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思萝一直觉得,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像天上的星星,经历分别后,围绕各自轨道运转,又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再相见。

    她和曾逸郝就是如此。缘分使他们再次相遇于南中,如哈雷彗星与地球的一次次相遇。

    乐思萝还记得,高一报道的第一天,她在分班公示栏前遇见曾逸郝的情景。他还是如从前一样朝气蓬勃,眉眼褪去许多稚气,皮肤晒得有些黑,却无法埋没他的少年感。

    他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隔着拥挤的人潮,曾逸郝跳起来冲她招手,笑容灿烂到宛若八月的烈阳,耀眼夺目。

    开学前,她就听平县的朋友说,曾逸郝中考考得特别好,也报了南中。

    那时候她转学得匆忙,没有勇气面对曾逸郝,害怕失了应有的分寸,所以只给他写了一封道别信,还委托好朋友转达,如果他想联络自己,就把联系方式给他。

    然而,曾逸郝没有问过,更没有联系过她。

    乐思萝担心,他可能已经忘了自己。

    时光已经冲淡了她记忆里太多的人,就像一面氧化掉的壁画,颜色片片剥落。唯独曾逸郝,他的模样和与他有关的一切都是无比清晰,让她从未忘怀。

    好在,曾逸郝还记得她。

    在看见他笑容满面地朝自己招手的那一刻,她的心就如久旱的土地迎来了甘霖润泽,无数幼苗破土而出,将心层层包裹。

    喜悦、激动、动容……无法用词语准确形容的心情,最终具现化成一个最最粲然的笑容。

    乐思萝被分到了29班,曾逸郝则被分到了年级清北班之一的21班。

    暑假期间,乐思萝就被父母赶着去上初升高衔接班。补习班大肆宣传高中不比初中随便学学都能考高分,如果不抓住这个暑假先行起步,那入学之后就会落后一大截。

    这把高中说得像个魔窟地域似的。

    乐思萝没把这些夸大其词放在心上,上衔接班就坐在后排画画,或者装病请假,实际却是抱着相机去绵城公园摄影。

    她初中是在绵城负有盛名的公立初中读的。初中班主任教语文,是一个非常友善和蔼的老头子,带完他们这一届就退休了。老头常夸乐思萝写的东西有思想,还夸她拍的照片好看。

    在初中班上,乐思萝的成绩稳定班级前十,最终毫无悬念地考上了南中。

    想来,高中也可以保持吧。

    她很期待高中生活,也很期待又会遇见不同的老师。

    然而,现实的交响曲陡转直下。

    29班是个小英才班,班主任是个数学老师,素以严厉著称,宣称他的班上就没有偎慵堕懒的学生,只要是他带过班,每次考试的平均分都是同层次班级里的第一。南中的班级都是流动制,如果谁成绩落后,拖了全班后腿,他建议降层次到大英才班。

    话里话外都在说,每个人都必须力争上游,否则就滚蛋。

    隔壁28班也是个小英才班,班主任很年轻,思想非常开明,和乐思萝他们班班主任形成鲜明对比。就比如,大课间不跑操的时候,28班就能够用多媒体放歌,而29班放了一次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班主任还让电教委员把多媒体锁上,不允许其他人用多媒体。

    在这样的雷霆之威下,29班的整体氛围都很死气沉沉,学生们有再多的奇思妙想也被湮灭于以“学习至上”为口号的震慑之中。

    除此之外,开学没多久,很多新同学成为竞赛生,个个看起来都是成绩拔尖的高手。

    乐思萝对高中抱有的幻想终是破灭了,连点残渣都不剩。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又遇见了一位儒雅随和的语文老师。老师同样欣赏她的所思所写,鼓励她追求自己喜爱的东西。

    很快,乐思萝迎来了高中的第一次月考。在担惊受怕中,她等来了高中第一次统考成绩,以及密密麻麻的九科成绩排名表。

    第一次月考,乐思萝考了全班第8名,全年级三千多名学生,她考进了年级前三百。

    更出乎意料的是,她的语文成绩是全年级最高分。

    当表彰红榜摆放出来后,乐思萝才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两个清北班的学生瓜分了年级前十的名额,就像埃及传说里高高在上的神,站在金字塔的顶端睥睨众人。

    曾逸郝是年级第8名,数理化三科都是满分,如果不是语文和英语成绩拖了后腿,他肯定是第1名。

    同样是“第8名”,却是天差地别。

    乐思萝忽然感觉,当听说自己的语文成绩超过清北班的学生,是年级最高分时产生的那点虚荣的喜悦瞬间就荡然无存了。

    她紧盯附在最后的单科状元成绩表,很想把自己的名字从上面抠掉。

    晚自习前的休息时间,博雅广场总是人声鼎沸,原先四散开的学生全集中在红榜前,乐思萝被人踩了好几脚才从中挤了出来。

    走到29班教室门口,离第一节晚自习预备打铃还有二十多分钟。以往,她都是吃完晚饭就回教室坐着学习。并不是她想,而是周围同学都这样,所以她也强迫自己这样,强行将欢声笑语隔绝。

    可是仔细想想,她今天少学二十分钟和多学这二十分钟又用什么区别呢?

    难道总分就能考得过清北班的学生?

    乐思萝不得不承认,光努力是没用的,没有天赋的加持,努力也不会有回报,就像一辆轮胎深陷泥地的汽车,再努力踩油门,也只是越陷越深,无法前进。

    她站在教室门口踌躇几秒,然后坚定地转过身,朝楼下走去。

    来南中将近两个月了,她都还没有真真正正逛一逛校园。她不打算走太远,就围绕博雅楼散散步。

    楼下的长廊围栏种满七里香,未到盛开的季节,枝条已经泛黄,旁边一排是樱花树,再往下去是机动车道和围墙,围墙边种有紫红色的三角梅,在萧瑟的秋天里,这些小花是一抹难得的靓丽景色。

    乐思萝用手比出相机的动作,将三角梅框在中央,只闭上左眼,像是在拍照,还自娱自乐的配音“咔嚓”。

    “乐思萝?”

    迟疑的呼唤声传来,让她手上一抖。

    她慌乱地转过身。

    曾逸郝就站在一棵樱花树下,迟疑的表情转为惊喜,朝她走来,“我刚才在那边就看见你了。”

    “好巧。” 她面带局促的微笑。

    “你语文真厉害!我读了你写的作文,写得真好!”

    全年级的高分作文都会作为范文被印发下去。

    乐思萝慢慢压下嘴角,表情有点失控。

    “你怎么了?”曾逸郝凑近看她的脸,“你是不是不高兴啊?我从看见你开始,就觉得你不开心。”

    “我……”乐思萝本想敷衍几句,但看见曾逸郝关切的眼神,她最终说了实话。

    她讨厌班主任,也讨厌29班。因为班主任说拖后腿的是要被降层次,他们班的竞争变成了由外向内。本该和谐的同学关系多了钻营和算计,互相打探用什么资料,写什么习题,上什么补习班,又竭力隐藏自己的这些东西。

    这次乐思萝语文考了第一,作文只差三分就是满分,后桌问她平时用什么作文辅导书提升写作水平。她说她喜欢看《南方周末》和《看天下》杂志,没用辅导书。

    “就这?”后桌语气里满是质疑,提高声音,“我那天明明看到你在看什么作文,封面是绿色的。”

    周围人抬起头,形形色色的目光纷至沓来,探究、好奇、不屑……没有一种称得上是友善。

    乐思萝如芒在背,反驳道:“你看错了。”

    后桌阴阳怪气地“哦”了一声。

    乐思萝原本还有些畏缩,听见这刺耳的声音,向来不喜与人争执的她也不知从哪来了一股勇气,或许是压抑太久,她急切想要宣泄这股窝火。

    她从桌洞里掏出那本绿色封面的言情小说,狠狠掷在后桌的桌面,书脊落下的声音震耳欲聋。

    “看吧!你不是想看吗?拿去看啊,看个够!”

    -

    “你们班人神经病啊!”曾逸郝“腾”地起身,对着空气一顿输出,好像那个后桌就在面前。

    “你不觉得我有点大题小做吗?”乐思萝后知后觉,开始懊悔那天的所作所为。

    “哪有?”曾逸郝回到她身边重新坐下,“对这种自私自利内心阴暗的人,你没必要好好讲话,你要是不会骂,我帮你骂他!”

    心底忽而淌过一股热流。

    乐思萝又想起五年级那次,他朝笑话她的男生头上倒墨水。

    她摇摇脑袋,并不想让曾逸郝做出冲动的事情。

    曾逸郝很认真地看她:“乐思萝,你想选文还是选理?”

    选科的事情至少要等到下学期再决定,但她已经提前考虑过了。

    “我想选文。”

    “那太好了!”

    “嗯?”乐思萝不解,“还有大半年呢。”

    “我们班主任说了,下学期会提前分一个文科清北班出来,年级会召开优秀学生动员大会,只要成绩保持在全班前十,全年级前五百,就可以申请去文清班。”

    这种内部消息当然是清北班的学生先知道了。

    南中和城中竞争多年,城中虽然经常嘲讽校史超过百年的南中江河日下,但是也承认南中的文科成绩出类拔萃。

    文清班更甚。

    乐思萝做梦都不敢想,能去南中文清班,那得有多拔尖。

    “我能吗?”她犹犹豫豫,很不自信。

    “你怎么不能?你肯定能。”

    她怔了怔。

    曾逸郝是如此相信她。

    “如果你想快点脱离29班,申请去文清班是最有效的方法。只要稳定住排名,你肯定可以入选的。”曾逸郝顿了顿,“我相信你。”

    “为什么?”

    乐思萝以为他会说自己成绩很有优势。

    “因为我们是最好的同桌啊!我当然相信你!”

    最好的同桌和能去文清班之间的逻辑关系显得毫无厘头。

    可是人生有时候不就是没有逻辑厘头可言吗?

    乐思萝注视他明亮的双眼,发自内心地笑出来,坚定点头。

    这学期放寒假的前一天,广播里宣读入选文清班的名单。

    乐思萝赫然在列。

    逃脱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反而是另一种新生。

    她猜不到在文清班又会有什么样的烦恼,但一定比在29班好。

    班里的那些目光又朝乐思萝袭来,窸窸窣窣的讨论声响起。

    她从容不迫地面对每一个眼神,和这些眼神告别。

    只不过,乐思萝并不知道,21班的有个人在听见她的名字后,激动得像刚破石而出的孙悟空,在教室里又蹦又跳。

    -

    乐思萝始终讲不清楚,她到底是为什么喜欢上曾逸郝的。

    起初,她也只想认为,他们相识多年的旧友。因为见证过林舍鱼和张浒的友情,所以乐思萝觉得,她和曾逸郝也是这样。

    然而,乐思萝也有疑惑,关系近到这样的地步,难道真的舍得只做朋友吗?

    她不懂林舍鱼和张浒,但她逐渐清楚自己的心。

    她是贪心的,她不想和曾逸郝只做朋友。

    当贪心遇上胆小,她的喜欢就成为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暗恋。

    有关曾逸郝的一切,她都想捕捉、收藏。她成为了1班的语文课代表,只为每次去老杜办公室能经过21班教室外;她会在每次考试后收集曾逸郝的考号,把考号精心粘贴在日记本上;她会在红榜前停留,听其他人对曾逸郝的夸赞,她会比自己上红榜了还高兴;她会细细品读他空间里的每一条说说,他随手发的照片她都会保存……

    她会在林舍鱼面前毫无顾虑地袒露心声,却在曾逸郝面前连说话的眼色都要斟酌三分。

    害怕他知道,又害怕他不知道。

    暗恋就像一颗夹心糖,外面一层是甜的,咬开之后却是如此酸涩。

    -

    高考结束那天,乐思萝从考场出来,拿起手机对准万里无云的蓝天拍了一张照,然后发在了Q/Q空间,配文:[真美。]

    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却饱含“轻舟已过万重山”之意。

    短短十多分钟,等她回到东校区的时候,就收获了数十次点赞和评论。

    校园里在沸腾,空间里也是。

    “乐乐毕业快乐!”、“恭喜!”、“毕业快乐!!”……

    她笑着,一条一条回复。手指滑动屏幕一瞬,一条“特别关心”提示蹦了出来。

    她立刻滑到顶端。

    曾逸郝发了一张和她相似的天空照片,配文:[也没看到你啊。]

    很无厘头的配文,让她琢磨不透。

    评论提醒再次刷新。

    她点到自己的评论区,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最新评论

    ——[他:也没看到你啊。]

    她给曾逸郝的备注就是“他”。

    就在这一刻,乐思萝心跳怦然,一股奇妙的情愫传遍全身,最后又紧急集合于心口处,温柔到无可言喻。

    是什么意思?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就在这时,一条新的消息弹了出来。

    她只觉恍然,手指发颤地点回对话列表。

    一条条祝福的消息里,曾逸郝的头像在列表最顶端。

    曾逸郝:[别光看手机啦。]

    乐思萝感觉到身后的注视,猛然回头。

    他的腿伤还没好,拄着一根拐杖,靠在琢玉楼的柱子边。

    夏日的蝉鸣声经久不息,回荡在碧蓝的晴空之下。柔风徐徐而来,婆娑树影在灿烂的天光中重叠摇曳。

    视野之内,周围的人仿佛被虚化到模糊失真,唯留彼此清晰。

    曾逸郝见她像是中了咒语定在原地,拄拐朝她走来。

    乐思萝急忙走上前,无所顾忌地搀扶住他的手。

    “你怎么自己一个人?”

    他就在琢玉楼考试。乐思萝明明记得,杜老师安排了一个跟他同考场的人照顾他上下楼。

    “我在等你。”

    乐思萝心跳漏了一拍,迅速缩回手,仿佛触碰了一团火。失去搀扶,曾逸郝身体不平衡,像摇摇欲坠的积木,左右摇晃。

    “哎呀!”

    乐思萝回过神来,又立刻扶住他的胳膊。

    他的右手忽然覆了上来,覆在她的手上,手心传递来源源不断的热意,由此为起点传遍四肢百骸。

    乐思萝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却看见曾逸郝得意的笑。

    “乐思萝,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听见自己发虚的声音,下意识地否认:“哪……哪有?”

    “我也喜欢你。”

    在曾逸郝受伤这段时间,他受到乐思萝的精心照顾,就算他对感情反应再迟钝,也很难再说服自己,乐思萝对自己仅仅是朋友之间的感情而已。

    她对他,实在是太好了。

    那天在谈话室午休,曾逸郝提前醒来,看见靠卧在身旁的椅子里小憩的乐思萝,他的心里蔓延开别样的情愫。

    他回想起,许多年前,他们还是同桌时,午睡就是伏在课桌上静息。他趴在桌面太久,脖子发酸,转头活动,面朝向乐思萝,却没想到乐思萝也正面朝他这边。

    他们离得太近,鼻尖的距离止于一缝之间。女孩阖目熟睡,长睫轻颤,温热的鼻息落在他的脸上,痒痒的。曾逸郝红了脸,屏息凝神地往远处挪了挪。

    岁月里的一幕幕瞬间涌入他的脑海里,就像辐合的气旋。

    乐思萝对自己,只是朋友的情感吗?

    那自己对她呢?

    有一句歌词是 ——

    “而我已经分不清

    你是友情

    还是错过的爱情”①

    他们真的只会做朋友吗?

    “乐思萝,我不想只做你的小学同桌,只做你的朋友。”曾逸郝盯住她泪光点点的眼睛,“以前是我反射弧太长,以为我只是你最熟识多年的朋友而已。但在你心里,我不止是朋友,对吗?”

    “乐思萝,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我发现得太晚。”

    他能够毫不犹豫地答应舒见桉去看电影的邀请,能参加林舍鱼的生日会,

    只是因为,有乐思萝在。

    他的心早就有了选择。

    曾逸郝的眼里充满了紧张,声音低低地问:“会不会太晚了?”

    “不会。”

    从来不会太晚。

    他们不会是错过的爱情。

    人来人往的世界,每个人都像一颗孤星。

    不过好在,他们不必把感情藏在众多的孤星之中。

    无论过去还是未来,都不再是一颗寂寞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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