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夜下雨了。

    竹屋破旧不堪,枯竹败木漏雨不止,落雨滴竹的声音却很好听,丁丁当当像是敲打乐器,几颗竹子滤过的雨水滴在身上,金絮伴着音响睡得沉。

    她盖着洪叶生的外袍翻个身,手臂掉出竹榻外面,触到了细风挟着的微雨,她手指捻了捻,意识未从睡梦中完全抽醒,只觉小臂有点凉,但不冷,她也就不动,继续睡觉。

    “春寒料峭,贪凉受病了怎办?”

    一只手握住她掉出去的小臂,微凉的皮肤触到他温暖的手掌,冷遇热,更增冷热,金絮一哆嗦,皱眉往袍被里缩,接着感到有布帛为她擦拭手背沾上的雨珠,拭净后才放进袍被里。

    “睡吧,走不了了。雨停再走。”

    金絮于是又睡了一觉。

    醒来时雨已停。起身脑袋磕到木板,磕得清醒,她正自诧异天花板怎如此低,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她身上架了一张木桌隔接漏雨,而她此刻躺着的也不是昨夜入睡时的窗边。洪叶生将她抱换了个地方。

    金絮钻出来,坚硬的木板床睡得浑身难以伸展,她活动活动肩颈,肚子饿得无法忽视。洪叶生却不在这间屋。这屋里其他地方全被漏雨霸占。

    她轻手轻脚探去侧屋,慢慢推开门,见他果然睡在这里。

    屋内无窗,破竹间的缝隙透光进来,暗室中光轨分明。角落有堆干草,他仰躺其上,双手枕于脑后,睡相安静。

    竹隙尚有水滴漏在他身上,金絮走近细看,他的衣裳大片大片地湿了,他仍顾自睡着。

    金絮将外袍给他盖好,蹲下身仔细瞧他。

    他脑后系绳松了,面具斜垮地搭在脸上,随时会滑下来的样子。

    看了几年的脸,没什么好瞧的。

    金絮又看了看,伸手捻住面具边缘,缓慢上推。随着面具上移,他的眼睛一同睁开。

    他睁开眼,眼中意蕴不明,看着她微微一笑。

    金絮表情不变,道:“我饿了。”

    说罢,又将面具给他盖上。

    金絮出到外屋,趴在窗下,看山野碧空、雨后新竹。约要一两个时辰后才近午,太阳照着未干的雨渍,空气闷热。

    她打个哈欠,洪叶生从侧屋步出,他穿着皱巴巴的外袍,信步走到屋外,吹响哨音。

    他也是一副懒懒散散的姿态,面具松松系着,发冠散了,发丝凌乱,衣衫如此不整,倒有几分从前在温柔馆过夜的富家公子一晌贪欢后的模样。

    几名暗卫抱柴、提着四只带膘兔子和干草而来。她饿得不想动,走回窗下趴着,看见十三交给洪叶生一封信,他接过,避到一旁展开信纸阅读。

    很快阅毕,他一回身,金絮正巧与他对上视线。

    洪叶生收妥信纸,从挂在荆风鞍侧的布袋中拿出一小包东西,朝她走来。

    金絮认出是她昨天剥的核桃,居然有剩,顿时精神一震,欢天喜地地接过,赶紧打开吃了一颗镇住饥饿,然后伸给他,他也吃了几颗。

    十三领人处理好了兔子,架柴开烤。

    两人隔窗对立,金絮闲闲地嚼核桃,洪叶生倚着窗沿,手指漫不经心地捻着她的几根发丝。她随意甩头,发丝脱手。

    她突然道:“你是不是有背着我跟官府传递消息?或者是跟朝廷?”

    “我没有。”回答很迅速。

    “你的身份暴露了。”金絮咽下核桃,平静地注视他,“在白沙县时就暴露了。”

    他张嘴欲语却顿住,手指不由自主来抓她。

    “暴露了我就不是洪叶生了?”

    “你一直不是。”

    他闻言动作凝滞,脸上惶切再也掩饰不住,急急前倾抓住她手腕,“如何不是?”

    她惨慢一笑,“我说错了?”

    “你希望我是洪叶生的。”初时的惶急过后,他镇定下来,手中力度加重,“不对,你没说错,我的确不是洪叶生。”拉她靠近,微笑道:“应该说,红叶生是我们两个。”

    她缓缓收起笑容,重归平静。

    两人静峙而立。

    面具洞的阴影加深了他眼中的黑色,眼睛的情绪却一览无遗,金絮一瞬不瞬盯着他。

    良久,金絮抬手,捏住面具的边缘,轻轻一拉,两端松开的系绳擦过他发侧垂下,待看清他的面容后,金絮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他脸上赫然被太阳晒出了深刻的面具印子。

    金絮哈哈大笑,方才在侧屋光线暗没看清,此时再看,黑白分明的两道分界线令脸上仿佛仍旧戴着面具。

    金絮笑不止,见他疑惑,便比着自己的脸告诉他:“面具被太阳拍进你的脸里面了。哈哈哈哈哈哈——啊!我是不是也晒黑了?!”

    她反应过来,捂着自己的脸仍收不住笑,她至少是整张脸黑的,不像他。

    金絮笑弯了腰,快要忍不住让十三也看一看了。

    “很难看么?”他问。

    金絮扶着他的手臂笑得说不出话,只能摆摆手,告诉他倒也不至于那么难看。

    他也笑着,嗓音温温柔柔,“少见你这么开心,却是在取笑我。”

    他把玩她的手腕,笑道:“可是你也晒黑了。”

    金絮勉强收住笑,一看到他又破防了。

    他看起来也很开心,道:“你现在这模样倒很像你小时候,不会很黑,刚刚好。”

    金絮咳了几下止笑,她对肤色无甚所谓,小的时候喜欢骑马射箭打马球,肤色相较同龄其他女子确实要黑一些,是在温柔馆住了几年才养得白了。

    “你且先告诉我,很难看么?”

    她窃笑,“你还在意这些个?”

    “我不在意,只是在意你为何笑得这样开心。”他低头,将脸靠近她,“我现在脸上是个什么模样?”

    两人随身都不带镜子,金絮用手指在他脸上隔着距离比道:“眉毛上面一点点的地方有一条分界线,下面的黑线从鼻翼两侧延伸到鬓角......”

    他突然前倾,金絮手指就这么触到他的脸颊,在他颊心凹陷下去,她还未反应过来,手指已猛颤地收回,顿时也不想笑了。

    他脸上露出得意,金絮微恼他的越界,五指收成拳,往屋内走了几步,背对着远离窗边,冷声道:

    “王爷,你该回京了。”

    四周冷了一冷,暖热的烤肉香味悠悠飘进来。金絮听见他道:“你过来,别离我那么远。”

    金絮冷漠地转身看着他,站定不动。

    梁风神色未变,两手一搭窗户,纵身跃窗而进,一个箭步跨前,强行捉住她手腕,金絮脱不开,耐着性子道:“你不回京,还能去哪?你迟早要回去的。”

    “怎么说这些,刚才明明还那么开心。”

    “因为现在我懒得跟你开心了。”金絮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严肃,“就在这分开吧,你去京城,我回太南郡。”

    他皱眉,不由分说道:“不行,我怎么可能让你自己一个人回去。先不分开,我还有话没与你说。”

    金絮试图挣开他的钳制,“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现在皇帝肯定已经知道我的行踪了,我不想惹事。”

    “与你无关?”

    他像是不可思议自己听见了什么,面上生了气,正待发作,门外十三手拿一只烤兔子恭敬打断道:“主子,烤好了。”

    梁风立刻大步走去接过,首先递给金絮,“给你。”

    金絮饿得狠了,但也不想欠他的,撕下一半还给他,却心道这十三,一定得了李管家的真传,真是懂得在适当的时候打断他们的争吵。

    “你就是饿着肚子所以脾气坏,这么急着就要分开。”梁风拉她在桌边坐下,责怪道:“完全不顾我的心情。”

    金絮闷闷又认真地啃兔腿,闻言冷冷一哼,不理。

    两人间的气氛回复平静。

    兔腿喷香,十三烤肉水平不太行,但肉质本身不错,味道还可以,金絮吃得专心。

    饱足后,她擦擦手指,正色道:“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梁风却不着急,慢条斯理坐到她身边,与她并肩,悄悄握住她手腕。

    金絮不喜他靠这么近,往旁边挪了挪。

    “你刚才说知道我要说什么。”

    “嗯。”

    “你说说看。”

    “是不是皇帝又怀疑你了?”

    仿佛知道她会猜中,梁风神色未变,“是。”目光认真地看着她。

    金絮首先想到的是他收到的两封信,一封是白沙县通山时许义传给他的,一封是刚才十三给他的,但十三送来的估计也是许义写的。

    想到那没见过面的皇帝,金絮冷冷一哼,嘴里不无讽刺道:“胆小又多疑,一个皇帝能做成他这样也是另一种名垂千古了。”

    梁风这几个月已经很低调了,行事不张扬,化了名字又戴着面具,他们走的也多是山路,少遇人家,为了补充物资才会去就近的郡县。

    被困白沙县时也是迫不得已,谁知大雪封山。他当时是为了她不受饿冻,才在白沙县令面前袒露身份,却因此让朝廷派来赈灾的许义知道了。

    许义肯定不知堂堂安分王为何会被一场大雪困在小小县城里,惊疑不定的同时发现梁风再次碰巧撞上了并阳郡守计划围剿多日的山匪内斗,这两件小事加起来不算什么,却足以让那时刻担忧自己龙椅坐不稳的皇帝疑心梁风是不是在密谋办些什么事、得些什么民心。

    山匪内斗的事情皇帝应该还不知道,许义拿不准梁风的想法,在将这次匪患之事上报朝廷前肯定会先来试试梁风的态度,

    “许义的车队应该已经候在林子外了吧。”

    “嗯。”梁风道:“其实早在我们从并阳郡去支郁村的路上,已经有皇兄的探子发现我了。”

    金絮恍然,“难怪许义下到并阳郡时,第一个赈灾的目标会是白沙县。”

    她当时还有过疑惑,为什么一个小县城的赈灾会如此及时,梁风在雪停通山时居然正好与山外面一同通山的人相遇。按理许义应优先救助人口更多、受灾更严重的县才对,白沙县应当还不算。

    “他这是欲加你罪,一旦找到你的错处,立刻就会下旨除掉你。”

    梁风闻言微有不快,驳道:“皇兄不是想除掉我,他只是不希望我做一些逾距的事。”

    金絮冷笑,“你不觉得他这个皇帝就做得太过逾距了吗?”

    梁风默然。金絮道:“许义说不定有道圣旨要给你,是让你回京城的,你去见许义吧,我就不去了。”

    “我知道,你自然是不去的。”

    但是金絮转念一想,皇帝肯定知道了梁风这几个月身边一直有个女人,她若现在离开会不会让皇帝起疑......应当不会,但很难说......

    “我要与你说的却不是这个。”梁风扯了扯她的腕,握住她双手,令金絮正面对着他。

    “你可知我为何陪你一起进行这趟旅程?”

    “嗯?为何?”金絮思绪还停留在皇帝那儿,瞧着梁风此刻认真诚挚的眼神,一时没转过弯来。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对你的心意不曾变过。”

    “啊,什么?”

    他皱眉,“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哦哦,”金絮恍惚点头,“我听了。”

    “那你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金絮挠挠头,“我就是在想,皇帝肯定已经知道我的存在了,如果他疑心你这几月在做什么的话,说不定会查到我头上,到时候......”

    他已听不下去,忍无可忍地起身,焦躁踱步。

    “是!你言之有理,皇兄若查起你来,我给你户籍做的手脚一定会被他知道。”

    “到时你身份瞒不住,皇兄会愈发疑心于我。”梁风置气地瞪着金絮,“所以你此番一同与我去并阳郡,然后我再送你回太南,我便可与皇兄说,你只是我路上偶遇一友人,别再想着与我分行。”

    金絮点点头,“如此可行。”

    她说完便住嘴,安静地坐着,梁风仔细盯了她半晌,见她没有要再吐出半个字的意思,哼了一声,沉着脸迈步出屋,金絮却突然道:“你刚才有句话说得不对。”

    他不理,金絮继续说:“这趟旅程不是你陪我,而是我陪你。”

    他神色顿了顿,扶住门框的手指微微捏紧,再向她看来时方才眼中置的气不觉消散。

    “是,是你陪我。”

    梁风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看着她,“再有下次,我定不给你机会,让你转开说些旁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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