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幼真听到温恂之的声音,心下微怔。

    她有段日子没见温恂之了。

    他们的父母是好友,两家关系很近,以前经常走动。按理说,她和温恂之的关系应该很不错才是,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们关系是还可以,不过也仅限于还可以。

    有时候在他面前,她甚至会有一点不自在。

    虞幼真把外套扒拉下来,没看到赵瑞心:“哥,我妈呢?”

    她裹在深色外套里,一张瓜子小脸被衬得越发小且白,眼睛里还带着一点未去的潮气。

    温恂之敛目,转动着手上的扳指,说:“处理公事,马上到。”

    “好。”虞幼真得到答案,坐回座位上。

    温恂之在她身边隔了一个位置坐下。

    虞幼真摸着他西服的边角,布料微凉。

    她偏头看一眼温恂之。他很安静,并不说话,只是偶尔垂眼拨弄一下手机,像是在处理公事。

    不过,这个人就算是静静坐着,也依旧是存在感十足。

    显而易见的,在他来了之后,郑婉茹和郑晋英两个就没敢再来纠缠了,这让她耳根清净不少。

    病房外重新安静下来,只有轻微作响的空调的声音,以及往来人员偶尔的脚步声。过了约莫十来分钟,病房外响起了一串儿高跟鞋敲击地板的的“嗒嗒”声。

    虞幼真听到后,立刻站起身来。

    她认得出来,这是赵瑞心走路的步音。

    很快,赵瑞心步履匆匆地出现在走廊的尽头。她面无表情,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在走过来的时候,她还时不时瞥一眼手机,手指飞快地敲击着屏幕。

    “妈。”虞幼真迎上前去。

    赵瑞心看到虞幼真,脸上下意识露出一个微笑,但很快她便发现女儿情况不对。她把虞幼真拎到跟前来,伸手摸了摸她润湿的头发,还有她身上微微潮湿的衣服。

    “你怎么……过来的时候淋雨了?”赵瑞心眉心微蹙,“冷不冷?”

    “不冷呀,恂之哥给了我外套。”

    虞幼真笑着耸了一下肩膀,让赵瑞心看自己身上披着的外套。

    赵瑞心感激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温恂之,面色柔和下来,“谢谢恂之了。”刚才他们还在一起商量事情,她自然认得出这件外套是谁的。

    温恂之微一颔首:“应该的。”

    虽然虞幼真说她不冷,但赵瑞心还是不放心,让人调高了空调,又捉着虞幼真的手给她暖,还探手去试她的额头的温度。

    眼里满是担忧和紧张。

    在这时,虞幼真看到赵瑞心的眼睛里纵横的几根红血丝,她的手机也一直在震,嗡嗡作响,一直有消息进来。

    她知道母亲最近在忙一个项目,公司内部阻力不小。最近她半夜路过书房,经常看到灯还点着,早上六七点起来,母亲已经去公司了。

    本就是多事之秋,爷爷在这个节骨眼上病重,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还让母亲担心。于是,她抱住赵瑞心的手臂,半撒娇道:“别担心啦妈,我大个女了,ok的。”

    不管多大的人,在父母眼里都还是个孩子。

    赵瑞心实在是担心她一会儿感冒发热,问她:“真真,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医院这边还有我守着爷爷。”

    虞幼真自然不肯:“我不想回去,我就在这儿。”

    她性子看着绵软,但其实主意很正。

    赵瑞心知她性格,也不再劝阻了,只是目光柔软地看着女儿,用力握握她的手。

    对于女儿懂事,赵瑞心心里半是欣慰半是难过——如果丈夫没有早亡,也许她们的处境会是另一番光景。

    之前还有老爷子帮衬,现在……

    赵瑞心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手术室门,心里叹息。

    希望能度过这个艰难关头。

    这场手术进行的格外漫长,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术室门前挂着的熄灭了,门被人拧开。

    门外的众人都紧张地站了起来。

    “医生,老爷子的情况怎么样?”

    医生的神色格外凝重,把手套摘下后,才说:“情况并不是很乐观。”

    郑婉茹和郑晋英对视一眼,她上前问道:“医生,那我们现在……”

    “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耐心等待,看老爷子能不能挺过来。”他略一停顿,道,“建议做好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

    赵瑞心的脸色顿时苍白,向医生确认道:“情况这么差?”

    医生沉默点头。

    赵瑞心脚下一软,手撑在虞幼真的肩上。虞幼真握住赵瑞心的手,触手冰凉。

    母女俩对望一眼,眼中都隐隐蓄着泪花。

    虞幼真忍住鼻尖的酸涩,声音亦是无比沙哑,反反复复地说:“妈,爷爷会好的,一定会好的,会没事的。”

    她说得很笃定,仿佛这样说就能令人安心,就能让躺在病房里的人好转,事情就能往好里发展。

    温恂之低眼,她的眼睫分明在颤动。

    纤长的、湿漉漉的睫毛,尖儿上挂着细小的水珠,正在微微颤抖着,像翅膀被雨水浇湿的脆弱的蝴蝶。

    他的目光在那儿停留了几秒,移开了眼。

    病房外的脚步纷乱,医护人员来来往往。

    趁众人忙乱之际,郑婉茹眼睛一转,转身去了角落,再回来时又是一副悲伤的面容。

    几分钟过后,赵瑞心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

    来电显示是公司里的大股东。这个人最近总在质疑她,阻挠公司推进和温家合作的项目。

    赵瑞心眉头微皱,这人怎么挑这个时间给她打?她几次掐断电话,那人却有着耗到底的决心,一直拨她的电话。

    她不得已接起电话。

    那头的男声声音洪亮,气势逼人。

    虞幼真其实没太听清那人说什么,只是看见赵瑞心本就苍白的脸色更难看了,变得铁青。

    片刻后,她愤然站起来:“你别欺人太甚!这个项目不是你一口说不行就可以搁置的,其他股东都很看好——”

    对方从容道:“赵女士,请别急。听我说,现在反对的股东占比已超过50%。”

    “……你说什么?”

    赵瑞心摁住太阳穴,脑子里嗡鸣作响。

    电话声筒里,男声依旧有条不紊地施压。

    赵瑞心却感觉自己听不清这人在说什么了。她最近睡得太少,本就身体不适,此刻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好像被强化到了顶点,心跳得很快,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然后,她眼前蓦然一黑。

    在彻底合眼前,她看到虞幼真慌乱向她扑来。

    ——“妈?!”

    -

    安静的病房里。

    吊瓶里的药液一颗颗地往下落,一滴,两滴。

    虞幼真守在赵瑞心的病床前,听见窗外雨声淅淅。

    窗外的天已经将将擦黑了,雨还下着。

    这雨下了一天。

    虞幼真伸手给赵瑞心掖了掖被角,然后坐原位,默默看着赵瑞心。

    借着最后一点天光,虞幼真发现赵瑞心竟然生了几根白发,眼尾的细纹似乎也更深重了。目前整个二房就靠她母亲一个人撑着,太辛苦了。

    今天赵瑞心晕倒后,曾短暂地醒过来一会儿。

    医生检查过后,说她现在身体情况很不好,建议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家里的顶梁柱一个两个都倒了。

    但她却无能为力。

    如果,如果她可以更好,又或者现在躺在床上受苦的人是她,而不是她的家人……

    她下意识抱紧怀里的书包,像在洪水中抱住救命的浮木似的。

    她真的很讨厌医院。

    再也没有哪个地方会比医院更冷了。

    明明是盛夏天,却冷得人直哆嗦。

    雨淋湿衣服被空调一吹,冰凉地贴在她身上,似乎正一点一点吸走她体内的气力和温度。

    喉咙也像被大团大团的棉花堵住了似的,发不出声音,很干很涩。

    整个人好像都是恍惚的,疲倦的,感知蒙了一层玻璃纸,变得很迟钝。

    全世界只有不断上涌的酸涩是真切存在的。

    恍惚中,她隐隐听见“咔哒”一声轻响,好像有人推开了门。

    虞幼真下意识转头向病房门口看去。

    一道颀长的身影站在门边,门外的光亮给他细细密密地勾勒了一层边。

    “幼真?”

    虞幼真听出这熟悉的嗓音,宕机许久的脑子迟缓地转起来,她慢慢站起身。

    “恂之哥。”

    温恂之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圈病房,很暗。

    她站在这昏黑的病房里,离他几步之遥,却仿佛被黑暗吞没了。借着门外的光,他看到她的眼眶还是红的,鬓发凌乱,肩上披着他的外套,白裙下露出一小截细瘦伶仃的脚踝。

    他问:“怎么不开灯?”

    “怕太亮了,妈妈睡不好。”虞幼真回答道。

    她的声音细声细气的,很轻,很小心,怕吵醒还在沉睡的赵瑞心。

    温恂之沉默了两秒,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他声音微顿,又道,“他们还在外面。”

    虞幼真抿了抿唇,心里清楚这个“他们”指的是郑家人。刚才赵瑞心晕过去后,场面变得更加混乱不堪,郑婉茹虚情假意,试图浑水摸鱼,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她现在人单力薄,需要一个依靠,他们非常乐意效劳。

    其实就是想趁乱把她嫁人,好攫取利益。

    当然,还不止郑家人打这个主意。虞家生变的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飞速传遍港城,今天章叔的电话就没停过,沾亲带故的人纷纷致电关心,关心老爷子,关心她妈妈。

    还,特别关心她。

    要不是温恂之今天正好在场,虞幼真都不知道自己会被这些家伙怎么围追堵截,大卸八块。

    如果她今晚回老宅,还得继续应对大房的人,说不定还有一些借口拜访她的人。虞幼真不想见到他们,想到就生理性反胃。她说:“我今天不回去了。”她打算在外面酒店随便对付一晚。

    温恂之是何许聪明的人,在听到回答后,顿时猜到她抗拒回去的原因。

    “可以不回老宅。”

    他转动着扳指,沉吟片刻,道:“住我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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