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徐礼仍未回来。

    “你可知他在府衙中有哪些相熟的人?”

    “不知道,阿礼从未与我说过这些。”

    “那他一夜不归,会是去做什么事情?”

    柔竹无措地摇摇头,过了会儿道:“他会不会是因为被罢了官,心中气闷,所以......所以去喝花酒了?”

    金絮不禁笑了出来,“别瞎想。”她略做一停,又道:“不过,徐礼这个年纪,去喝花酒也没什么的。”

    柔竹睁大了眼睛,急道:“他说他不喜那些花柳之地的,他从前答应过我,不会去那些地方的。”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

    见小丫头把她的话当了真,金絮笑一下,“那再等等吧,到午时若他还未回来,我们就出去找。”

    又过了一个时辰,有敲门声响起。

    柔竹抢去拉开门,金絮也探过去一看,却见门外是个官打扮的人,手拿一卷官府文书,不怒自威的双眼盯着她二人。

    金絮不明所以,“您是?”

    “这里是徐礼的住所?你们是徐礼的家属?”

    来人声音浑厚有力。金絮越发奇怪,“我们是,官老爷,出什么事了吗?”

    “我是郡府词曹掾史,前来下发徐礼冲撞刺史大人一案的判决文书。”

    “什么?冲撞刺史大人?”

    来人态度公事公办,将手中文书递给金絮。

    金絮震愕,紧接过文书,展开草草一阅。上书徐礼昨夜酒后冲撞刺史许大人,现已下狱,衙内连夜审理,终以刺史大人念及徐礼初遭罢官,做出冲动之举情有可原,便不记徐礼之过,仅罚数两银子,以示惩处。

    她阅至末尾,手指抖捏得文书泛起褶皱。

    安分王的脸真是好打。

    上一份判决文书还没捂热乎,又来一份。

    “傍晚前,拿银子去官府赎人吧。”

    词曹掾史说完,转身冷漠离去。

    “阿絮姐......”

    柔竹声音颤抖,金絮看着柔竹的双眼,深深吸气,强自镇定下来,“别怕,我来......”

    “哎哟——”

    一道尖锐的声音打断她。

    “你们就是徐礼的贤内助呐?”

    金絮看过去,数步外一名与徐礼年龄相仿的男子奸笑玩味地打量她们。

    “哟,徐礼这‘贤内助’还有两个呢!真是羡煞我也!”

    这人语气怪极,金絮皱了皱眉,偏身挡住柔竹,“你是什么人?”

    “呵,我是何人?”

    这男子走近,一双眼睛狼盯金絮,“你们如今知道要问我是何人了,徐礼买官走捷径时怎不看那些被他阻了官途的人是谁!现在知道了吧,早说那位子不是他的!他这下完了吧!”

    金絮明白了这人是来落井下石的,冷静道:“你想做什么?徐礼已经被罢官了。”

    这人恍如未闻,怪笑道:“许大人被他打了居然还能放过他,你们这‘贤内助’倒是有些手段,把他伺候得舒服吧?哦不,是他把你们伺候得舒服吧!还装模作样地住这种地方,你们对徐礼倒是好啊。”

    一股遭辱的怒火腾地燃起,金絮手指捏得文书变形,仍抑住道:“买官也是正途,徐礼书读得晚才考不上太学。他被罢官,空出来的位子轮到你了吗?”

    这人变了脸色,眼神几番阴晴不定,最终朝金絮狠狠一啐,嫌恶地扭头离去。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柔竹似是被这人最后吐口水的动作恶心到了,对着背影气道:“读了书,就可以不知礼了吗?”

    那人自是没理。

    金絮紧咬牙,一口气梗在胸中,剧烈地胀着,唰地关上门,怒火自五脏六腑燃烧至嗓子眼,眼前景象阵阵发黑。

    “阿絮姐,这人说了些什么啊?”

    她看了柔竹一眼,口中发干,涩笑道:“没事,你别理,这人只是嫉妒徐礼。”

    “阿——阿絮......姐?”柔竹声音怪异地小下去。

    她捏着门栓的手指泛白,眼睛越来越干,冷冷道:“以前倒是没看出来,徐礼如此自以为是。”

    这次惹了刺史,又会给梁风带去什么麻烦?

    真以为有了靠山,行事就可肆无忌惮了?

    梁风允他靠了吗?

    “怎、怎么了......”柔竹声音细若蚊吟,“阿絮姐......你这样......我有点害怕......”

    金絮一怔,迅速撇开头闭眼深呼吸,眼前景色回复正常后再看向柔竹,笑道:“没事的,你别怕,只是这件事......”

    她平息静气,仔细思量一番。

    梁风已经去京城了,他也说过徐礼行事不完全受他控制,而且这事未必会传到京城,皇帝不知,应该不会对他造成很大影响。

    他毕竟是王爷。

    眼下这烂摊子更棘手。

    “柔竹,”金絮正色道:“这件事之后我会找机会与徐礼说清楚,不然徐礼以后会一直以为有人庇护着他,做事越发无所顾忌,这样只会给王爷徒增负担,王爷已经去京城了。”她握住柔竹的手,“徐礼现在背后是没有靠山的,你明白了吗?”

    “嗯......”柔竹缓缓点头,迟疑道:“王爷为徐礼做过什么?我一直不知道......”

    “徐礼那官位是王爷给他安排的。”

    柔竹反应过来,微微睁大了眼睛,“是这样......那......啊,刚才那人意思是......”未说完便住了嘴,难言地看着金絮。

    文书在她掌心几乎捏成细条,她回房拿了取钱令和所有现银,再拉开门,跨出去,“筹银子去吧。”

    柔竹关门,追上她,“阿絮姐,会要多少银子啊?”

    “肯定不少。”

    金絮行至官府,询问与百姓面接的官老爷,展示判决书,官老爷阅毕后伸出五指。

    她试探地腆笑问:“五两?”

    “五十两!”

    “这么贵!”柔竹张大嘴巴。

    金絮心里发苦。

    “傍晚前将银子拿来,人今日就能放出。最迟不过明日。”

    官老爷不耐烦说完便打发她们。

    她拉着柔竹走开,府衙里的人忙忙碌碌,渐渐她二人被人流推出府。

    炎炎烈日顺檐流下,她怔忡地看着街道,却想着梁风离开太南才第三天,快的话明日或后日就能抵京,若是太守或刺史想在他背后捅一刀,此刻的时机正好。接着神思又飘到这五十两银子上,她僵硬的脸忽然露出一笑。

    “刺史的年禄是六百石,这五十两银子就足抵一年的俸禄了。”

    她仰天轻叹,“我虽然也不喜欢烟花柳巷之地,但销金窟的确很赚钱。”

    无可筹措之际,十三落她身旁,“姑娘,此事是否告知王爷?”

    金絮看了十三一眼,沉默地摇摇头。

    “王爷临行前,给了属下一块令牌。”

    十三双手奉上令牌,令牌掌心大,刻有安分王府的印徽。

    金絮手指动了动,却是没接。

    “姑娘,王爷料到您在太南行事易受阻,特意嘱咐我的。这令牌仅便于出入各地,权限并不大。”

    令牌在十三掌心散发金灿灿的光芒,她扯了一下嘴角,行事?他可知她会行什么事?

    若是接了,她再做何事都逃不出他的法眼。

    “我不用,你收着吧。不靠他,我也不是全无办法。”

    不过是银子,借就是了。

    金絮将家中所有冬衣、棉被、器具都拿去掌葫钱庄抵押,借了二十两银子,还差二十五两,不够。她索性把全部东西又都拿回来,用房契作抵押,借足了银子,赎回了徐礼,还余了几十文钱。

    她袖中藏着两贯铜钱回到家。

    真是可笑。她发觉自己这几年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那个手无寸力、连家人和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小孩。挣扎到最后,居然还负了几十两的债。

    不就是一落千丈,又不是第一次了。有什么好悲戚戚的。

    只是突然之间,好像快活不下去了。

    那就找活下去的办法。

    找不到,也有些......

    前几年是一夜间失去所有家人,这次是失去所有钱财。

    呵。她自嘲地笑。

    至少这样,去不了京城,他就不能说她违约了。

    天色暗下来,卧房的烛火没点,金絮摊在榻上,心里似乎什么都没想,又似乎想着身边所有人。

    迷迷糊糊睡过去时,隐约听见争吵声,她恍惚睁眼,听出争吵声传自隔壁房间。

    她撑桌站起来,步出门。夜色不知何时深了,堂屋和院子都无灯,门院的月光蒙纱般铺地,屋中十分黑静,别无声响。只有愈发凶狠的吵架声冲击门窗,一字字仿佛要裂木而出。

    “你能不能不要再拖累阿絮姐了!”

    撕裂的愤喊夹杂一道茶杯碎地的声音。

    金絮步入月下,月纱覆落身上,青白的庭院像是抹了层灰膏。

    茶杯的碎裂似是发出最后一分情绪,屋内传出柔竹低低的哭声和徐礼抑制情绪的轻哄。

    金絮安静坐在银桂下。待哭声渐消,徐礼的身影出现在月亮的覆盖下。

    她默默与他对视,只觉徐礼眼中与她似有山石横亘。

    “为什么冲撞刺史?”

    “因为这世道不公!”

    “如何不公了?”

    “我一心想造福百姓,为官期间只求公正廉明,我凭什么受人白眼!凭什么让我被那柳宇宁白白诬赖!凭什么罢我的官!就因我官小,活该被欺负吗?”

    “所以你就冲撞刺史?”

    “这还不够吗?”

    “这够了。你要做什么事我都不管,只是——你冲撞刺史,为什么要连累你身后的人?你可知你这样做,会给为你庇护的人带来多大麻烦?”

    徐礼听见这话晃了神,月色下,他的脸显得有些白狞无血。

    “你可知,你依靠旁人相助获得官位,对考太学和真正买官的人来讲,也是一种不公?”

    “你又知道什么!你以为衙门里有几个真正干净的人?!他们是看我出自寒门,还有个做老鸨的娘,才处处针对我!”

    心脏仿佛被针扎了般,想到她以后的孩子也会有个做老鸨的娘。金絮竭力控制上涌的情绪,心底不可遏止地感到无力。

    “可是你做错了。”

    徐礼瞬间被燃炸,“我有何错?!出身不好是我的错吗?!”

    尖锐的声音令黑云害怕地遮住月亮,视野变暗,她看不清徐礼的神情,负面情绪却在此刻翻涌于黑夜之间。

    “徐礼,”她的声音轻轻的,“我再问你一遍,你为什么想当官?是为了造福百姓吗?”

    “不然呢,若是不为了百姓,我为什么要当官?”他喘息得像水牛,仿佛在嗤笑她的愚蠢。

    金絮站起来,隔着黑暗与他平视,“既然如此,那我索性跟你讲明白好了。这些话,你可以用来哄柔竹,但哄不了我。”

    金絮目光穿过黑暗盯杀他,一字一顿道:“你以为你有多厉害?”

    “你建塔不是为了百姓,只是为了自己的私欲。”

    “你募不到资金,又找不到更好的出名办法,还没钱,于是只能选择借银子来建塔。”

    “你说你想做个好官,那你借钱建塔又怎会只借了一百两?建个七层塔真正需要多少花费想必你心里有数,一百两足以证明你不过是敷衍,随便建个塔,为自己立了名就好,其余百姓的安危你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既募不到资金,又不愿自己负担过多的债务,那你为什么非要建塔?被压死的那三人你又担了多少责任?”

    “你眼高手低,第一步就走错了,又怎可能两年内能升至舍人?”

    “其余人不清白,你又有多干净?”

    “还有,你若真想让柔竹过上好日子,借银子怎会让她做担保人?还谎骗她你已将银子还清了,结果竟让债主找上门。你可有想过她的处境?”

    “几年前,徐娘就为你铺了路,可惜你走成这样。”她语气带嘲,“出身不好不是你的错,但行事不端便是你做得不对了。”

    黑得不见五指,她却看见徐礼浑身被气愤爆紧的轮廓。

    她忆起从前同丽姬说过她不想徐礼做官,丽姬告诉她,只要徐礼能将这个官能做得清白干净不也挺好。

    是挺好。可惜她慢慢发现,官场不是想清白就能清白的,而徐礼,也不是个真正希望自己能清白当官的人。

    月亮吹开黑云,月光再次照耀下来。

    “照顾你长大,我已尽了徐娘的临终嘱托,往后我再不管你,你做什么事都与我无关。”

    徐礼全身一震。

    她继续道:“你母亲交给我的温柔馆,我没守住,亏了几百两银子。她曾跟我说,她知道我不会一直守着温柔馆,知道我迟早有一天会把温柔馆解散,但她还是希望我能给你留下一笔娶老婆的钱。我答应了她,但我没能给你留,所以这件事情上我也不怪你。这次赎你出来的银子不用你还,只是往后,我再不欠你们母子了。”

    她语落。周遭陷入安静。徐礼沉默许久,嗤出一声笑。

    “为什么?就因为我刚才讥你是个老鸨?”

    “不是。”

    重新安静,金絮不再多言,举步离开。

    “我希望我身边人能过上好日子。”

    她顿步。

    “要过上好日子,只有为官这一条路。”徐礼声音平静下来,“我不想再看着她去做娼.妓。”

    尾音无力地拖长。

    金絮再次提步回屋,与伫立在檐下的柔竹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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