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江离回到吃席的案前时,整个厅堂都寂静无声,只见郑江姝正站在厅堂中央,低着头,看她表情,似乎是有些着急。

    郑江离没落座,朝郑江姝走去,细声问道:“怎么了?”

    “我······”郑江姝支支吾吾,没说出半句话。

    还没等郑江姝说完话,郑江离就听见另一阵声音响起。

    “予尚在,还有人敢如此放肆!”

    郑江离顺着声音望去,只见来人衣着华贵,带绒的紫色衬子外套着一笼轻纱,既保暖又不显得臃肿,身旁还有侍女贴身扶着。

    郑江离记得她。郑江姝同她说过,乐安公主,高滢。

    见乐安公主走来,郑江离缓缓躬身行礼,“参见公主。”

    彼时一屋子人的视线都落在二人身上。

    高滢似乎是觉得同郑江离讲话会有失身份,于是给身旁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会意,开始盘问:“你就是郑家娘子?”

    “是。”

    “有人看见是珠子是从你们席间弹出,致使李娘子滑倒。”

    “没有······”郑江姝开口为辩解,忽然又想起自己不太会撒谎,故而又闭上了嘴。

    三言两语,郑江离已经洞悉了郑江姝为何如此慌张,原来是东窗事发。

    只是郑江离和这一屋子的端坐厅堂的女娘不一样,她见过山川湖海,也见过千军万马。这种小场合不值得她心惊胆战。

    “有人看到,你姊妹二人还要狡辩?”高滢目光轻飘飘地转向郑江姝,郑江姝瞬间畏惧地低下了头。

    高滢继而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眼前这个女娘,缓缓道:“难道你认为是予冤枉了你吗?”

    郑江离没回答,倒是有人急着替她回答。

    “沙场儿女,从不说假话。”这声音清爽明亮,言语之间自带威严和不容质疑。

    郑江离遥遥望去,说话者正是彭家娘子彭欢。

    先前郑江姝同郑江离讲过彭家虽没有世家大族的殷厚家底,可自家门楣也是先辈们在沙场上一刀一剑实打实地厮杀出来的。彭家满门忠烈,彭欢的几个兄长都战死沙场,父亲也在某场战事中受了重伤,如今在家休养。

    整个彭家,在此时全靠这个女娘一人撑起。

    彭欢除了有掌管家族的魄力与手段,还自幼承受就是家族长辈忠君爱国的教诲,骨子里全是忠义豪爽,眼睛里也容不得丁点儿沙子。

    她将珠子投出来的方向尽收眼底,当然不会沉默。

    彭欢迈着稳健的步子走来,尽管口齿之中都是不容质疑的坚定,却还是向第一次见面的郑江离全了礼数,行礼见过,举止得当,行径间却是清冷与疏离。

    “郑娘子,在场他人从未习武术,自然难以看出你们的伎俩。我乃将门之后,你却难以瞒过我。”一语了,彭欢又直直盯着郑江离的眼眸,目光里带着锋利:“我平时最是讨厌暗度陈仓之人,你们文臣之后,大多都是如此阴诡的姿态,没有半分磊落可言!”

    这一番话,无所顾忌,也折煞了在场的大多数文臣之后。但却无人敢回驳一句,只因她是彭家的女儿。

    即便那位将门之后眼底的神情藏着尖锐的利刺,郑江离还是迎着她的目光。

    有些事情,的确如彭欢所言。比如两年前,安州的战乱,又是哪个阴诡的人在背后操盘呢?

    郑江离回了神,“彭娘子说是我们投的珠子,平白无故的,我们为何要做这等事?”

    彭欢一时无话,面色稍有松动。

    李子衿已然修整好,和李夫人再次回到人前。她见郑江离如此伶牙俐齿,都怪她害的自己在众人面前丢尽了颜面,于是立马冲上去,“那自然是因为······”

    语到关键,李夫人却比女儿聪明,轻轻扣住李子衿的手臂,低声截住话头:“公主自会为你做主,别自己损了颜面。”

    一听“颜面”二字,李子衿顿时和蔫了一样,收住了动作,老老实实地站在李夫人身后。

    “我阿父的确是文臣,我阿母却也是将门之后。折辱文臣和将门的罪过我实在是承担不起。”郑江离缓缓转身,看向李子衿和李夫人,语调缓缓:“我承认,投珠一事,确是出自我手,但和我妹妹无关。”

    郑江离侧目看了看郑江姝,“你且退到一旁去。”

    高滢听到郑江离承认,立即趾高气扬道:“听闻你从小就不曾养在郑大人身旁,如今成就你这番光景,予就替郑大人管教管教。拖下去,鞭笞!”

    侍女从高滢身后走出来,伸出手就要拿住郑江离。彦灵眼疾动作快,瞬间跳出来护在郑江离面前,一阵推搡。

    就在此时,李东任疾步走了进来,吸引了所有在场人的目光,只是引得众人观望的是他身后的人。

    高肃如那日在茶坊相见一般,江南楚地、气质绝佳,只是这次他一身白衣,似雪羽丹鹤,俊美高贵。

    他一手负后,随着李东任缓缓走进来。

    高肃目光洒向四周,最后落在郑江离身上。

    “郑娘子虽未久居邺城,却师承顾影先生,不知公主口中的光景,又是何番光景?”高肃蓦然开口,仅仅一个问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落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很明显,他在维护这个众矢之的的郑娘子。

    高滢的威仪,来自于她身处高位的傲慢。而他的威仪,仿佛就是与生俱来。尽管他人不知他是何身份,只是听到他的声音都不由自主的屏气敛声。

    听见“顾影先生”四字时,郑江离也不偏不倚的捕捉到高肃的审视,心中一顿,只觉得他那双眼眸越发幽黑,深不见底,好似笼罩了浓雾。

    浓雾之下却是若有若无的莫名熟悉。

    四目相对,各怀心事。

    她突然就想起来那日茶坊,想起了他所谓的劝诫提醒,还想起了她上马车之后的厮杀。

    思及此处,郑江离立马先收回了目光,寒意从脚底窜了起来片刻蔓延全身。

    “你是何人敢质疑公主······”

    一语未了,高滢就剜了身后地侍女一眼,侍女连忙闭口。

    高滢面上扬起伪善的笑容:“连你也来了,真是热闹。”

    面对乐安公主的客套,高肃只是轻微地掠了她一眼,也没有作任何回答。反倒是李东任说话了:“今此也算是我李家良辰,不易见血。”

    李子衿这回终于忍不住了,也不管来者是谁,直接朝李东任喊道:“阿耶,这委屈我可不能白受·····”

    “放肆!你是越发没了教养!在兰陵王殿下面前岂容你胡诌!”李东任赶紧喝住女儿,他只是出去了一小会儿,竟不知屋内已经是这样的局面。

    在场大多数人许是第一次见到传闻中那位只身破阵、功名无边的“兰陵王殿下”,听见李动人如此称呼,才纷纷见礼。

    郑江离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个与他茶坊相遇的男子,兰陵王殿下?既然身份如此矜贵,又为何出现在京郊的茶坊?

    在片刻惊讶过后,她也缓缓低头同众人一道拱手作揖。就是如此,他们的关系,也是遥遥一拜而已,既然不会有太多的牵扯,便同她没有关系。

    “公主,此事就当是未发生过吧,微臣也是同郑大人同僚一场,总是要给些颜面的。”

    李东任话术周全,不动声色便将过错扣在了郑家头上,还堂而皇之给自己戴了一顶“心胸宽广”的高帽子。既做了收场,又赞誉了自己。

    身为东道主的李东任亲自出面求情,高滢自然给面子,正想开口时,却见郑江离却突然直起身体。

    “方才,彭娘子论道‘磊落’。我却饶有见习。”郑江离抬眼看向与李子衿站在同一处的李东任,“今日,来贵府贺喜,来者都是客,李六娘子先是说我这疯魔之人不能上台面,这便罢了,还折辱了我妹妹;茶水滚烫,李六娘子又轻易洒在我妹妹的手上,令其受伤。我是与‘磊落’二字无缘,李六娘子今日可才簪上‘明事明礼’的簪子,怎也与‘磊落’沾不上边?”

    一番话下来,李子衿再也顾不得,只为自己辩驳:“我那是无心之举!”

    “若说这些都是无心之举,那么我掷珠伤人也能是无意为之。”郑江离笑,淡淡点破:“李大人是在给我阿耶颜面吗?李大人是在给自己颜面吧。”

    此语一出,原本占理的李家人瞬间落了下风。李子衿纯属就是自作自受,李东任的高帽也没戴起来,

    奈何郑江离声音轻缓,有理又有礼,挑不出半分“大不敬”的错处来。

    高滢可不听话里的弦外之音,看着郑江离振振有词,心中怒火中烧,提高了声音:“就算如此,你今日这番作为只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实实是有损荥阳郑氏的门楣!”

    郑江离闻言心底没太大的波动,她声名在外,有几分好几分坏早木已成舟,她不想试图改变所谓“疯魔之症”的名声,因为她不在乎。而荥阳郑氏的门楣光耀,她这一生,早就折辱了一遭,如今如何她大抵也不太在乎。

    可此处分寸,郑江离终归要拿捏,对方位高权重,她即便占理,也得低眉顺眼:“公主教训的是。”

    对方已经低头,高滢只得将心中的气焰压下去。

    李东任在官场浮沉多年,自然知道此时理应自己来收场:“今日之事,都是臣教女无方所致。让公主见笑,还望公主海涵一二。”他又看向郑江离,“也请郑娘子不要挂怀,代老夫向郑大人问安,改日定会登门拜访。”

    郑江离再次朝着李东任行了一礼:“我今日确实莽撞些,也没颜面继续待下去,不打扰各位雅兴,就先告辞了。”

    见自家阿姊已经迈步离开,郑江姝也抬手拜别。

    高肃直视着迎面走来的女娘,穿堂风流入她的袖中,吹得她身上的绫罗宛如蝴蝶。

    她曾经,不这样。她穿着厚重的盔甲,风只能吹乱她的发丝。她的眉目,比塞外那日清晰了些许,却比敲登闻鼓那日落寞了些许。

    郑江离缓缓欠身低头,“此次,多谢殿下。”

    一丝茶香在这生着炭火的厅堂里随着冷风清晰的飘近了郑江离的鼻端,唤起了她尘封的记忆,她还是忍不住抬头再看一眼。

    这样的香,她闻过。

    那样的面庞,她也一定是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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