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舍鱼感觉心尖像被鸟啄了一下,痒痒的。她再也忍不住,双手捧住他的脸,轻轻捏了捏。果然,手感柔软细腻的,比其他人的好一万倍——在座的这些小朋友都没逃过她的“魔爪”。

    舒见桉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惹得更加脸红,他本就白,现在是红得更加鲜艳,像刚出笼冒着热气的小包子。

    他不敢动,也不敢躲,只是扬起脸,任由林舍鱼捏捏揉揉。

    “小白脸。”林舍鱼放下手,用从电视剧里学到的新词评价他。

    舒见桉用手掌轻轻抚了抚脸颊,小脸通红滚烫,不解地问:“小白脸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夸你脸很白。”

    “哦,那我就是小白脸。”

    舒见桉被她牵住了手,站起身来。旁边的那群孩子正玩得不亦乐乎,林舍鱼轻哼一声,转过头来,神神秘秘地凑到他耳边,说:“走,我带你去我家玩,我妈妈今天在家,做了特别好吃的糖葫芦!”

    说话时的气息吹得他耳朵痒痒的,心里也是痒痒的。他看着眼前这个笑容得意又灿烂的女孩,明明今天下午才认识她,可他的心里早就信任她了。

    舒见桉就被林舍鱼带回了家。她家住47栋2单元403室,敲了敲门,一个阿姨就打开了门,问:“小鱼,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林舍鱼张开双臂扑了过去,回答:“妈妈,我带了新朋友回来,我想吃糖葫芦!”

    “新朋友?”

    到刚认识的朋友家做客,舒见桉双手拘谨地放在身前,一直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听见卢荟疑惑的语气,他才抬起头。看着这个漂亮阿姨,他清澈的眼中盈满羞怯,很礼貌地说:“阿姨您好。我叫舒见桉,是……是小鱼的新朋友,我家住在15栋。”

    卢荟见是个清秀有礼貌的小男孩,打扮得干干净净,还是社区里的孩子,便温柔地笑道:“见桉小朋友,你好呀,快进来吧!”

    刚才还提着一口气,担心阿姨不喜欢自己,现在心算是落下去了。他长舒一口气,面朝林舍鱼,绽放出一脸笑容。

    走进林舍鱼家的家门,他就嗅见一股很清新的香味。房子不大,却装饰得很温馨,阳光透过贴着彩色纸的玻璃落在地上,像一块块五颜六色的宝石。客厅沙发上方的墙壁,悬挂一幅满是水果和蛋糕图案的壁画,边缘已经有些卷翘泛黄。

    舒见桉乖乖坐在铺了软垫的实木沙发上,忍不住扭头看。

    林舍鱼坐在他身旁,来回荡漾着双腿,发现他在看壁画,指着其中的西柚说:“我好想吃这个。”

    画里的水果和蛋糕看起来让人垂涎欲滴,舒见桉的眼中满是渴望,指着一个奶油顶上放樱桃的蛋糕说:“我想吃蛋糕……我很久都没吃蛋糕了。”

    “你过生日的时候,也没有吃蛋糕吗?”

    “没有。”他失落地摇摇头。

    “没关系!”林舍鱼轻拍他的肩头,“等我们长大了,赚了大钱,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孩童总是对长大抱有无限的向往,觉得长大了就可以随时吃蛋糕,可以在冬天吃冰淇淋,可以吃电视剧里看起来高级昂贵的牛排和披萨。

    没有孩子不向往光鲜亮丽的大人世界。

    然而,只有当他们真正成为大人了才幡然醒悟,大人的世界就是一代又一代罗织的谎言。

    但至少此刻,对舒见桉和林舍鱼来讲,长大值得他们期盼。

    “嗯!”舒见桉眉开眼笑,用力点头。

    卢荟在这时端着两串山楂糖葫芦从厨房里走出来,一人一串分给他们,还准备了小朋友喜欢的旺仔小馒头和□□糖。

    在灯光的照射下,糖葫芦的泛着诱人的光泽。

    “快吃吧”

    舒见桉扬起笑脸道:“谢谢阿姨!”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卢荟到阳台上接听电话。几句交流后,她回到客厅,拿起挂在架子上的外套,说:“小鱼,你在家好好待着,妈妈有事要出门一趟,晚饭前回来。吃完糖葫芦,你和见桉看会儿动画片吧。”

    “好!”

    卢荟穿上外套,又叮嘱道:“有陌生人敲门,你可不能开门哦!”

    林舍鱼挥挥手:“我知道!妈妈再见!”

    舒见桉也学着她的样子,乖巧地说:“阿姨再见!”

    卢荟对两个小朋友报以温柔一笑,随后便出了门。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在家。舒见桉细嚼慢咽地吃着糖葫芦,脆脆的白糖外壳在嘴里发出“咔嚓”的声响,甜蜜蔓延至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

    见妈妈一出门,林舍鱼一边衔着糖葫芦,一边走到电视柜前,蹲下身来,伸出小手抽出一大盒碟子。什么类型的都有,改编自金庸小说的TVB经典影视呀,芭比公主电影呀,满满一盒。她挑挑选选,转过头问舒见桉想看什么。

    舒见桉倾斜身体,看她手中花花绿绿的碟片,说什么都可以,随她就好。

    “那就这张吧!”林舍鱼欢天喜地地抽出一张,挥了挥手,展示给舒见桉看,“爸爸妈妈不让我看这个电影,可是我想看。”

    一听叔叔阿姨不让看的,舒见桉的心里一下打起了退堂鼓,摇摇头说:“那还是换一张吧……”

    “你不是说随我吗?”

    “可是叔叔阿姨说不让看……我觉得不好……”

    “就我们俩,偷偷地看,不会被发现的!”林舍鱼撅起嘴,“你要是不敢看,那你把眼睛和耳朵捂住就好了。”

    舒见桉看看自己的两只小手,他有两只眼睛两个耳朵,两只手怎么捂得住。他最终是向林舍鱼屈服,点点头说:“好吧。这个电影叫什么名字呀?”

    林舍鱼坐回他身旁,舒见桉凑过去看碟子的外壳。封面印着电影史上最经典的场景之一——远方水天相接处,喷薄的金黄与无边的深蓝如胶似漆。金色的阳光洒落在泰坦尼克号的船头,露丝迎风而立,张开双臂含笑目视前方,海风将她的披肩吹起,宛如一双自由的翅膀,杰克从身后温柔地环住露丝的腰,深情地注视着她。

    彼时的莱昂纳多和凯特·温斯莱特是无数少男少女的梦中偶像。

    “听爸爸说,这个电影叫《泰坦尼克号》。”

    “讲的什么啊?”

    “好像是爱情片。”

    “爱情”两个字对六岁的孩童来说,就是闻之色变的天方夜谭。

    舒见桉的脸瞬间变红,结结巴巴地问:“我们……我们真的要看吗?”

    “看。”林舍鱼毫不犹豫地打开影碟机,将碟片放了进去。

    舒见桉还心存顾虑,碟片在影碟机里旋转加载的时候,他目不转睛地盯住门口,生怕林妈妈在这个时候回家,把他们俩逮个正着。

    一会儿后,电视机出现电影画面。

    零几年的时候,引进国内并刻成光盘的英文电影大多数都是中文配音过的,人物说话都带着一股夸张的翻译腔。但这不妨碍他们看得入迷。

    泰坦尼克号巍峨高大,奢华无比,号称是“世界工业史上的奇迹”,人们在这里被明确区分为三六九等。头等舱的少女露丝厌恶虚伪的衣香鬓影,不愿嫁给不爱的男人,她本想跳海自尽,却被下等舱的穷画家杰克救下,两个人互生情愫。

    杰克让露丝第一次体会到自由而平等的爱,带她参加下等舱的舞会、为她画像,一起躲避露丝恼羞成怒的未婚夫。①

    对成人来说,爱意化为有形,就是□□上的亲密接触。不过,对儿童而言,这些通通称之为“少儿不宜的画面”!

    当杰克和露丝热吻缠绵时,舒见桉终于明白,为什么林爸爸林妈妈不准她看这个电影了。

    他着急忙慌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却从手指的缝隙间,看见已经被惊呆的林舍鱼。

    “别看!”他一把将林舍鱼扯过来,帮她捂住眼睛,自己则是闭紧双眼,眉头都快拧成麻花了。

    过了一会儿,他偷觑一眼,发现画面已经结束了,这才放下双手。

    两个人对视一眼,跟商量好似的,谁也不提刚才看见的内容,老老实实地继续看下去。

    电影的结尾让舒见桉很难受。他不明白,杰克已经用手扒在漂浮的木板上,没有被海水淹过头顶,他为什么会死呢?

    后来,等他长大了才知道,这叫人体失温,杰克是被活活冻死的。

    导演似乎还嫌这样的结局不够悲伤,安排了一个让舒见桉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情景。

    露丝为了活下去,迫不得已,亲手将杰克的尸体推开,亲眼看着他往海里沉去,越沉越深,直至消失不见。

    舒见桉感觉鼻头酸酸的。

    爱情对他而言太过陌生。生离死别的悲伤,是他唯一能体会到的。

    电影结尾,老年露丝来到甲板上,风吹过她满头的银丝,她将“海洋之星”沉入大海,背景音乐是人声低吟的《我心永恒》,似乎是在歌颂这不朽的爱情。

    镜头一转,露丝在睡梦中悄然离逝。画面再次切换到泰坦尼克号上。人生若只如初见,在旋转楼梯的尽头,伫立着她朝思暮想的杰克。

    时隔近一个世纪,他们终于再次见面,在众人的祝福中拥吻。

    剧情结束,滚屏出现。

    舒见桉和林舍鱼望着彼此,久久不能言语。直到影碟机弹出碟片,林舍鱼才站起身,将碟片取出来,放归抽屉原位。

    “你觉得这个电影怎么样?”林舍鱼坐回他的身旁问。

    舒见桉认真思索了几秒,回答:“我不喜欢这个结局……”

    “我也不喜欢。”

    在孩童的世界里,好像事事都该美好圆满。

    为什么别的电影或者电视剧都是大团圆的结局,而《泰坦尼克号》却不是呢?

    两个小朋友一起捧脸惆怅。

    夕阳西下,倾泻进室内,将一半墙壁染成暖洋洋的橙黄色。

    舒见桉看见墙壁上浸在夕阳中的时钟,指针已经指向“5”。

    他该回家了。

    林舍鱼要送他到楼下,他再三拒绝也拗不过她,只好在她的陪伴下来到楼下。

    太阳夹在一栋栋楼之间,宛如树枝上的一颗饱满圆润的橙子。

    “谢谢你,林……小鱼!”

    “不客气啦!你是我的新朋友嘛!”

    “那个……”他低下头,地上的积水已经被消失得差不多了,只有长满青苔的湿漉处还有几处水洼,“其实我家里也有滑轮车,你想玩吗?下次,我可以带出来。”

    “真的?!”林舍鱼眸光闪烁。

    其实她还是挺想玩滑轮车的,之前一直想要一辆,但又不敢跟爸爸妈妈开口要。

    舒见桉正视他的双眼,无比坚定地点点头,中气十足道:“嗯!”

    “可是,明天就是周一,我要上学。爸爸妈妈不会让我平时下午出来玩……”林舍鱼很遗憾地垂下头。

    “那我们下周六的下午一起玩好啦!”舒见桉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我来找你,好不好?”

    林舍鱼的眉头舒展开,笑靥如花地应道:“好!我等你一起玩!”

    “那就说定了!再见!”

    舒见桉向她挥手道别,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他看见林舍鱼站在光里,每一根发丝都在发光,不由得笑得更加灿烂了,高声重复道:“那就说定了!”

    那就说定了。

    我们还会再见。

    那就说定了

    ——这是一句多么美好的约定。

    然而,命运是一台无情的碾压机,当齿轮开始转动,即便是这样真诚的约定,也会被压成齑粉。

    舒见桉从没有那么期待过周六。

    即便被霍秋榕抱怨,从一堆杂物里找出滑轮车就是占地方,他也兴致冲冲,将滑轮车擦拭得干干净净。心如猫抓似的挨到周六中午,他连吃饭都多吃了一碗。

    去往47栋的路上,舒见桉第一次觉得,花花草草都是在列队迎接他的到来,连老旧失修的水泥路的每一条裂缝都那么顺眼可爱。

    他迫不及待,爬上4楼,敲响403室的门。

    开场白已经在心中排练过无数次了,他觉得,自己一定能大方得体地邀请林舍鱼出来玩。

    然而,开门的却是一个陌生女人,烫着夸张的爆炸头,唇上的口红张扬妖艳,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个气喘吁吁的小豆丁,不耐烦地靠在门框上问:“你是谁啊?”

    舒见桉看看门牌号,确认无误,又仰头看这个与卢荟气质完全不同的女人,怔住几秒后,礼貌地说:“阿姨您好,我找林舍鱼。”

    “林舍鱼?不认识。”女人作势要关门。

    舒见桉却用身体把门挡住。

    “你这小孩,你想干嘛?”

    舒见桉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大声道:“她之前就住在这里!”

    “哦,你说的上一家人啊。他们搬走了,半个月前就把这套房子卖给了我们家。”

    “什么时候走的?”

    “就周三。”

    “他们搬到哪去了?”

    “我哪知道?你问他们去啊,这小孩真是。”女人被这个小孩搞得莫名其妙,扯开他扒住门的手,毫不留情地合上门。

    搬走了……

    搬走了……

    走了……

    舒见桉拖着滑轮车,任凭滑轮车在台阶上摔得“咚咚”响。他失魂落魄地走下楼,站在楼梯口处,一阵强风刮过,刮得停车棚里的电动车乱叫,刮得花草树木都弯了腰。

    天边,厚重的积云遮住日光,老旧居民楼间顷刻阴下来。

    他仰头望向四楼,觉得是在做梦。

    那个活蹦乱跳的林舍鱼,怎么就不声不响地搬走了呢?她明明答应了,要和自己一起玩滑轮车的。

    怎么可以这样呢?

    骗子,大骗子。

    命运的重锤从没有善待过六岁的舒见桉。

    在那年的夏天,他当场撞破了父亲和另一个女人亲密无间,也终于知道父母无休无止争吵的来源。

    新交的朋友、自己的父亲,一个接一个离他而去。

    那是他的最后一个夏天。

    从此之后,他的人生只有凛冽无情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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