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渊看着她,听到心里有一个清晰的声音在说话:不要抗拒了。

    抗拒什么呢,他自己也不解。

    宁清见他还在兀自走神,揣兜里的手舍不得掏出来,拿肘部碰了碰他手臂,“喂,我说你也不用这么感动吧?”

    他伸手捏住她的脸蛋,满意地看着她的嘴角被挤成滑稽的O型。被握在手里搓揉捏扁的家伙,就算在她身上放一些希望,又有什么好不安的呢。

    他指尖发凉,“行了,你脸冻得冰冰凉,回去吧。”

    宁清点点头,没在意他话里那哄小孩似的“冰冰凉”,仰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呼出一口气,散出淡淡的雾,转身往楼里走。

    他看着她笨拙背影,也学着她的样子仰头看月亮。

    中天长月,皎洁如玉。

    月也并不总是这般好看圆满。

    他想起,很久之前在强制隔离的病房窗台外,也有这样大的月亮。惨淡瘆人,洒在阵阵鸣叫的夏虫上,跃下梧桐枝丫落在窗台。他扶着窗台,努力克服利培酮带来的震颤。

    那时月光是那样的凉,能渗透人骨缝,浸身恨水。

    颤抖停止,虫子依旧放肆鸣叫,四下静悄悄,月陷苍穹未偏移半分,似乎一切如旧。而偌大的世间,只有沈渊自己知道,有人存在了,有人不在了。

    走廊里响起扯着嗓子的咳嗽声,是宁清在唤亮声控灯。

    这个笨蛋不知道是人体感应灯。

    恍惚思绪被打断,沈渊笑着摇摇头,也抬脚往楼内走去。

    ※

    宁清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

    看着坐在客厅办公的沈渊,她没回过神来,“你怎么在这边?”

    沈渊头也没抬,盯着电脑屏幕敲字,“你给我开的门,然后又自己回去睡了。”

    宁清半信半疑地瞅他,不似有假,便换了个说法问道,“有什么事儿吗?”

    沈渊合上了电脑,“过节,带你去爬山。”

    “现在?”

    沈渊不置可否,不提自己坐在这里等了三小时。

    宁清早已过了饿的那个点儿,现在没什么饥饿感,她找了这个作借口推托,“但是我还没吃饭。”

    “待会儿去超市买点。”

    车停在购物超市旁,沈渊见她一脸被闷傻了的模样,一本正经地逗她,“快下车,一会儿交警开罚单咱们就走不了了。”

    “噢噢噢好的。”

    宁清喘着粗气,脸跑得红扑扑地开车门,往后座扔袋子,落座,关门,系安全带,一气呵成,“快快快。”

    沈渊边慢条斯理地打方向盘边问,“买的什么?”

    宁清明白了这人刚是在唬她,垮着个脸,“吃的。咱们去哪爬山。”

    “景山。”

    “过年过节的,人很多,你这种不能抛头露面的大姑娘……的大明星不适合去那里。”

    他知道她是故意揶揄自己的,也不恼,耐心解释,“景山很大的,咱们不去开放区域。”

    宁清探着身子,伸手往后座拿购物袋里的东西。

    购物袋被她扔得太远,宁清挥着手扑棱了半天才够到,嘴里满是酸言酸语,“我以前还可怜过你们这种公众人物没法跟普通人一样出行玩乐,现在想想我就是贱得慌,属于是穷丫鬟替穿金戴银的小姐操心。”

    他直视前方,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方向盘,听着她有一搭没一搭的仇富碎碎念。

    行车至市中心的十字路口,恰好遇到红绿灯。斜对面高楼的外里面是巨型广告墙,深蓝色背景上是白色的品牌标志,墨镜西装冷峻优雅的代言人占据了大部分的画面,正是江缺。

    沈渊侧头看了看宁清,后者显然也看到了那广告墙,低下头,啃手里的肉桂卷。

    落在沈渊眼里便是欲盖弥彰的故作淡定了。好心情被冲散了些,出口的话就显得有些意味深长,“你当初可怜的不是我吧。”

    确实不是。宁清装傻不语。

    车转头背离闹市区驶向不太繁华的滨江大道,重新规划路线的导航女声响起。

    宁清没话找话,“你要尝尝这个蛋糕卷吗,挺好吃的。”

    “不吃。”

    宁清向来是敌进我怂,见他疑似不爽便又拾起那副社畜语气,“噢噢噢好的。”

    快到景山风景区的时候,沈渊接了个电话后面色凛然地调转车头方向,轰着油门而去。

    宁清偷偷瞥了沈渊,不敢发问是去哪。

    车刚停稳,沈渊头也没回地走了。莫二迎了上来,替宁清拉开车门,“不好意思,打扰到您的行程了。”

    宁清打量了下周围,依山傍水的,像是个疗养院。

    她朝沈渊身影的方向努努嘴,“真巧,每次都咱俩。我都习惯了,等人就是咱俩的命。这是怎么了?”

    莫二没有被宁清一口一个“咱俩”之类拉进距离的话迷惑,嘴严得很,只浅笑道自己不知道。

    瞧人这职业操守,宁清也不再多问。

    莫二引她到室内休息,宁清婉拒了,“我还是在这等吧。”

    宁清一溜烟又坐回车上啃面包。沈渊不在,于她而言还是熟悉的环境比较有安全感些。

    莫二尊重她的意思,站在车旁候着。宁清降下车窗,将面包伸出去,“喏,垫巴点,我估摸着没准又得等到晚上。”

    莫二摇头,“我不用。您要喝水吗,我车上有。”

    宁清摇摇头,收回了手。

    莫二眼尖,瞧见堆在她腿上的烘焙品,“渊哥对肉桂过敏。”

    宁清啃面包的动作停了,解释道,“我自个儿买的,我自个儿吃。”

    莫二跟着沈渊名利场里打滚,谁的心情都能照顾得妥帖,怕宁清误会忙补充道,“渊哥以前也不过敏的,听琬姐说是自打回国后才过敏的,胃被养刁了,吃了立刻就全身长疹子。”

    “理解理解。”

    ※

    好歹这次没等到天黑,约一个多小时就瞅着沈渊出来了。

    莫二走上前去,沈渊摆了摆手,他知趣地回了自己的车。

    宁清干啃面包没喝水,被沈渊这不太好的脸色一吓,开始不受控地打嗝起来。

    沈渊系好安全带后从车载冰箱中取出矿泉水,拧开递给宁清。

    宁清趁着接水这个档口,悄悄打量沈渊,怕被发现又迅速收回了眼神。

    这人眼尾又红红的。

    她咽了几口水下肚,不管用,依旧打嗝个没完。

    沈渊默不作声地开着车子。原路返回景山,来时驾驶侧是江边,回时副驾驶侧是江边。

    宁清试探性问道,“咱还……嗝去……嗝……爬山吗?”

    沈渊声音沉缓,未见异常,“去。”

    “噢噢噢……嗝……好的。”

    宁清仍然有些不安。

    等她发现车速越来越快,想要阻止时,车已经直直冲向江边护栏!

    她想大呼停下来,却发现自己紧张到失声。如果魂魄有形,此刻宁清的七魂八魄已被恐吓出身体。

    车胎滑过地面,替她发出尖锐的爆鸣。

    在距离栏杆咫尺的地方,车停住了。宁清瞪着眼看向沈渊,惊恐带来的愤怒使她无声地质问他。

    沈渊无辜地回应着她巨大的情绪波动,语气甚是平常,“看,你不打嗝了。”

    疯子,真是疯子。

    “这样会出人命的!”

    “不会的。”

    他往自己这边的栏杆上撞,不在江侧不会掉入水里。就算是死,也只是他死。

    他不对劲。宁清不欲和他争辩,想要打开车门下车。车门被锁上,打不开。

    尽管不解宁清为何这么大的反应,察觉到她的恐惧,沈渊对自己的行为心生了些懊悔,“以前我打嗝的时候就这样好的。”

    怎么会有人这样治打嗝,宁清看着他认真解释的样子无语凝噎,梗了半晌,软了语气,“那你这样挺废轮胎的。”

    说完觉得自己太好说话心口憋屈,接着道,“不是,打嗝你让它自己好不行吗?”

    沈渊看着宁清有气又不能完全发作的样子,笑了,“我以为你不会怕。”

    她多次身涉险境,他见到的都是她一副不惜命的样子。

    宁清没脾气地选择了闭嘴,再争论下去,就是打嗝和替人出头两者谁更值得赌上性命的问题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俩都是疯子。

    ※

    宁清拿购物袋给自己做了个小挎包,里面装着水和面包。沈渊本想接过,宁清惦念着莫二的嘱咐,不敢让娇贵的大少爷拎过敏源。

    负重前行不轻松,宁清冒了汗,山风一吹,开始咳嗽。

    沈渊在她身后,提起她肩上的袋子,将她旋个圈,袋子就落在他手掌里,“让你逞能,待会儿感冒了。”

    “我感冒也是怨你非要来爬山。”

    沈渊刚刚还蕴笑的眼眸垂下,抬眼已是眼神微冷。

    宁清噤声,这人今天情绪忽高忽低,哪哪都不对劲。

    因为是不开放区域,一路上基本见不到什么人。沈渊的步伐跟在她的身后,她快他步子便迈得大些,她慢他也慢,诡异得契合,让人生出心安。

    到了山顶,恰逢落日。冷风拂面,山下是星星点点的灯火。宁清冲着山下大喊,“Dobby is free!!!”

    沈渊坐在山上的石崖,石崖不高,他伸腿就能踩到地面。他望向她,眼里映着橙色的落日余晖,碎碎圆圆,“好像很少看到你难过。”

    他拽着她坐下,宁清腿短,手垫在大腿下,垂着腿在那晃悠。

    “那是,我这人一般躲在被子里哭。”

    他厌倦了她用搞笑来阻止走心的小把戏,决意进攻,“你住院的那段时间,只江缺和陈曼迪给你打过电话,再后来索性没人联系你了。换句话说,你消失了没人会在乎,你不难过吗?”

    宁清脸上的不以为意逐渐隐去,皱眉看着身侧的人。沈渊虽然偶尔喜欢捉弄一下她,但从未言辞恶劣至此。

    眼前眉如远山的男子,和记忆里故意中伤她的男子重合在了一起。

    一个大胆的念头升起,“沈玦?”

    沈渊避开了她的视线,双手撑在身侧,头轻轻低下,脊梁却是强行挺直,“不是,没有。”

    她松了口气,脱口而出,“是你就好。”

    毕竟沈玦于她而言是个恶劣的陌生人,她应付不来。

    沈渊闻言一愣,转头伸手蒙住她的眼。

    宁清眼前一片漆黑,只感觉到他的脑袋靠在她的肩膀,压得她泛痛。

    “对不起。”

    他为他刚才的恶意道歉。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还能说些什么呢。况且这类话,她小时候就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没关系。”

    落日西沉,隐入黑暗。她的声音比落日还平和。

    夜色是善于制造暧昧氛围的导演,沈渊望向她的侧脸,忽明忽暗间,他似乎被引诱了。

    “那人小时候很乖,青春期混账了起来。因为不喜欢沈渊这个名字,固执地要改名叫沈玦,被爷爷训斥玉字旁乱了辈分才作罢。拉着余镜一块,仗着大院身份,呼风唤雨,怎么混怎么来。爷爷很是头疼,把那人扔到国外,让姑姑管着点。后来在国外遇到了喜欢的女孩子,被拒绝后生了一场大病。再醒过来,就成了我。”

    宁清暗笑,这人想要交心,偏偏防备心太重,什么都说得语焉不详。

    “发病那会儿,家里封锁了消息,把我送去强制隔离。确诊MPD后我被告知必须吃药控制。姑姑和爷爷都很满意治疗结果,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没有痊愈。我知道那个人一直存在着,我没有办法消除他。有时候,我也迷惑,究竟我是在控制病情,还是借由药物鸠占鹊巢了这具身体。而周围的人所关爱的恐惧的害怕的,是那个人还是我?”

    宁清大概猜到了沈渊和沈玦本就一人,但现在被亲口证实,还是觉得这种小说般的设定发生在现实生活中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不知道他今天受了什么刺激同她讲这些,她犹豫道,“我会被灭口吗?”

    他不理她故意破坏氛围,只喃喃,“我会消失吗?”

    她叹了口气,肩膀随之起伏,不知如何安慰,“其实没什么两样,大家都会消失。”

    现在的沈渊如三岁稚童一般不讲道理,“不一样,他们会混淆沈渊沈玦,没人会记得我。”

    按照电影里的桥段,她应该回答“我会记得你”之类的话语。但这种许诺太一生一世了,就算她觉得沈渊是个好人,她也不愿轻飘飘开口应承。

    人类的弊病便是如此,年岁越长,越不愿付出真心。

    “也没人会记得每次落日的模样,但每天的落日都是独一无二的。不被记得就意味着存在被全然否定吗。存在过就是存在过,你的想法很莫名其妙。”

    她巧舌如簧,反倒指责他的不对了。沈渊忽地一笑,“如果你背叛我,你会被灭口。”

    即使闭眼,宁清也能感受到他又变得温和。面对这没有什么威慑力的威胁,宁清讪笑。一笑,眼尾弯弯,薄肉摩擦着他的掌根和指尖。

    沈渊的手举累了,宁清的肩生疼,一场闪烁其词的交心应该结束了。沈渊是想全盘托出的,可是其间夹杂了太多的难以启齿。

    他渴望救赎,又害怕被唾弃。

    他轻轻挪动脑袋,依旧维持着脸贴在她肩上的姿势,却悄然把承力全在自己的右手,不让自己的重量压到她。

    两人沉默着,只有山风偶尔呼啸,似山鬼低语着——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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