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舍鱼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门一推开,挂在门后的贝壳风铃就响起来,声音清脆悦耳。

    风铃是她中考完的暑假,和爸爸、妈妈去海边旅游时买的。她和爸爸把风铃挂在这里,妈妈却总是嫌弃门一开一合时,这风铃响个不停,惹人心烦。

    每到这时,林枫总是用淡淡的语气说:“你又不常在家,怎么惹你烦了?”

    这句话并不是没有道理。

    卢荟在一家服装公司工作,摸爬滚打多年,从销售一路干到总经理的位置。公司的店遍布西南各省,作为总经理,她经常来往于各地,要么巡店,要么跑业务,总之,她的职位越来越高,在家待的时间就越来越短。

    上一次全家整整齐齐出去旅游,就是林舍鱼中考完后。

    卢荟能坐上总经理的位置,是有原因的。她的性子很烈,对待工作和自己追求完美,甚至可以说是苛待到了极致。林舍鱼见过她训斥弄错业绩的下属的样子,不留半分情面,被训的导购员看起来比林舍鱼大不了几岁,眼泪打转,却不敢哭出来。

    反观林枫,他在国家单位当文员,早九晚五的工作,悠闲时就跟办公室的同事养养鱼,轻松又自在。林舍鱼到他单位去蹭饭,还去观赏过他养的鱼,林枫很诙谐地说办公室养的是小小鱼,家里的林舍鱼是小鱼。

    林枫就像一条缓缓的小溪,而卢荟则是湍急的河流,还带漩涡那种。

    林舍鱼有时会疑惑,他们这样的性格,到底是怎样走在一起的,并且还结婚生下了她。她问过卢荟,卢荟却觉得她有这份闲心打听前尘往事,不如多想想怎么提升成绩。

    她立马闭嘴,不再追问。

    -

    “爸,你的报纸到了。”她一边说,一边换好鞋,将报纸放在储物格上。

    “回来啦!”林枫响亮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林舍鱼到卧室放下书包,从卧室出来,注意到卢荟的拖鞋还放在门口。

    林枫穿着围裙,端菜上桌,提醒她:“快去洗手,今晚做了你最喜欢的红烧肉。”

    林舍鱼很听话地进卫生间洗手,然后拉开座椅,在林枫对面坐下。

    “我妈不回来吗?”她忍不住问。

    “嗯。她忙,国庆假也要加班。”林枫的眉头轻微皱起一瞬。

    “她昨晚不是还在家吗?”

    “公司临时通知,让她出差去巡店。你也知道,他们门店每逢节假日就会很忙。”

    林舍鱼低下头,无话可说。

    林枫给她夹了一块红烧肉,岔开话题:“多吃肉,高三了,正是压力大的时候,你得多补补营养。”

    这句话,林舍鱼每周回来都会听到。爸爸没法陪她奋战高三,只能尽力在这些方面满足她。林舍鱼夹起那块红烧肉送进嘴里,感觉没什么滋味,却要伪装成一副很喜欢的模样。

    她不想让爸爸伤心。每一顿饭,都是他精心做的。

    林枫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聊。左不过是关心她在学校怎么样。她答一切都好,除了作业多一点外,和以前一样。

    林枫又问起她今天和朋友玩得开心吗。

    她说开心。怕爸爸担心,她没将在城北居民楼的事情告诉他。

    话题结束。

    饭桌上陷入一阵沉默。

    其实林舍鱼跟爸爸相处的时候,是很自在的,他从不给她设置必须要达到的条条框框。她的所有兴趣爱好,林枫都会无条件支持她。譬如她初中的时候想学吉他,林枫当天下午就带她去吉他店选吉他,给她报兴趣班。

    卢荟总说,林枫什么都顺着林舍鱼来,简直是在惯她。

    林舍鱼盯着白米饭愣神几秒,揉了揉眼睛,心里充满了惆怅和失落。

    乐思萝约她明天去看电影,她给拒绝了。因为她想跟爸爸、妈妈待在一起。自从上高三以来,她忙,卢荟也忙。

    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完完整整地度过一天了。

    林舍鱼特意留出假期的第二天。然而,卢荟一声不响地又去出差了。

    今晚的家过于安静。只有父女俩的家。

    如果卢荟在,她肯定又会念叨林舍鱼的成绩,要她抓紧时间刻苦学习,高三不能掉链子。每次都会越说越激动,就好像是她在员工大会上,鼓励她手下的员工们提起精神,提升业绩。

    虽然林舍鱼已经听烦了,每一次都是自动屏蔽,但是说到底,她希望妈妈在。

    哪怕陪她吃一顿饭也好。

    然而,林舍鱼已经发现,这样的时间越来越少。

    甚至可以说是少得不太正常,像块被挤干的海绵,僵硬到扭曲。

    她握紧左手,指尖扣住掌心。心里乍然出现一道门,门后关着她阴暗的揣测,只需要她伸手轻轻一推,那些揣测就会倾泻而出,赤裸裸地展现在她的眼前。

    这时,林枫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或许他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新闻联播》的声音响起,让家里少了些沉闷。

    电视机对面的墙壁上,挂着林枫和卢荟的婚纱照。林舍鱼背对电视,抬头就能看见。

    他们笑得很幸福——至少在那一刻,他们的笑是发自内心的。

    他们的婚姻也是幸福的,对吧?

    自己一定是多虑了。

    林舍鱼丝毫没察觉到,她现在就像阿Q。

    “爸。”

    林枫抬头。

    她低下头,不敢看林枫的眼睛,问:“你和我妈,当年为什么会在一起啊?”

    问完她就有点后悔了。

    说得好像他们现在没在一起似的。

    林枫笑起来,很乐意谈起往事:“你妈妈当年是我们老家最漂亮的姑娘,追她的人能从县政府排到你奶奶家门口。”

    卢荟确实长得很漂亮,而且是带着锋芒的美。即使已经年过四十,仍风韵犹存。

    林舍鱼完全相信爸爸说的话。

    “那她怎么看上你的?”

    “那个时候,我也喜欢你妈妈,只不过在她面前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后来,我在县城的游泳馆打临时工,你妈妈和她朋友在学游泳,遇见县里有名的混混头子。那个混混要跟你妈交朋友,她拒绝,混混再三要求,还动手动脚,你妈性子最刚烈,就像我们那的特产辣椒一样,直接将手里的矿泉水泼了过去。混混就生气了,把她推进深水区。”

    林舍鱼倒吸一口凉气。她记得,妈妈到现在都还不会游泳。

    “然后呢?”

    “然后她在水里挣扎,旁边的人都怕混混,没人敢下去救她。”

    林舍鱼大概猜到了:“就你下去了?”

    林枫点点头:“我跳下去把她救上来。混混气急了,要打我。”

    他羞赧地抿嘴笑起来,林舍鱼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个英雄救美的少年。

    “我也不怕他,一股热血冲上脑门,抡起水池旁的锤子就要跟他对拼。”他用手比划了一下,看得出那锤子很大的,是“大锤八十”那种。

    林枫到现在还是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年轻的时候肯定不用说,林舍鱼已经能想象到,一个身量消瘦的少年,涨红了脸,为保护自己和喜欢的人,被逼急了举起锤子的画面了。

    “混混一看我来真的,跑得比兔子还快。你妈妈很感激我,隔三差五到游泳馆来给我送吃的,还让我教她游泳。”

    “那你怎么没把她教会呢?”

    “因为跟她谈恋爱去了。”

    往事如画卷般在眼前展开,五彩斑斓,让人动容。

    爱情最初的模样真的是太美好了。

    爸爸还记得这些美好的细节,那妈妈也肯定记得。只要一直记得,无论过去多少年,也是历久弥新。

    林舍鱼这样想。

    她感觉内心一下就通畅了。

    连嘴里的红烧肉都恢复了以前的滋味。

    她没有看见,林枫眼里蔓延开的落寞。

    -

    晚饭后,林舍鱼在客厅看了会儿电视,就洗漱完回了卧室。

    她的卧室布置得很温馨,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一把民谣吉他。不过已经有点落灰了。

    她在书桌前坐下,从书包里拿出这三天的作业。只剩下数学的一张小练习。其余作业,没放假前她就写完了。

    整整齐齐地将小练习和草稿本摆放在桌上,深呼吸一口气,投入到作业当中。

    笔尖在纸张上摩挲出“沙沙”声。

    一做数学题,她的眉头就没舒展过,仿佛是在面对最穷凶极恶的敌人。

    没分科前,物理和数学对她进行混合双打。分科后,数学是拿捏了她的命门。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艰难地完成小练习后,她终于抬起头,按动笔帽,收回笔尖,将小练习和笔袋一股脑揽进书包里。来到在床头坐下,脑袋昏昏沉沉,像是从水里被打捞出来。

    林舍鱼揉着太阳穴,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机,翻开通讯录,给妈妈拨去电话。

    电话里传来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心头仿佛挂着一颗铅球,往下坠去。

    她摁下红色按键,仰头看向天花板,沉沉呼出一口浊气。

    眼前浮现出舒见桉清冷的面庞。

    她想起他的手臂,是为了她而受的伤。

    不去谢谢他,有点说不过去。

    林舍鱼记起家里有碘伏和创可贴。客厅里没了声音,估计爸爸也回卧室休息了。她轻手轻脚地推开卧室门,几步跨入卫生间,从抽屉里拿出一瓶新的碘伏,几片创可贴和一包棉签。

    正要回卧室时,她发现主卧的门是虚掩着的,白色的灯光从缝隙里透出来,稍稍一碰,光线就会被门切断。

    林枫在跟人打电话,语气很冲,应该是生气了。

    “小鱼今天问你怎么不回家了。我说你在出差。好不容易放假,你就不能留下来陪她吗?”

    林舍鱼的双脚像被水泥浇注,僵在原地,心脏悬吊吊的,神经紧绷成一根弦,集中所有注意力去听。

    如果没猜错,对面应该是妈妈。

    她从没有听过爸爸用这样的语气跟妈妈说话。

    “我不管他说什么。你别忘了我们俩之间的约定,这个约定也是你提的!小鱼也是你的女儿。我不想她受到影响,下个周末,你必须回家陪她!”

    林舍鱼听得云里雾里。

    “他”是谁?约定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回家陪自己,好像成为了一件任务?

    她听不懂,真的听不懂。

    身体里涌现出一种疼痛,仿佛要将她撕裂般。

    “啪嗒”一声,碘伏落在了地上。

    林枫很警觉地转过身来,三步做两步来到门口,拉开房门。

    什么都没有。

    一眼望去,林舍鱼的卧室门紧闭。

    -

    林舍鱼也不想有这种念头。可她的脑袋忍不住去想,忍不住去猜。

    爸爸妈妈到底有什么秘密瞒着自己?

    第二天早上,林枫去出门买菜。

    她醒得很早,没什么精神,听见大门合上的声音,立刻就从床上弹起来。确认林枫离家后,她推开了主卧的门,心里有一种执念,固执地想要找到什么证明。

    然而,房间里没有任何异常。妈妈的东西还在,床头还放着一家人的合照。

    这些仿佛都在证明,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有惊无险。从房间出来,她感到一阵疲倦,无力地背靠沙发。

    沙发的正上方,爸爸妈妈的婚纱照还挂在墙上。

    是她想多了。

    都是她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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