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浒记得那是2018年的冬天,绵城高一上全市期末考试结束,南中放了一天假,然后又收假回学校,让每科老师评讲完试卷才放寒假。

    他坐在林舍鱼的右前方,只隔了一个过道。每次要借她的修正带或者其他东西,他只需转过身来,伸手就能拿得到。

    林舍鱼骂他把自己当百宝箱。他就写了一张纸条贴在林舍鱼的课桌边沿——张浒认证:哆啦A梦百宝箱。

    “谁稀罕你认证?”林舍鱼作势要撕掉纸条,但也只是做做样子。她将纸条仔细叠好后放进笔盒,似乎要认真保存。

    张浒心不在焉地轻嘁一声,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的笑,却笑不及眼底。

    他其实很想问林舍鱼,她是不是要去文科清北班了。

    期末考试前,年级要在高一下提前组建一个文科清北班的事情就已经广而告之了。全年级每个班成绩稳定前十名的学生都被通知去第二学术厅参加了宣讲会,林舍鱼自然也去了。

    她在26班的成绩稳稳居于班级前十名,特别是文科三科,是她的优势。

    张浒很早就听林舍鱼说过,她会学文。26班的班主任老刘教物理,所以她最多和他在26班待到高一结束,她就会去学文。

    只不过张浒没想到,她会提前半年离开。

    南中和城中都是绵城的国重高中。两所高中提前组建文科班也不是稀奇事,为了一决雌雄,两校的领导是无所不用其极。就在张浒他们这一届中考前,两校还闹出过争抢生源的丑闻,南中老师不服教育局只针对南中的处罚,还上街游行抗议过。

    对南中文科清北班的实力和师资,张浒也有所耳闻。在全国,他们省的本科率排倒数第一。一个清北班能出几个裸分上清华北大的,那简直是铺天盖地敲锣打鼓的宣传庆祝。

    听说他们这一届文科清北班的班主任姓尹,带出过一个文科市状元、好几个北大的和无数重点高校的学生。如果林舍鱼真能被选进文清班,经过真金白银的淬炼,至少也能考个211院校。

    张浒的成绩在26班这种大英才班里算是不上不下,他不会学文,升入清北班更是天方夜谭。

    论私心,他肯定是不想林舍鱼转班的。毕竟这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她要是走了,他还真不习惯。

    没有人会再像她一样,有不懂的问题就直接拽着自己去办公室问老师,就算是很简单的问题,也不会扭扭捏捏担心被老师批评。也没有人会像她一样,率真坦然,没烦恼似的。

    张浒会不习惯。

    真的只是因为不习惯吗?

    身后的教室里充满了嘈杂喧闹声,大家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寒假兴奋不已。只有张浒,他怅然若失地站在阳台上。凛冬的太阳总是看起来模糊朦胧,他双手揣在衣兜,长长吐出一口白汽。

    就算他不想林舍鱼转班,那又怎样呢?

    很简单的道理,人往高处走,他没有资格阻止她去更好的班级。

    就在这时,广播传来调试的声音。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后,年级主任宋公子开始发表讲话。他先是提醒寒假注意事项,随后宣读文清班名单。

    张浒走回教室,手扶在门框上,心情跌宕起伏,像是在坐游乐场的跳楼机。

    “26班,林舍鱼。29班,乐思萝……”

    那点劫后余生似的窃喜最终是被打破了。他感觉脑袋里嗡嗡的,像有滋啦啦的电流。

    有人要进阳台。他这才如梦初醒地抬头,回过神来,让开路。

    林舍鱼的课桌前围了几个跟她关系还可以的女生,应该是在祝贺她。她在班里的人缘一向不错。

    张浒深呼吸一口气,右手捏紧拳头放在嘴边,在原地打了一个转,局促而无措。他用力平复好自己的情绪,换上平时在她面前插科打诨的模样,嬉皮笑脸地走过去,无名指关节敲了敲课桌引起她的注意,然后竖起食指比作“1”。

    “恭喜恭喜啊!鱼儿砸,你是我们班唯一一个升入文科清北班的,独苗啊!”

    “浒子。”林舍鱼仰头看他,“你想不想我去文清班?”

    她清澈的眼中充满了期待。

    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咆哮,说啊,说我想让你留下来。

    “啊?什么我想不想?你去清北班多好啊。要不是我成绩不行,我也想申请去。南中清北班多厉害啊!我要是能进,我爸指定做梦都要笑醒。”

    张浒悲哀地想,原来自己的演技这么好,可以如此流畅地说完违心的话。

    他看见林舍鱼对自己露出一个微笑。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这个笑里面包含了太多的深意。

    他还没来得及探究那些深意,林舍鱼就去了1班。

    不过,就算林舍鱼去了1班,她也会在每天晚饭后的休息时间,回到26班,跟原来班上的同学们谈天说地。

    张浒只是在旁边听着,偶尔会插上几句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太敢再与她像从前一样相处,反而畏缩退却。

    因为他知道,如果他往前一步,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心中的欲望和情感推着他朝前,去跨越和林舍鱼之间朋友的界限。可是理智却在身后将他拖拽阻拦。

    最纯粹的感情萌芽于最不合时宜的年龄,并且对方的心意在他这里也是未知的。

    张浒感觉心里乱得一团糟,所以他选择和林舍鱼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

    这样微妙的变化被他好哥们儿之一的杨恺捕捉到了。

    男寝的夜聊总是离不开游戏这回事,有时候也会聊到女生,都是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张浒有个亲姐,姐姐高中时期被人造过难听的谣,就是从这些男寝夜聊里传出去的,所以他特烦谁在寝室说些有关女生的荤话,每每有人说起,他都黑脸骂人叫闭嘴。

    有一次,有人在寝室给班上的女生搞颜值排名,张浒听得烦,叫他们滚。他们以为他在玩笑,有个没眼见力的提起升入文清班的林舍鱼,说她长得还行,就是大大咧咧没个女生样。

    张浒登时一拳头就挥过去了,揪住对方的领子就推到墙边,一副要吃人的模样,狠狠道:“她什么样关你屁事?再给老子乱叫一句,老子把你不洗的袜子塞你嘴里!”

    其他人看傻了眼。只有杨恺反应过来,将张浒拉开,免得闹得不可收拾。

    “我说你打人干什么?你不怕他去给老刘告状啊!”杨恺招呼那个被打的人赶快上床休息,然后埋怨起张浒。

    南中的寝室都有独立卫浴,还有一个小阳台。张浒坐在阳台上,转动手腕活动筋骨,没好气地反问:“他敢给老刘说我为什么打他吗?”

    杨恺在他身边坐下:“既然你这么在意林舍鱼,那为什么你现在要跟她保持距离呢?”

    “我没有。”张浒矢口否认。

    “放屁。”杨恺翻了个白眼,“林舍鱼回班上聊天,你都不怎么搭理人家了。换作以前,你们俩早就拌嘴了,我还能坐旁边看戏呢。”

    张浒没再说话。

    沉默了几秒钟,杨恺问:“你心里对她到底什么意思啊?”

    张浒垂下脑袋,答:“我不知道。”

    “哥们儿。”杨恺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看清自己的内心!你要是喜欢她,你不需要藏着捏着。”

    听见“喜欢”两个字,张浒的内心被一点即通,宛如被阻塞已久的河道冲破层层坚冰,瞬间通透畅然起来。

    然后这种感觉只持续了几秒钟,他的眼里又写满了落寞。

    “那又怎样?我又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我。”

    “你可以试探啊。”

    张浒仔细想了想,忧郁几秒后,摇摇头:“算了吧。”

    只要他知道她在就好了。

    -

    张浒怎么也没想到,隔壁班的一个女生会向自己表白。女生叫申涵,落落大方,性格和林舍鱼相似,却更加明媚张扬。她喜欢张浒的理由很简单,经常在走廊上看见张浒,张浒长相俊朗,属于朝气蓬勃那款,很少年气。久而久之,申涵就喜欢上了他。

    张浒拒绝了。理由也很简单: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耍朋友不找对象。

    杨恺骂他脑袋不灵光,这不就是试探林舍鱼心意的好机会吗?要是她也喜欢张浒,知道这件事之后,肯定会伤心的,那不就可以确定了吗?

    后来,特别是被舒见桉说穿一切后,张浒不止一次地想,彼时的他真是个傻子,真是个胆小鬼。

    千万种方式里,他选择了最蠢的一种。

    他接受了申涵的表白。

    林舍鱼知道后,先是满脸惊愕,然后又如往常一样嬉笑着损他,笑他配不上漂亮的申涵。

    张浒没有从她的脸上看出伤心难过,哪怕是一点点失落。

    她还让他对申涵好点,提醒他别被老刘发现了。

    林舍鱼对自己,原来真的只是好朋友之间的情感。张浒暗暗地想。

    可惜,张浒忘了。他可以在得知林舍鱼不能和自己同班后伪装情绪,林舍鱼为什么不能呢?

    他没有看见她眼角笑出来的那滴眼泪,没有看见她转身之后的悲伤,更没有看见她在避风塘留言册上的那句“他有了女朋友,我不再喜欢他了”。

    人生不是游戏,选错后还能读档重选。

    有些事情一旦做出选择,命运就会在脚下生出一条只属于自己的路。人们踏上各自的命途,无法回首,无法挽留。

    张浒和林舍鱼的关系就好像一场无法回头的蹦极,以极限的速度下坠。在直线坠落的过程中,他缺氧,他昏迷,他装作不清醒。

    申涵很好,他对申涵也很好。有求必应,随叫随到,和任何异性都保持距离,还帮申涵写作业,抄试卷。在旁人看来,他就是个模范男友。

    只不过,张浒的心是空的。

    原来里面住了一个人,是他亲手把那个人赶走了。

    或许是申涵察觉到了这一点,又或许是她对张浒本来也只是抱游戏人生的心态。年级男篮队的队长向她表白,她二话不说就把张浒踹了。

    这两个人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张浒不知道,也不关心。

    总之,他是被绿得发慌。

    杨恺也很有义气,说什么都要码上一伙人去碰碰这个篮球队队长。

    张浒拦了下来:“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你哭什么?”

    张浒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是热热的眼泪。

    那天,绵城迎来了近几年来最大的一场狂风暴雨。南中凡是斜坡的地方,都成了瀑布。大风吹断了操场边一棵在他们刚进入高中时移栽的树。

    高一上,有一次体育课,林舍鱼迟到了八分钟,被罚跑八圈。

    她哼哧哼哧地跑了四圈,最后实在跑不动,一回头,发现张浒就在她身后。

    “我来替老师监督你跑。”

    林舍鱼没力气给他一拳头,虚张声势地骂了一句“滚”。

    张浒不逗她了,直说:“别跑啦。体育老师都走了。”

    “我要是不跑完,被他发现了,他肯定饶不了我。体委还在那看着呢!”

    “他又没说必须跑大圈。”张浒扯起她的衣袖,把她带到绿茵场中心的白圈,“大圈、小圈都是圈。”

    “这也行?”

    “我给体育委员说了。你放心跑吧!”

    两个人像是原始部族的野人在进行神秘仪式,围着中心圈跑完剩下的四圈。

    跑完后,林舍鱼气喘吁吁地坐在那棵树下歇息。

    张浒捡了一块石头,在她头顶比划几下,最后在树干刻出一道印记。

    “你干什么?”林舍鱼问。

    “给你量身高。”

    “你占我便宜呢!”林舍鱼从地上一下就窜了起来,“这才是我的身高,你量吧。”

    张浒笑着刻下印记,然后自己紧贴树干,被林舍鱼量身高。

    “你比我高这么多。”她用手指比划了一下,看见他那张嘚瑟的笑脸,又改口,“哼,又高不了多少。”

    “高1厘米也是高。”张浒笑。

    林舍鱼没话说,轻嘁一声,将石头扔进花坛里,拍拍手,一转身,就看见张浒蹲下身来。

    “嗯?”

    “现在你比我高了。”

    张浒眼中含笑,仰头看她。细碎的阳光落在她的肩头,像不经意间沾染上的油画颜料。

    林舍鱼也扬起了嘴角。

    现在,那棵树被风吹断了。

    恍惚间,张浒也感觉有什么东西断掉了,一点点消逝在这疾风骤雨之中。

    他抱住杨恺,不顾形象地放声大哭。

    -

    张浒庆幸,有些关系就像蹦极,虽然经历了下坠,但是最终触底反弹,会回到最开始的安全区域。

    在他在体育器材室拦下林舍鱼,说完心里话后,他和林舍鱼的关系又恢复得像以前那样了。

    一样吗?应该是一样,又好像不一样。

    张浒懒得去计较那些细枝末节。他以为,只要他们还是关系最亲密的好朋友,那一切就还有可能。

    直到他注意到舒见桉。

    他注意到了舒见桉看向林舍鱼的眼睛。那双眼睛像深海,水面上风平浪静,水面下波涛汹涌。

    他看穿了舒见桉的内心。

    不过他不屑于去跟舒见桉争。因为舒见桉连站在林舍鱼身旁的勇气都没有,他只是远远地注视,匆匆地经过,眷恋地回望。

    张浒心安理得地想,这样的人比自己还胆怯。

    然而,有些人的胆怯是因为隐忍的珍重,有些人的胆怯只是胆怯。

    林舍鱼和舒见桉终是成为了朋友。

    张浒有了一种莫名的危机感。

    林舍鱼离自己越来越远,在朝另一个人靠近。

    所以他会对舒见桉恼羞成怒。

    特别是舒见桉的那一席话,几乎让他的防守全部沦陷。

    其实张浒早就明白,在林舍鱼知道他和申涵在一起的那一刻,他们的轨道就已经错开,就像一颗行星脱离了另一颗行星的吸引。

    他只是不愿意清醒,自欺欺人而已。

    很遗憾,一切都晚了。

    当他看见林舍鱼朝舒见桉而去时,他就知道,一切都已经晚了。

    他能感觉到舒见桉对林舍鱼深沉的喜欢,那是不比他少的感情,甚至早已超过他。

    他看见了林舍鱼眼中的纠结和向往。在他不知道的那些时间里,舒见桉一定做得比他好吧。

    曾经,他没有看清自己的内心。

    所以这一次,林舍鱼,她一定要看清自己的内心。

    放弃对林舍鱼的执着,也是放过自己。

    -

    高考结束那天,张浒从考场折桂楼走出来,如释重负,又觉得恍惚,仿佛高一入学就在昨天。

    他笑容粲然地往东校区走,倏然听见人群里的传来熟悉的声音,回过头去,他看见在人潮中奔跑的舒见桉和林舍鱼。

    他们握紧了彼此的双手,迎着六月的阳光,无拘无束地奔跑。

    张浒没有喊住他们。

    他只是微笑着,默默注视他们远去。

    “朋友,我当你一秒朋友;朋友,我当你一世朋友。”①

    若我们的缘分只到此处,我想,我愿当你的最佳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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