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九曲回廊之间,郑江离才得空好好欣赏这兰陵王府的内景。

    冬季白雪在黑瓦之上分外惹人眼,沿廊而行,几池泉水镶嵌于葳蕤草木之间。这些草木在冬日里还绿着,水也在潺潺流着,由此可见,府邸主人还是花了些心思在这府内的景致上。

    立在大门外时,外观朴素,一但进来就能发现府邸内景别有洞天,抬眼望去,那些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又如在画中,淡雅晗烟,不似王族贵胄的富丽华庭,却别有风味。

    “劳烦女使相送。”郑江离眼观四路还不忘感谢带路的女使。

    女使望她一笑,“公子客气。公子也算妙人,能与殿下相与喝茶的,在这邺城实在是少数。”

    “我刚进屋时,总觉暗香浮动,不知你家殿下用的什么香?”郑江离总觉得每每靠近高肃时,总有一股熟悉的感觉,就连他身上的气味也是,扑入鼻端,总觉得熟悉。

    “公子敏锐。但那倒不是什么香料,殿下总是熬神,难免要喝茶提神,是有些茶香罢,除此之外,香炉里烧着的是些柑橘皮子······说来奇怪,二者混起来,确实好闻。”

    “殿下博闻强记,还懂这些。”郑江离嘴上应承道,将柑橘皮子在心中默默记下。

    沿着游廊走,过了转角便走到门边,女使转过身来,静待而立,“还请公子稍等。”

    郑江离尚未没反应过来,便有一小厮从身后冲出来,奉上了一把油纸伞。

    “这···”郑江离讶然,却不知道该不该接过来。

    “外面风雪尚大,这是殿下的意思。”女使点头。

    郑江离接过伞,女使便立在廊下,目送着她远去。

    *

    这把油纸伞,用彩色棉线穿满了伞骨,张开如盖,却不随风动,稳稳为伞下的人遮蔽风雪。

    伞柄光滑,撑在手里还算轻巧。

    如今合上,放在屋内的角落,在伞褶之间,郑江离才发觉上面还描绘了图案,至于是什么图案,郑江离倒懒得再打开看一次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缓缓踱步,走过陈列的书架。

    郑秩不像李东任在书房里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所以经常有家丁出入打扫。

    现下里面就有家丁拿着鸡毛掸子在给书架上的书籍拂去尘埃。

    郑江离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了家丁,让其退下,自己走到父亲办工的案前,从笔架上拿起毛笔吸满墨汁。

    在众多办工文本里挑出一样范本,郑江离便照着上面的字迹提着笔开始往纸上写。

    郑秩所写的字体是一手标准汉篆,刚柔并济、中规中矩。

    能将一个人的字模仿得九成九,世间罕见。但郑江离却能手到擒来。

    因为她自幼时起就经常模仿顾万泽的书道,而顾万泽总说,书道要成就不能只成一处,需多种字体齐头并进,所以各朝各代各位名士的字帖她抄了不知道有多少遍。今日这番技能终于派上了用场。

    郑江离在仿写到一半时,被烫伤的手指突然抽痛,毛笔没拿稳直接倒在了纸上。郑江离抬起右手,放在嘴边吹了吹,心想今日真是倒霉!

    她叹了口气,将作废的纸张拿开,再铺一张新纸,重新下笔。

    调令手书仿写完成,郑江离在书房里又找了一圈儿,很快就找到了藏在小木匣子里的私印。公印在尚书省,她自然是不能弄到手,但是她深知郑秩的生活习惯,郑秩的私印她轻而易举就能找到。

    郑秩粥中掺了迷药,这几日估计是醒不来了,所以接下来,郑江离才是这盘棋的棋手。每颗子如何落都由她来决定。

    *

    郑江知靠在墙壁上,眼前是一片昏暗。

    都官部的牢房本来就阴冷潮湿,在这寒冬里更甚,连地上的干草都浸湿了。

    郑江知鼻腔里也充满了霉味儿恶臭,令他时时都想作呕。

    他自进这破牢狱以来,就没能睡上一晚好觉。狱卒送来的饭食看着也不像能入口的,其次他也不敢随意吃,他已经不能确定如今身陷囹圄到底有多少人要害他。

    饥寒交迫,他此时也不知道外面是黑夜还是白天。他爹怎么还不来救他?

    如果大伯父所言是真的,这样死了也好,他有生之年能为百姓鸣一声不公,就算没上战场也能算豪杰。嗯,要是再来一次他也是会带着大伯父的檄文随天下群英一同批驳朝廷的。

    他一点儿也不后悔!

    在郑江知胡思乱想之际,狱栏前攸然蹲下了一个人影。

    蓝衣小厮从食盒里端出几道菜肴,倒是与往日的“猪食”不太相同,一荤一素,此刻还腾着热气。

    郑江知闻到菜香,用力支起了眼皮,只见狱栏后的小厮面庞洁白,青丝朱颜在昏暗的牢房里熠熠生辉。

    他再仔细看去,心跳却慢了一拍——阿姊!

    郑江知立刻起身,却因太久粒米未进失去力气栽在了地上。他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连滚带爬来到狱栏前。

    小厮最后从食盒里端出来的是一盘糕点,色泽金黄,郑江知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彦灵阿姊做的冬梨栗子糕。

    郑江知抬首,只见郑江离蓝衣小厮打扮,正在淡定自若的为他盛着米饭。

    郑江知突然热泪涌上眼眶,叫唤道:“阿姊!你终于来救我了。”

    “你小声点儿,你声音再大一点儿我就能进来陪你。”郑江离环顾四周,随后将米饭塞到郑江知手上,低声催促:“快点儿吃!待会儿凉了。我亲手给你炒的菜,还有这个是彦灵一直为你留着的冬梨栗子糕,她总想着你能吃上,没想到今日你在牢里吃上了。”

    郑江知接过筷子就开始狼吞虎咽。

    郑江离看着郑江知头发散乱,衣服也不似平日那样矜贵整洁才知道这番牢狱之灾他委实是受了不少苦。

    没吃几口,郑江知又开始呜咽。

    “阿姊···大伯父跟我说百姓都吃不上饭了,朝廷不作为,受苦的却是那些百姓。”

    郑江离听着,便已经清楚了郑江知如何被抓进来了。看来林氏教育郑江姝还是教育得不错,起码人家不敢随意置喙朝廷从而躲过了牢狱之灾。

    “你先吃着,少说两句!”

    “还有大伯父!你一定要救救大伯父!”

    郑江离压低着声音,“你先吃饭,不必多言,我自然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的。”

    “还有那些大伯父的学生也···”

    “闭嘴。”郑江离终于忍不住了,轻声呵斥了一句。

    郑江知终于安静地吃上饭了。

    郑江离看着郑江知此刻正可怜兮兮的抱着饭碗,心也软下来,“明日会有人主审你们的案子,你记住关于朝廷如何的话是一个字也不能说的。”

    “可村落多是十室九空,尸体弃于郊野,如果我们不能为其沉冤昭雪,这样的朝廷还如何有指望?!”郑江知此刻就像那日在街头不坠青云之志的义士,振振有词。

    在漆黑的牢狱里,少年的瞳色明亮。这抹明亮如星星之火,却灼伤了郑江离。

    她该如何开口,告诉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那些史书由胜利者书写,他们高视阔步又惜墨如金,怎会为微妙的众生做传?

    万里塞外,有还有多少亡魂,未能回到归处?

    “你只需要如实禀告你所知道有关粮价溢价的事情。百姓冤情自然有别人来鸣。”郑江离语气温和,盯着郑江知,继续道:“但你若是明日对簿公堂还是只有这些置喙朝堂的说辞,你便要连累整个郑家!”

    郑江知一时无言以对,百姓过得是否安详是大事,可整个郑家的上下人口的性命也是大事,他一时竟不知如何选择。

    郑江离从怀中掏出字条,通过狱栏空隙递给郑江知。

    “现在,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记清楚。”郑江离顿了顿,亲眼看见郑江知接过字条又提醒道:“看完记得销毁。”

    郑江知扒了几口饭,才放下碗筷打开字条。看清字条内容后,他却僵住了。

    他再次抬头,看向郑江离的眼神中已经充满了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这些你不必知道,只需要记住上面的东西。”

    郑江离说着,站起来拍了拍自己衣摆上的灰尘,低头说道:“你只有记清楚了上面的东西我才能救你,那些饥苦百姓也才能有所指望,你且听着······”

    *

    对簿公堂这日很快就到了。

    李东任的马车刚到都官部时,东方已经吐白。

    今日倒是没下雪,管道上倒是显得格外干净。

    李东任下了马车,便见高肃也翻身下马。

    二人立定,李东任先作揖,道:“殿下今日怎么也来了?”

    高肃往门内走,身后跟着位蓝衣小厮。他回答:“孤与大理寺少卿贺大人素有旧交,特地来寻他。”

    李东任跟上,“可这也不是大理寺,殿下来这儿是找不到人的。”

    “哦,那便是孤走错了。”高肃语气随意,话里这么说,脚步却没停。

    一路上,李东任见高肃心里八成是有了主意,倒也不再好意思再提话头。但他心里清楚,高肃恐怕是为了今日都官部审理的案子的。

    “李公今日又为何来这都官部?”

    被高肃这么猝不及防地一问,李东任瞬间汗颜。他想这是公事,可是他觉着高肃和郑家也是没有干系,说说倒也无妨。

    于是李东任上前一步,“今日是主审民间胡吣天家一案,事关粮价,而粮价又归我度支部掌管,故来此地做个见证。”

    高肃闻言,心中莫名有些可笑,此案尚未尘埃落定,就已经被娄定远定位“胡吣”,其中心思已经不言而喻。

    李东任走进公堂时,都官尚书娄定远已经落入主座。旁边还有些许堂官、录书小吏。李东任进来与众官相互揖礼,而众官见到后面进来的高肃,一时都凝住了面色。

    娄定远见大事不妙,起身作礼,率先开口:“不知兰陵王殿下所来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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