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七日未停。

    “支郁村的人是活不下来了。”

    洪叶生站在窗前跟她道。

    “附近很多村子的人都活不下来了。”她说。

    七日前,洪叶生只来得及用荆风救了几名妇孺和那个少年并召回了他的暗卫,其余更多的支郁村民可能还被困在山腰那间破庙中。

    听出她话里的情绪,洪叶生安慰她:“每年灾情都有人死去,我们只能尽人事,很多人实在救不了也没办法。”

    “我知道的。”

    金絮靠着火炉取暖,“我只是想出去看看。”

    院子里的雪积得很厚了,万幸这宅子的围墙高、地势高,冒着雪尚且能行人,供暗卫运输粮食炭火和联系县令。

    白沙镇仿佛是大雪辟出的一个世外桃源,不仅隔了外界,还隔了许多负担与压力,金絮这七日几乎日日沉浸睡觉,日日听着风雪呼啸,除了睡觉就是写稿,偶尔与他下下棋,其余时候无事可做。

    洪叶生不许她出去。前几天金絮还会担心还有没有无处避难的人流落街头、每户人家的粮食够不够吃、县衙的屯粮能撑到几时、并阳郡守的赈灾计划是如何如何之类的问题,而现在,随着大雪一连几日都无要停的迹象,她不得不转而忧心起自己和洪叶生能否在白沙县平安地度过这个冬天。

    若悄无声息地被雪埋没他乡,这趟旅程未免得不偿失。

    这日早晨睡醒,迷迷糊糊望着天花板之际,金絮莫名想起以前看过的佛理之类,不由自主参禅悟道,一瞬间只觉天地小、她小、生死更小,仿佛世间一切都能轻易被雪一埋了事,仿佛她已参透世间造化。

    洪叶生听说后,斥以胡思乱想,强拉她下棋,说调节心神,不仅数次退让且允她悔棋,居然让她赢了几盘。

    “史书上有记载,曾经中原最大的一场雪连下四十日不停,冻死上千人,可仍有人在那场雪灾中活了下来。白沙县这七日固然难熬,但也不是毫无生机,我们且准备了足够多的食物,你又在这里忧心个什么?”

    他如此劝道。

    金絮不吭声地躲在被子里,任他叨叨,实在听得不耐烦了,才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想了。”

    他方作罢。

    今年的春节就这么缩在屋子里地过了。

    直到第十五日,雪终于下得小了。

    县令大人托人又送来一批粮食和炭火。油盐、腌肉,茶酒皆齐备,丰富到让她有些怀疑,这个县令会不会为了伺候好洪叶生而把本该援助灾民的物资给了他。

    院子里的雪堵得门无法打开,雪再小一点,洪叶生忙凿开屋顶带着护卫出门去县衙,计算余粮和存活人口。

    她难得出门,本想跟着去,却怕妨碍到他,最后还是没去。

    送他走后,金絮站在街心环顾,入目一片白茫茫,大风刮过,天空飘尽最后一点鹅毛,黄豆大的雪花落在她的鼻尖融化。阳光从乌云后直射而下,刺目的白雪焕发出它的圣洁与美丽,照耀着街角一只尚未被完全覆盖的冻死的手掌。

    金絮算算日子,灾情一定已经传到京城,等朝中那些大臣商议好派谁赈灾,然后等灾款运到并阳郡,并阳郡再下放给各村县,这中间所需时间一月不止。而白沙县的人能不能活到下月还未可知。

    她寻思着要不要去施粥,但此刻街上估计没几个活人,或者去派发粮食,可她不知道县域内的屯粮余量,若她贸贸然去发粮,极易给县令一个猝不及防。

    毕竟白沙县几个大户人家未必那么大方肯开放粮仓,而她和洪叶生手里的这点粮都是县令给的,若到灾情后期,民众爆发动乱开始抢粮,不至于有人敢抢到洪叶生手里。想必县令是做着狡兔三窟,在洪叶生这里也挖一窟的打算。

    可她又不想什么都不做。

    刚才应该和洪叶生一起去的。

    金絮几番思索,最终还是决定让十三带一点米和干肉,到街上看看灾情。

    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她不敢走街边,怕踩到尸体,遇到凸起的雪堆都绕过。不知道等开春,雪融了之后,留下的尸体会不会引发疫病。

    还得组织人手埋尸。

    金絮心中不断盘算,路过一处巷子,见到一位抱着婴儿的老妇人。细碎的雪花抚平了老妇人脸上深刻的皱纹,目光哀怜地看着街道,乞求着眷顾。

    金絮给了她半袋米和一块肉干,并询问姓名、住在何处与家中几口人,让十三一一记下。

    之后一路遇见了两三个这样的人,金絮都记录下他们的情况,看看能不能帮到点什么。

    走至一片冻结的湖边,远远瞧见洪叶生和一名微胖的老者沿湖迎面走来,身后跟着几名侍从。

    洪叶生也远远地看见了她,立刻加速走来,二话不说当头斥道:“出来做什么?这么冷的天气不在屋里呆着?”

    “我只是出来看看。”

    她错开一步,朝老者行礼道:“见过县令大人。”

    老者微微笑着回一礼,目光露出疑惑。

    洪叶生将她斗篷的扣子扣好,也不介绍直接道:“十三,送她回去。”

    “是。”十三躬身以手示意,“姑娘,请。”

    金絮不理,“雪都停了,我就出来看看。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我来的这条街已经看过了,乞讨的有三个人,一条街口被封,房屋塌损有五处,你们县衙建的房子不行啊。”

    她拿出刚才记录的小册子,洪叶生接过递给县令,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别冻生病了。”

    “不会的。病过一回后,一段时间内不会再病的。”她摆出道理。

    “胡说。”

    金絮不理他的推搡,十三又不敢碰她,洪叶生只好道:“你先回去,安排人煮一锅粥,太阳大起来后,县衙的人会抬去大街发放的。”

    金絮便回去了。

    命人煮了一大锅加了肉的稀粥,再以牛车载好,没等县衙的人来,她再次推着车去大街了。

    很快施完粥,金絮回到宅子里,就见洪叶生怒气冲冲地瞪着她,金絮解释道:“我是怕缺人手,才过去帮忙的。”

    之后他安排在她身边的护卫加到了三个人。

    金絮老老实实地待在屋中。

    往后五天没再下雪,但积雪也不融化。

    洪叶生派人通山,没通多高,路就被狂风怒雪吹倒的大树封了,他便决定绕远路,可山侧是道山谷。山谷被雪埋了一半,两岸无桥。他只好再觅他路。

    如此又熬过十天,二月中时,镇子上发生多起民众抢粮事件,每天死去的人里已经有几个不是被冻饿死而是被杀死的了。

    县令每有动乱发生时就开仓放粮镇压,洪叶生不得不暂时搁停通山,转而向白沙县几个大户人家游走征粮。

    征粮效果显著,最近五天没再发生抢粮事件。

    县令还有一批粮存放在洪叶生屋里,金絮每日就是守着这些粮,以作最后的底线。

    又过几天,再次开始通山。

    金絮首先发现的是她喝的粥里的米粒在不断减少,接着是她守着的粮每天都有洪叶生的护卫来拿走一些。

    前天几袋小麦,昨天几袋大米,今天几捆蔬菜。

    她渐渐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被逼到悬崖边上。

    唯一庆幸的是没有再次下雪。

    二月底,山通了。

    洪叶生的人从山这面锯树,与山那面并阳郡守派来救援的人迎面相通,两方人一起,速度快许多。她本以为至少要到开春山才会通。

    这天洪叶生回来告诉她:“这次赈灾的人是刺史许义。”

    刺史许义?

    金絮回忆了一下这人,好像有点印象,应该在温柔馆见过,但见的次数不多,忆不出长相。

    “既然许大人来了,那你就放手吧,本来朝廷就不是安排你赈灾的。”

    “这个晚点再说。”洪叶生道:“你想离开这里去并阳吗?很快开春,开春雪融了之后再走也行,新运来的一批粮可以撑过三月。”

    金絮点点头,“荆风和木果饿得掉膘了,把它们喂肥一点再走吧,山已经通了就不着急,这个冬天即便再下雪,应该也不会那么大了。”

    许大人写了信飞鸽寄来,洪叶生回了信,这才决定不再插手赈灾一事,全部交给许大人。金絮想知道许大人那封信里写了什么,他却不给看,只道许义言辞恳切且意外。

    “小气!”金絮学着他每次阴着脸怒视她的模样瞪他,换来他无谓一笑。

    三月中,冰皮始解,气温骤降。

    金絮整日窝在屋中烤火,听说着街上的尸首已被掩埋得差不多了,几乎全部葬在了附近的山岗中。支郁村村民则就地安葬。

    白雪尽褪,这个冬天,白沙县与支郁村共冻死二百五十一人。

    四月,终于感觉春天到了。连翘花开。

    与县令大人道别,金絮备妥行李,跟着洪叶生踏上返程的路。

    山间的树枝新芽已熟,青翘铺路,淡黄的花瓣鲜艳可爱。新生的气息笼于山野,温暖舒适,入目所见郁郁葱葱。

    洪叶生驾车,手边摆着一壶酒。她趴在马车的车窗上,眯眼看着太阳,双臂沐浴树影悠闲地来回晃荡。偶有自冬眠中睡醒的小松鼠窜过,金絮就会撒把核桃,看它们争食的趣味。

    “去哪?”他问:“回太南吗?”

    金絮想了想道:“不知道,路过哪里去哪里。”

    鸟鸣啾啾,叫嚣着它们的饥饿。金絮懒洋洋地打个哈欠,春困起来。

    “去并阳要几天啊?”

    “两三日。”

    “不远。”金絮夹碎一个核桃,“可以慢慢走。但是去并阳有什么好玩的?”

    她自答:“好像没什么好玩的,许大人还在并阳呢。”

    “那还去吗?”

    “就不去了吧。”

    不知不觉拨完小半袋核桃,她搓搓手指灰,“武林大会我有点想去。”

    “武林大会?”洪叶生愣道:“你去武林大会做什么?”

    金絮只会一点点三脚猫的童子功夫,她理所当然道:“凑热闹啊。”

    “这有什么好凑热闹的?”他眉头皱起来,“你别总是看那些话本,武林不是书里写的那样。”

    “那是哪样?你总是只会说说,去见识一下不就好了。我也要去见过了才知道真正的武林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跟书中又不一样在哪。”

    “书中的武林是经过文人美化的,你想笑长生一辈子没学过武,又怎会认识武林人士,又怎会知晓武林是个什么样子?《豪侠传》不过是他想象中的江湖,你写的也是你自己想象中的,实际的江湖是腥风血雨和睚眦必报。”

    她有些赌气地静默了一瞬,道:“《红叶书》成了我自己写的了。”

    他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勒绳驾停马车,目光静静地看着她,末了忽地一笑。

    “是,我也有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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