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江离还记得查李东任的书房时,她思考过没有粮价溢价折子上报的两种原因,第一:李东任没收到各州汇总的折子,折子被压了下来;第二是李东任知情,并且还把折子藏在了他书房的暗室里。

    如果是第一种可能,能掠过李东任压折子的权势一定不小。依照今日形式来看,粮价上涨也一定和太子有关。

    如果是第二种可能,粮价上涨若被上报将会对李东任不利,所以他才藏起了折子。但······又或许,李东任本来就是太子的人。

    通过白日里的那封信,郑江离知道那“娄某”官居要职,甚至和郑秩同级,否则他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威胁郑秩。

    而娄某,也是太子的人。

    郑韵说的是对的,皇后和太子发难了。

    他们想借此拉拢郑秩,这样郑韵在前朝的势力才会真正倒台,皇后才能真正高枕无忧。

    郑江离站在郑秩门前的院子,看着窗纸上朦胧的火光,又陷入了沉思。

    而郑秩的位置极其尴尬,他虽大多中立,但如郑韵所说,帮她帮得不多,那也是帮过,不能将郑秩完全归入不涉党争的清流。

    就算郑秩为官多年,与些许政见相符的清流同僚相交,他们自诩清风,也绝不涉党争。

    郑家此时,真的孤立无援。

    白日的雪堆还未消融,天上又飘起了雪,在月光下,大地一白,分外肃寂。

    郑江离将手往袖子里拢了拢,不免地叹了口气。

    她的先生,苦研纵横捭阖,从未出仕,没能在朝堂上死谏国政,却在沙场上死战敌人。在权谋算计上,她总是被先生说朽木,如今她却也算计起人心来,就连······她的阿耶也被算进其中。

    她想起她对对顾万泽说的话。

    ——“权计阴谋,我不想学。”

    是啊,权计阴谋,太冰冷了。

    可比这冰天雪地更加冻人的,不是什么权谋算计,是那人心。

    屋内。

    林氏端来一碗黄米粥放在郑秩面前,劝道:“先前晚膳便没见家主吃几口,快把这碗热乎粥喝了。”

    郑秩哪有心情,摇了摇头:“实在是没胃口。”

    “妾只道您是心忧江知,这样下去只会坏了您自己的身体。”林氏来到郑秩身后,替郑秩捏着肩膀。

    郑秩闭上眼睛,叹息道:“这一辈子,我可只答应了她这一件事,可就连这一件事我却也办不好。”

    林氏听着话里的无边自责,自然只道他在懊恼什么,也知道那个“她”所指是谁,但她只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继续劝:“妾也不懂其中的盘根错节,只知道您要养好身体才能想办法救江知······家主就把粥喝了吧,妾足足熬了一个时辰。”

    听着林氏央求,郑秩才勉强端起粥来抿了几口。

    粥刚入口是暖暖的,郑秩又多喝了几口。

    林氏则继续给郑秩按着肩膀,不过一会儿郑秩觉得困意席卷全身,忍不住告诉林氏自己困了。

    服侍郑秩睡下后,林氏便将桌子上的碗端起来走出了屋子。

    “如何?”郑江离上前两步。

    “放心,家主已经睡下了。”

    “这几日还都得劳烦侧夫人照看,明日早朝的病假也得告好。”

    “这些就交给我吧。”林氏看见郑江离那双手冻得发紫,才叹了口气,担心道:“你真的能解决这件事?可别···”

    郑江离不想再多听林氏如何诚惶诚恐,开口打断:“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若后辈只待在祖上的庇荫下,其时难久也。”

    *

    郑江离回倒自己的院子,便绕去小厨房准备给自己煮一碗抄手。

    晚膳没吃几口,有些饿了。

    郑江离将抄手下锅后,双手环抱在胸前,想起来其实还有一个最大的疑点——郑颂如何和粮价扯上了关系?

    这或许是他被抓的原因。

    但这个迷惑很快就被解开。

    彦灵好像听到了声响,从门外疾步走进来,一看是郑江离才松了口气,“原来是女公子。”

    郑江离点了点头,“我瞧这些还算新鲜,就先给做上了,你要来一碗吗?”

    彦灵摇头,片刻,她眸光俶然一闪,“我想起来了!”

    郑江离看着锅底的抄手从水里浮了起来,那锅铲去翻弄,眼皮也没抬一下,“想起什么了?”

    “我们院的菜都是我每日早上上街采买,这样最新鲜。倒是今日因府上琐事没来得及去,但酉时遇上来给郑家送菜的老伯,他说铺子里还有些才从地理摘的新鲜菜叶子,叫我同去和他取些便是。我想着明早早膳未有着落便去了。”

    郑江离转身,从身后的柜子里拿了一个碗,准备将抄手舀起来。

    “我在街上看到了告示。筠朗先生被捕多半就是议论了粮价之事,今日街上还有筠朗先生的学生替他鸣冤呢,手上举着筠朗先生写得檄文······但不久就被官兵抓了去,街上的老百姓都在议论。”

    “檄文?”郑江离骤然停下手中的动作。

    她一直忽略了一件事,粮价异动之大,路有饿殍,地方有乱,但只要地方官的折子没有递到有权决断人的手中,上面那些再高风亮节的清流之士也不会知道。

    但居庙堂之高,上位者又怎会轻易知道天下万姓的不易艰难。

    就像她,也是多次与彦灵同行大市才清楚米粮溢价、百姓食不果腹,那些每日面对雕梁画栋的富贵之人又如何清楚?每日都有人饿死,尸骨曝露野外,但李东任依旧花费万贯钱财邀来满座高朋来恭贺女儿及笄。

    但她那大伯父与那些高官不一样。郑颂读圣贤书,虽桃李天下,但他真的只是个草根,生在富贵却长在民间。他能接触到百姓间所发生的一切。受了那么多古先圣人的教诲,他又怎么会袖手旁观,于是才大写檄文带领着一众子弟,苛责这儿、苛责那儿。

    她想起了那个人所说的话。

    ——“真正的社稷在一米一粟之间。”

    她此刻才意识到,说出这句话的人与那一堂朝臣似乎有些不同。

    “女公子,要煮烂了!”彦灵提醒道。

    郑江离这才想起来要去把抄手盛起来。

    *

    雪一直没有间断地飘到翌日清晨。

    马车停下,雪下得倒是越发大了。

    “女公子,就在马车上等吧,外面风雪正大着呢。”彦灵见郑江离正要下马车,又想起来她来的急,氅子也没拿一件,不由得劝道。

    彦灵想来奇怪,每次郑江离出去见什么人都是这般急匆匆的。

    “这天气是冷,说不定江知在牢里更冷。”郑江离丢下一句,便下了马车。

    得知郑江离这番前来是想救郑江知,彦灵便也没再啰嗦,直接跟着郑江离下了马车。彦灵从两年前就已经知道,郑江离不会听劝,要做什么,心里有盘算也有毅力,她不管做不做得成,都是一定要做的。所以,彦灵再也不会质疑盘问郑江离的决定。

    下了马车,彦灵看着眼前的府邸分外惊厥。

    “兰陵王府?!女公子想找······”

    剩下的话,被郑江离的眼神截住了。

    大庭广众,隔墙有耳,不可多言。

    灰蒙蒙的天幕之中,一只巨鸟长啸而过,铺展长羽,破开云雾,从上空中飞进了一座私人府邸。

    彦灵抬头:“那便是兰陵王殿下养的鹰隼吧!”

    郑江离刚踏进雪地,四面而来的寒气让她缩了缩肩膀。听到彦灵这么说,她也好奇地抬头:“这么大只鸟?”

    此话一出,郑江离被自己的话怔了一下。

    “这是用来传送密报所用的鹰隼,四通八达、无所不知、一夜千里、千金难求,胜过汗血宝马。”

    郑江离听着彦灵的话,她想再仔细地看看天际的鹰隼,可惜,它已远去,了无痕迹。

    她觉得,这只鹰隼,是两年前来给她送信的那只雄鹰,可她也只看清了一瞬,不敢确定。

    “又是君合楼听的?”

    “这次倒不是,我在边塞时就听人说过这鹰隼的神奇。”

    郑江离笑了笑,向前走去。

    兰陵府邸大门由两根极其硕大的木柱顶起,牌匾之上用鎏金挥写着四个大字——兰陵王府。大门前有两位身着轻甲的护卫把守。

    比起李宅,倒是不算奢华。虽然大门之外布设简单,单单“兰陵王府”四字就已经难掩气派。

    郑江离拾阶而上,双手朝护卫作揖:“我有事求见殿下,还望通报一声。”

    护卫狐疑地盯了郑江离一会儿,随后冷道:“一介布衣,也敢和我家殿下攀扯关系?你还是请回吧。”

    郑江离深深吸了口气,退到了一边。

    到外男家中拜访,还是多有不便,于是郑江离和彦灵二人今日作了男子打扮。一身素色衣裳,看着也的确不像能和兰陵王扯上关系的人。

    彦灵通晓世理,掏出一锭银子:“现在可能通报?”

    护卫瞪着彦灵:“私下接受贿赂,可是要挨军棍的!”

    “这可不是贿赂,是买路财。”

    郑江离将彦灵拉到一边,对护卫道:“是我们唐突。”

    随后二人下了月台,在雪地里等着。

    “我们不进去怎么才能见着人啊?”

    郑江离倒是不在意:“我心里算了一下,阿耶平日里此时也还没散朝,过一会儿,他自然得从这门前经过。”

    彦灵会其意,抬首看天。

    鹰隼飞过后,天空依旧辉蒙暗沉。天上的雪花不断下坠,一开始是一小点,飘近时才能发觉那是好大一朵,它们有时落在了房檐上,有时落在了地上,还有的落在了二人的发丝上、眉毛上、衣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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