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杀了他……”

    凌晨了,这句话,仍一直在李想想的脑袋里回响。

    她不信他杀了人,她更倾向于他恨他的父亲,恨不得杀了他。

    杀人,这个词,太沉重了。她不希望他说的是真的,杀了人,要负法律责任的,会被囚住身囚住心,囚住自由,但真正的枷锁,是自己囚住了自己,那种感觉,无比煎熬。

    像她的母亲,就是困住了自己。

    她对死亡这个词最直观的一次感受,是她的母亲杀了她的父亲后自杀……她以自己的死,结束了这一切。

    警察在屋外拉线,疏散看热闹的人群……爷爷和奶奶目睹一切,不可置信……而她,被人潮挤到了最外圈……这样的场面,就像一根刺钉进了她的心脏,哪怕过了很久,都会刺痛。

    满屋子的血腥味,她到现在都闻得到,一辈子都洗净不了。

    一陷入这样的回忆,她脑袋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先有了反应,胃里像是被人用棍子搅来搅去,搅得她直犯恶心。

    “呕,呕……”李想想冲进厕所,拼命抑住自己的声音,不让自己发出大的声响,可越拼命抑制,越难忍得住。

    梁韫在外头敲着门,压着声:“李想想。”

    李想想拧开水龙头,接了好几口水才压住胃里的恶心,缓过来,她才开了门。

    门一开,梁韫身上的烟味就钻进她的鼻里。

    “哪里不舒服?”看她煞白的脸色,他担心她。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反问:“你真的,杀了他?”李想想抬眼,紧盯着他,想得到一个答案,一个她希望的答案。

    “是。”梁韫一秒都没有犹豫。

    是他杀了他,虽然他没有直接动手,但他的死,和他脱不了干系,他间接杀死了他。

    可他不后悔。

    如果再回到那一天,他仍旧会做那样的选择,他死了,所有人都能解脱,他也能去向他犯过错的人赎罪。

    “你不怕吗?”

    “怕?怕什么?”

    “杀人。”李想想呕到眼底猩红。

    杀人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词,说出来就行了。

    梁韫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一步逼近:“那你怕我吗?”

    李想想没后退,与其说是怕,不如说是忧。

    她见过那样的画面,一辈子都忘不了,就像影子一样,一直跟随着自己。

    他,能忘吗?

    “想想,梁韫,你们怎么还没睡觉啊。”爷爷听到动静,不放心出来看看。

    梁韫忽然清醒,往后退,和李想想保持距离。

    “我胃有点不舒服。”李想想编了个理由,她不想爷爷担心。

    “啊,胃不舒服?”一听到想想说不舒服,爷爷紧张了,“胃怎么不舒服了,走走走,爷爷带你去诊所,给那王医生瞧瞧。”

    “爷爷,没事,就是吃太饱了,有点胀气。”

    “那也不行,得看看才放心。”

    “真的没事,吃点消食片就好了。”

    梁韫配合她,从抽屉里翻出一盒拆开过的消食片,又倒了半杯温水。

    “谢谢。”李想想接过消食片和温水。

    爷爷还是不放心,胃不舒服不是小事,离高考的日子也近了,要是在这个关头,身体出什么问题,可不值当啊。

    “还是去诊所让王医生给你看看……”

    “爷爷,我真的没事。”

    “我带她去。”梁韫截话。

    李想想看向他:“我……”

    “走吧。”梁韫不容她拒绝的语气,现在她睡不着,他也睡不着,她不去诊所,爷爷也不放心,不如出去兜一圈。

    “我也跟着去,”说着,爷爷就转身,“我去拿件衣服。”

    “爷爷。”

    “李伯。”

    李想想和梁韫同时出声。

    “我陪着想想去,李伯你放心,我会照顾想想的。”梁韫保证。

    爷爷放心点头,有梁韫在,他肯定放心,但又忍不住嘱咐几句,说完,就要回房间拿钱。

    “李伯。”梁韫拉住李伯的胳膊,“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钱不用担心,他有,想想也不用担心,他陪着。

    “好,你在我放心,”爷爷看了眼李想想,“想想,那你……”

    “放心吧,爷爷。”

    “那我们走了,李伯。”梁韫和李伯打完招呼,就给李想想让路。

    李想想将消食片和水搁在桌上:“爷爷,走了,别担心。”

    “好。”爷爷嘴上虽然应着好,但也掩不住他眼里的担忧。

    梁韫跟上李想想,一出大门,余光就瞄到李想想躲在门外,梁韫赶忙将门关上,不让李伯发现他们的身影。

    他们各站在门的一头,没有急着去哪里,就这么安静地呆着,路灯下,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还有扑簌着翅膀的飞虫,在他们耳边低吟。

    “都出来了,去兜一圈再回来吧。”梁韫打破了沉默,从口袋里摸出车钥匙。

    梁韫往前走了两步,回头,发现李想想一步没动。

    “在这干站着,不如去转一圈,”梁韫盯着她,“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李想想没说话。

    “我知道,你现在也睡不着。”梁韫又补了句。

    李想想内心松动了,她睡不着,她现在脑子里都是他的那句他杀了他的话和她父母当时死亡的画面。

    ……

    梁韫带她去了个烧烤摊,烧烤的炭火迸出点点火光,烧烤摊的老板将油刷刷过烧烤,油滴到下面的炭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烟一缕一缕地飘出来,随着风,扑了他们一脸。

    “吃点什么。”

    “我不吃。”她的胃真的有点不舒服,只要一想到那个血淋淋的画面,她的胃就像被人搅来搅去,搅得人难受。

    “来都来了,陪我吃点吧。”不等李想想开口,他就问老板要了杯热水给她,她脸色有点不好,怕是刚才呕得难受了,喝点热水正好,他自己要开车,所以没点啤酒,要了罐可乐。

    老板边撒孜然辣椒粉边吆喝,给他们指了个飘不到烟的好位子。

    “就坐那吧,视野好,清静,还没有烟。”

    梁韫点头,领着李想想过去坐。

    老板忙完手上的活,抓起一张菜单就过来了。

    “我们的烧烤可是一绝,想吃什么尽管告诉我,”说着,将皱巴巴的一张菜单递给他们,“我们这不仅有烧烤,还有炒菜锅子,应有尽有……”老板滔滔不绝。

    李想想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梁韫时刻注意着她的情绪,将菜单递给她,想让她点,分散她点注意力。

    李想想摇头:“我真的不吃,你点吧。”

    “那我点了,”梁韫将菜单放在桌上,“老板,来点羊肉串,鸡油,五花肉,脆骨,羊腰子……”

    老板奋笔疾书,点了这么多,这可是单大生意啊。

    “梁韫。”李想想开口制止他继续点,就他一个人吃,点这么多,吃不完就浪费了。

    见状,烧烤老板直接将单子收起来:“你们两个人,确实吃不了这么多,所有的烧烤,我按照你们点的量减半,尝鲜不多量。”

    梁韫唇角微翘:“谢谢老板了。”

    “你们照顾我生意,经常来捧场就好了,”老板笑声豪迈,“我再送你们盘小份蒜蓉烤茄子,也算是咱店的招牌。”

    说完,就要专心去烧烤,被梁韫喊住。

    “老板,麻烦你和隔壁粥摊说声,这来一份粥。”

    老板看了眼隔壁潮汕砂锅粥的摊子,心领神会:“明白,我这就让粥摊的老板准备碗粥。”

    “谢老板了。”

    “小事小事。”

    ……

    “你要喝粥?”等老板走了,李想想问他。

    “给你点的。”说着,梁韫抽了几张餐巾纸,擦了擦折叠桌的桌面。

    “我说了,我什么都不想吃。”

    “我也想喝点粥。”梁韫开口,将李想想后头的话都堵上了。

    她性子倔,也不肯接受别人好意,但却为人着想。

    明明她经历的事那么多,可她仍保着一颗待人的真心。

    这就是她,这才是李想想。

    ……

    不大的烧烤摊位,除了李想想和梁韫这一桌,还有一桌吃烧烤喝啤酒的三两小年轻。

    烧烤的香味随着风四散,惹得守在烧烤摊前的一只流浪狗馋得直流口水,忍不住轻吠一声。

    梁韫紧盯着李想想,她现在脸色比刚才好很多,多了丝血色。

    “李想想。”梁韫开口喊她的名字。

    李想想回过神,迎上他的目光。

    “刚才,你在怕什么?”他直接切入正题,他从刚才就想问了,忍到了现在。

    “没有。”

    “你撒谎。”梁韫虽然在笑,但是给人感觉很冷。

    她要是不怕,就不会突然呕了。

    “你在怕我,”梁韫倾过身,盯着她,似要把她盯穿,“因为我告诉你,我杀了王骁平?”

    “梁韫!”李想想语调拔高,看向周边的人,又压下声音,“你想让其他人都听见吗?”

    这个镇子,不大但也不会小,哪怕他说得不是事实,被有心人听去了,都会造谣成真的。

    许多人,不在乎真相,也不会去深究,那些人只想过嘴瘾,仅此而已。

    “他死了是事实,是我杀了他,”梁韫抬眸,“但我没有亲自动手。”

    “什么意思?”李想想一怔。

    “我见死不救了,”他没有杀他,但他也间接杀死了他,“我只是,旁观了他的死。”说完,梁韫直接捏住可乐罐身,猛喝一口。

    他是恨他,恨他伤透了他母亲的心,恨他害死了宁亦安和她的母亲,他也想过要亲自动手杀死他,但最后,他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还不至于为他赔上自己的前程和人生。

    对他见死不救,是他的选择,他不后悔。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想让你怕我,”梁韫红着眼,“李想想,能不怕我吗?”

    “我不怕你。”李想想回答他。

    她不怕他,她怕的是那些血淋淋的回忆。

    她只是,想到她父母死的画面,血腥残忍,哪怕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她还是能闻到那股浓烈的血腥味,

    杀人这个词,她避之又避,她忌讳,她害怕听到。

    当初,她妈杀了她爸后又自杀的新闻,在这个镇子一下就炸开了锅。

    那些人一边觉得晦气,一边又把这件事当做饭后谈资。

    市里来了人报道这个新闻,他们家成了镇里最晦气的地方,爷爷不能安心种地了,他种的菜卖不出去,也没有人敢买,最后无心无力,只得将田地转包给别人……奶奶大受了刺激,变得如孩子一样……而她,成了学校里人人避之不及的怪物,市里来采访,前校长别有用心地将她推向镜头……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她所害怕的。

    “那你在害怕什么?”梁韫直勾勾盯着她,“怕我真的杀了人,怕我真的是个杀人犯,怕你父母发生的事情再重演一遍?”

    “别说了。”李想想打断他的话。

    “李想想,你在怕那些回忆,那些你一直逃避的回忆。”

    “别说了。”李想想被戳中了心窝子。

    “你不能害怕,你得直面这些回忆。”

    “我说别说了。”李想想双手攥成拳,双眼红彤彤地看着他。

    “烤串来咯,香喷喷的烤串儿……”

    就在这时,老板端着放满烤串的托盘来了,看气氛不对劲,老板的吆喝声越来越小。

    老板将烧烤慢慢放到桌上,眼珠子灵活转着,看看梁韫,又看看李想想,小声道:“这是送你们的蒜蓉烤茄子,还加送了两个烤生蚝。”

    梁韫深吸一口气,身子往后,看都没看一眼老板,礼貌道谢:“谢谢,先放这吧。”

    “行,你们慢吃啊。”气氛不对,老板也是个明白人,不多话。

    “对了,粥正现煮着呢,”老板回过神,“等好了我给你们端过来。”说完了,赶紧溜了。

    半晌,梁韫拿起还滋滋冒着热气的烧烤串,递给李想想一串:“饿着肚子生气,胃更难受。”

    “我说了,我不吃。”

    梁韫碰了壁,也不劝她了,收回手,咬了口脆骨,烧烤不错,但他却吃得没有滋味。

    ……

    “兴哥,这次你收回了老债,松哥一定会对你刮目相看的。”一小弟吸溜鼻子。

    另一小弟开口:“什么叫刮目相看啊,松哥本就重用咱兴哥,咱兴哥要颜值有颜值,要实力有实力……”

    “哎哎,停,少说些有的没的,”李兴掏了掏耳朵,这些浮于表面的夸奖,他都听厌了,“想吃什么就说。”

    今天收回了债,他们出了不少力,带他们去吃一顿好的,犒劳犒劳他们。

    小弟环顾四周,最后指向一处:“兴哥,咱去吃烧烤喝啤酒吧。”

    另外的小弟附和:“烧烤好啊,带劲儿。”

    李兴无奈地笑了声:“你们呐,就吃不来好的东西。”

    “是,我们都是俗人,好东西哪有路边摊吃得香啊。”

    “行,那我们就去吃烧烤!”

    “好咧!”

    “好!”

    小弟们欢呼声起,就差在路上手舞足蹈了。

    “……兴哥,你看那人,是不是李想想啊?”晚上天黑,他们又隔着马路,看不真切,他也不确定。

    李兴嚼着口香糖,顺着小弟指的方向看,只一眼,他就确定,是李想想。

    “兴哥,那是李想想吧!”他跟兴哥后,和李想想也打过好几次照面。

    “不过她对面那人是谁啊?大晚上的和一个男的出来……”

    李兴瞪了眼小弟,将口香糖吐到地上,坐李想想对面的人,他认识,是梁韫。

    “兴哥,”一个小弟试探开口,“那,咱还过去吗?”

    “当然过去,不过,不是现在,”李兴伸出手,“手机。”

    小弟也不敢多问,从口袋里摸出新买的手机递给李兴。

    李兴打开手机的相机功能,将镜头对准了李想想和梁韫。

    小弟不明所以:“兴哥,这是做什么啊?”

    另一个小弟示意别说话,兴哥做什么都有他的道理。

    李兴将画面放到最大,李想想侧脸填满了整个镜头,虽然模糊,但也能捕捉到她低落的情绪。

    小弟们面面相觑,他们很好奇兴哥这一举动是要做什么。

    “找一家照相馆。”李兴开口了。

    “找照相馆做什么啊?兴哥,你想拍照啊?”

    李兴关了手机屏幕,将手机丢给小弟,幸而小弟接住了,不然手机就摔地上了。

    “把刚才拍的照片洗出来,多洗一点。”

    “洗出来做什么啊?”小弟追问。

    李兴有点不耐烦了,剜了小弟一眼,他要让这些照片,出现在李想想在的任何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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