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什么?”

    “嗯?”

    她原本望着窗外出神,忽被这声问话引去注意力。林童忆站于两步外,端茶看着她。

    年底了,林童忆得空又来找她。他总说自己不会买茶叶,借以帮她泡茶为由来她这蹭着喝,她刚看着窗外发了会呆,他便泡好了茶从厨房回来了。

    金絮回过神来,“我就想着,快过年了,这年该怎么过才好。”她接过茶具,斟上两杯茶,冷风吹散了茶香。

    林童忆掩窗,寒风贴窗而过,“可能整个正月我都不会出宫了,你照顾好自己,我会尽量抽空陪你过年。”

    “不用,你忙你的,过个年又不是非得要人陪。”

    林童忆坐在短榻另一边,双眼看着她,“我有时候真不知该怎么和你相处。”

    “怎么了?”没想到他突然这么说,金絮笑了一笑,“我还蛮随和的,当做朋友那样相处就好了。”

    林童忆也是一笑,转移了视线。

    眼神从她身上挪开的一瞬金絮却发现他眼里有欲言又止的复杂,她想说些什么,但见他似不再多言,便不问了。

    林童忆喝了几杯茶,看着天色回去了。

    金絮上街买了些红艳艳的东西,灯笼、窗花、对联什么的,将家里装饰了一番,还买了些过年常吃的干货瓜子之类,瞧着也有了几分过年的味道。

    除夕晚上,她在附近酒楼订了几个大菜,当日送上门,她独自一人吃了团圆饭。吃饱后,在院子里燃了几支爆竹,喜迎新年。

    正月初一,她待在屋里,听着屋外的欢声笑语和鞭炮震天响,孩子们来回追逐打闹,仿佛永不歇的爆竹到底引走了她的注意力,她在这天睡了一个白日。

    之后几天,她有时出门,蹭着邻里举行的大傩,站着围观全程,然后便当做给自己驱了邪、送了疫,再买了屠苏酒自己喝了。这些事宜她一个人准备的话终归麻烦了些。虽然草率粗糙,但也算是对新年的态度。

    早在春节前她就给柔竹寄了信,道声新年快乐,送去给柔竹和凝荷的压祟钱。初五时,收到柔竹寄来的回信,信里还调笑了她一番,说压祟钱是给孩子的,让她不要寄了。

    金絮只笑,却有了个主意。

    她取一个红包,装了些压祟钱,放在自己的枕头上。然后出门随处溜达了一圈,回来竟意外发现自己枕头上有一个红包,她欢欢喜喜收下,将红包压在了枕头下面。

    只是无人找她串门,她也无门可串。

    春节剩余几日出门出得少了,堂屋摆放的花生瓜子不知何时落了灰。她闲来一颗颗就茶剥了吃掉。

    她少看日历,也不知道春节过去了几日。这天,在被窝里悠悠转醒,听街上喧嚣热闹得很,她穿好衣服,上街看了看。拐过窄巷,夜色下,满城盛亮的灯火与欢庆轰然呈现在她眼前。

    静得久了,她几乎被轰得一愣。

    “上、上元节啊......”

    嗓子快被冻僵,她咳了咳,精神了些,举步踏进繁华中。

    天空飘着雪,拥在人群中倒也并不觉得冷,她挤在道路两旁,路中央是一辆接一辆两层楼高的巨大花车缓慢行驶,花车上歌姬舞姬挥袖软舞放声歌唱,每辆车后面都跟着数十个追随舞姬的行人,他们中不时有人将银锭高抛掷入花车中,引起周围人的起哄叫好。

    她随着人流走动,无法停止,路过的杂耍、舞龙舞狮都只来得及匆匆看一眼便过去了,身上不住蹭着各人的新衣,触感总是丝滑。她被挤得无奈,心下却得了空闲,抬头看见了月亮。

    白日里天气晴朗,此时的夜空无一丝灰云,月亮皎洁,数颗星星,不比中秋好看。

    她收回视线,感觉饿了,恰巧流动到一家面馆,便挤出了人群,点了一碗芝麻元宵,边吃边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小孩都被大人抱在怀里,衙门侍卫随处可见,在人群中隐隐地维持秩序,应是想尽量避免上次和昌公主生辰时的惨剧。花车的行进也很缓慢,两车之间距离蛮远的,车上还有四个侍卫神情严肃地看着底下哄闹的人群。

    吃了几颗便有些腻,但她还是吃完了,连汤也喝完了,身子热起来。

    满耳声音嘈杂喧哗,敲锣打鼓、歌唱、父母教育孩子的嘶喊、脚步声,混在一起,有序地振聋发聩。她呆呆看着,不由自主想到去年的春节,她和梁风两人被淹城的风雪困在屋子里,粥中米粒可数,担心着还有没有后一日和下一顿,春节就在不知自己是不是在等死的氛围中度过了。

    “这是京城的上元佳节啊......”

    她怔怔地自言自语,口中白气一股股喷出,话语丝毫没有掀动人潮的脚步。

    “可是你们知道吗?就在离京城百里外的地方就可能有人吃不饱、穿不暖......”

    当然没有人理她。

    她在许多书籍上都看到过上元佳节的描写,所绘十分美妙,可那美妙仅限于几座繁华的郡县,书里描绘的盛景绝不可能出现在支郁村。好像只有在繁华之下的上元节才是上元节,支郁村的上元节就不可能会有人想写进书中。最多在节日后,用几个数目记下冻死了多少人。

    她不想再看了,不顾挤撞,逆着人潮扎回了黑暗的巷子里。

    喧嚣持续了一整夜,她睁了一夜眼,隔日天亮,趁着满城还在睡觉,她化好全妆到城门边外和暗巷看了看,果然看见许多流民。他们的衣着比阳光还薄,饿得面黄肌瘦,冻得嘴唇手脚发紫,疮口溃烂。她一直觉得,京城的城门总是隔了两个世界。

    她回家煮了一锅粥,半稀半稠,用板车装着,费劲拉到城门口。在城门右侧选了处位置停车,她打开锅盖,粥都快凉了。她盛粥送给缩在角落的流民小孩,然后给妇女,慢慢地,流民都知道也能到她铺子前讨粥喝。

    “一人一碗,不许多喝......”

    “你们喝完了要把碗给我,我的碗不多......”

    她一边忙着盛,一边不住地叮嘱,碗全送出去的空档,注意到城门左侧稍远处也有一户人家在施粥。那户人家来的人很多,好几大锅粥,浓重的热气升腾得很高,还搭了棚。棚外面仆从忙着招呼流民,棚里面似乎是主子的人坐着,好像在说什么话,不时还有新的粥从城里送出来。

    比她好多了。

    金絮笑了笑,也不知道那是哪户人家。

    城门口守着的侍卫无人发一言,她不知道这样施粥合不合规矩,但既然没说什么,就不管了。

    时间一长,流民增多,侍卫也不得不开始组织起来,流民们列好队,整齐有序。

    她换了地方施粥,离那户人家远一点。粥派完后,又拉着车回家了。

    夜里觉得腰痛,可能是拉的车太重了,她早早趟进被窝,熄灯后盯着漆黑的天花板,慢慢睡着了。

    做了个梦,梦见住在温柔馆的最后那段日子,梁风在馆里过夜,点了她要求陪着。那夜她怕得整晚没睡,几个时辰也是盯着黑洞洞的天花板。

    梦完便醒了,醒来天还没亮。她脑子模糊地眯了眯眼,心道隔了好久了,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事。

    还是困得很,她躺倒继续睡,再次醒来就临近午时了。

    醒来腰更痛,翻身都艰难,吃了早饭出门去附近药馆买点药。

    衣服穿了很多,她还是觉得冷,双臂抱着取暖,冷风冻得她表情都没有了,深一脚浅一脚地拖步前行。

    路过大街时注意到暗巷子里有个大爷在摆小摊,大爷全身狠瘦,即便穿了厚衣服也还是瘦,面颊眼窝凹陷,双眼浑浊憔悴,肤色斑斑点点深浅不一,头发稀疏。她瞧着奇怪,看大爷模样不像是饿得,倒像是病得。

    她打量大爷,想着需不需要给一点银子或者买点什么。那大爷也看到她,朝她笑了一笑并招了招手,露出一口牙肉腐烂浑浊得像一锅粥。

    她被这口牙齿惊得脚步后撤,犹豫一番,还是走近了两步,让大爷知道她看到了他的招呼,但仍警惕地隔着数步距离。

    “小妹啊,要不要这个?好东西!”大爷笑着,话语从烂牙间嘻出来,拿着摊位上的一包东西扬手给她看,眼神里真有点亮相珍宝的意思。

    “那是什么?”她问,一开口发觉自己声音有点刺哑难听。

    大爷又笑了笑,身子前倾,压低了声音悄悄告诉她,“绿鸦膏!”发音时嘟起的嘴唇一瞬遮住了烂牙,仿佛怕被旁人偷听到就会立刻来抢他一般,声音虽压得低,但那动作和眼里的精光却是恨不得别人不知道他手里的是什么。

    金絮倒是一愣,登时知道了这大爷为何会是这副模样,她转身想走,余光却注意到大爷还是一手端着那包东西姿势不变地看着她,双脚不由自主地疑虑,转身的动作变慢。

    大爷眼中精光更甚,将东西空举着,另只手拿出了一支烟斗,一块做隔空递给她的姿势,“来啊,妹儿啊,你会喜欢的!”

    她抱臂的手指紧了紧,举步走过去,大爷跟着献殷勤似地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堆大小不一的草片,微绿,闻不到气味。

    绿鸦膏,虽名膏,实际是形状类似茶叶的细碎干草,点燃可吸食,微量入药有镇痛疗效,易上瘾。

    金絮抬眸犹疑地看向大爷,大爷十分积极地替她将几片草叶装进烟斗中,点燃,递给她,不断用手催促,“要吸!吸!”

    大爷的嘴巴似是很难让他说长话,他说着,还拿出另一个燃着的烟斗,自己吸了一口,胸膛一鼓,然后吐出白烟,胸膛塌下去。给她做了示范,大爷诱导地看着她。

    金絮接了烟斗打量,绿鸦膏要吸了一口之后才会彻底点燃,此时也闻不出什么气味,反倒是大爷吐出来的白烟里有一股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香气。

    她对准了烟嘴,准备吸一口试试。

    这时,耳边听见一道细微的破空声,继而一个不知什么东西击中烟斗头,她还未反应过来,手臂已被打得弹开,烟嘴远离了她,可烟斗还紧紧攥在她指尖。

    击中烟斗的东西掉在地上,跳了两下,发出脆响,是一枚石子。

    她愣愣看向击来石子的方向,所见是一片天空,什么人都没有。

    “十三?”

    她脚步侧了一下,却没走开,良久无人应她。

    金絮低头观察烟斗,烟斗头侧面被击得浅浅凹陷下去,避开了她的手指,但她握斗的手指还是被震得发麻。

    大爷骂骂咧咧,嘴里说着某个方言,似是心疼自己的烟斗被糟蹋了。

    金絮付了银子,收下烟斗和那包绿鸦膏。大爷眉开眼笑,“下次再来!再来!”

    她再去药铺,买了治腰伤的药。回到家,将绿鸦膏随处一撂,没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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