑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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