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中炭火烧得正旺,窗外有雪落下的声音,无风。

    林童忆开窗,拭去落在窗台的雪花,雪水融在他指间,他道:“离宵禁还早,不如你同我说说你父亲的事情。”

    “我父亲?”

    “嗯。听说,金丞相是本朝历史上最年轻的丞相?出任时只有三十岁?”

    提起自己父亲,金絮脸上笑容深刻起来,“是啊,不光是最年轻的丞相,父亲他还是出仕那年太学考试甲等第一名。”

    她笑着边忆边道:“父亲年少成名,诵读诗书,入仕未满五年便成为了御史中丞,位极丞相后改革太学、优化税法、简化三役。你知道吗,《赋法三戒》就是父亲写的。”

    林童忆闻言摇头,“没有看过。”

    “现在肯定看不到了,因为昏君登基被多久就将这书禁了。这篇文章啊,以前看时还看不懂,是自己交过税之后才看懂了。”后来她想再找来看看,但是找不到了,她知道的只有梁风府中藏着一本,那年她在他府里偷偷将那书背下来,然后替梁风烧了。

    林童忆静静听她说,“后来呢?”

    “后来——后来,昏君罔顾人伦,弑兄夺位了。昏君......当今圣上登基后,想将外朝大权悉数掌握在自己手中,而父亲成了他最大的阻力,因为连同父亲在内的整个丞相府都反对内朝过度干涉外朝。我不清楚内情,这些事情父亲也不愿同我多说。那些年中原各地内乱无数,起义军四起,父亲只希望保得我们一家平安。

    “是当时的御史大夫、现在的丞相游照同联合昏君打倒了我父亲。游照同上台后彻底废除新税法,在朝中站稳了脚跟。如今的朝堂局势,外朝势力大弱就是因为游照同导致的。”

    林童忆认同道:“我听人说过一些金丞相的事迹。据说,金丞相的新税法危害到了当时在朝的皇亲贵戚,减免的粮税要由大臣世家填补才是症结。只是内朝拥权不知是好是坏。”

    “我也不知道,但父亲觉得不好。我小时候一意支持父亲,直到如今长大后回想,父亲认为内朝掌权不好也是因为他是外朝最大的权臣吧,内朝掌权后也会危害到他的地位。”

    金絮看着窗外细雪幽幽道:“游照同联合各御史上书弹劾我父亲假公济私、勾结外敌、泄露军情、贪没黄金数十万两,游照同的行为得到皇帝默认,我一家就被诛了。”

    当时南方越国叛变,造反军直逼太南,她的两位兄长正在军中。京城丞相府传信让她们母女避难的消息晚了一步,母亲在太南得信紧急逃离时乱军的刀尖已近至身侧。抵达京城也没安稳多久,母亲接到诛九族的旨令在她面前自尽,追随父亲而去,梁风趁乱救了她,而她两位兄长死在了军营里。

    那昏君以下犯上夺得皇位,做了个十分恶劣的表率,各地起义军纷纷效仿,认为自己也可以称帝。那年民众口口相传中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皇帝谁都做得,农民怎么做不得?

    昏君愈发不安,下令安分王带兵镇压,用了几年时间,梁风才完全收拢中原地区所有起义军。

    “你说我父亲冤吗?”她问。

    林童忆闻言没说话,凝重幽深地看着她。

    她笑了一下,“冤的,他当然是冤的,父亲怎可能勾结外敌、泄露军情,怎可能是个卖国贼。只是......”

    她微顿,觉得窗外雪光有些刺目,“只是,父亲还是个御史大夫时,为了夺得丞相之位,也用了真真假假的罪名除掉了当时在位的丞相,后起之秀只是用同样的方法除掉了他。”

    她笑得讽刺,“小时候父亲常跟我说‘丞相年年换,今年到我家’,以前不懂,后来深以为然。这就是权力啊。”

    她说完,屋外积雪压断了树枝。

    “朝堂之上,没有人是对的。”她道。

    “母亲曾跟我说,父亲年轻时也希望自己能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希望自己两袖清风,希望自己堂堂正正站在史书中的阳光之下,可当他真正坐到高位,才发现在权力斗争中,权力本身都身不由己,何况是人。”

    她低头看着茶水,指尖轻旋杯盏,泡了茶叶的水已经不清澈了,即便再添新水,也无法彻底干净,只能倒掉,换一杯水,并且不再放茶叶。

    游照同弹劾父亲的数条罪状中,最触怒皇帝的是勾结外敌一条,而这条是诬陷的,但其他罪状她却不能保证父亲完全没有做过。

    因为娘亲不喜京城世卿之间的敷衍往来,喜欢过肆意潇洒的日子,于是父亲让娘亲带着她这个最小的女儿独自在太南生活,而他自己偶尔才会南下看望她们母女。但是在她的童年印象中却从不觉得父亲缺席,因为那几年里每天都能收到父亲给她寄来的各种大小东西和书信,还在信里指导她功课,甚至是京城时兴的小玩意儿,父亲每看见了都会立即给她寄来。

    可是官路寄信到底没那么方便,父亲不知用了什么理由特别开通了一条信路,专门用来通传京城丞相府与太南顾府之间的寄件,最快的时候,清晨的信件当日正午时就能送达。

    这速度,被很多文人史官写进了文章里,有的赞颂,有的痛恨。赞颂的人说这是金子与□□威严铺成的路,痛恨的人说是人血与马血喂养的路。

    小时候她很为这条专为她和母亲开辟的驿路感到骄傲,是直到后来梁风告诉她,她才得知为了维持这条路耗费了多少人的心血。

    到如今,这条驿路还未被完全废弃,由私用改为官用,仍是传递信件,速度虽然没有那么快,但耗费的人力物力也没那么狠了。火蓉寄来的加急信件能在两天送抵就是托这条路的福。

    这就是假公济私。她长大了,不会盲目维护父亲了。但是,她不知父亲有没有贪污过银两。父亲已位极人臣,每月各路人等奉承讨好送的礼都能抵丞相一年的俸禄,完全没必要另贪黄金,况且,每年赈灾,国库空虚时父亲还会从府里调拨银款。

    “那......你是想......”林童忆看着她,欲言又止。

    陈年往事说出来,金絮心情好了一点,便问道:“什么?”

    “没什么。”他眉头不解地摇摇头,笑道:“我自己很是崇拜金丞相。”

    “真的?”她有些欣喜。

    “嗯。金丞相的政绩已是许多人难望其项背。”

    这句话她十分认同,可是笑着笑着,笑容还是消下去了。

    “你现在跟旁人还是要少说些有关我父亲的事情,以免引火上身。”

    “我晓得。”

    炭火渐轻,她蹲身用长铁夹拨拉几下,火星炸开。

    “朝廷不干净,我希望出现能让它干净的人。”林童忆道。

    闻言,金絮停下手中动作,扭头注视他,“这个人是你吗?”

    “不是。”他答得相当干脆,又问:“你觉得是安分王吗?”

    金絮收回视线,想都没想道:“他不行。”

    “为什么?”

    “安分王太优柔寡断了。”

    林童忆默了一瞬,才道:“是么?我倒是觉得安分王前些年交出兵权时果断得很。”

    想起那年,金絮无奈一笑,“就是因为这件事,他才优柔寡断。”

    林童忆没言语了。金絮夹入几颗新炭,续上茶水,看着差不多到晚饭时辰了,便问:“留下吃饭么?我这还能开锅。”

    “方便吗?”林童忆客气问。

    她脑子里过了一番厨房的囤货,零嘴是没有的,待客的糕点也没有,好在食材还算新鲜,做一桌饭不成问题,只是她的厨艺......

    “简单点的小菜我能做......这样,煮饺子吧,刚好有肉馅和饺子皮,包一下就行了,你坐着等一会儿。”

    说完,她独自去到厨房,拿出皮馅,净手开包。包了几个,感觉周围有些静,下意识回顾,就见林童忆在外挨着门框站定,静静看着她。

    一眼望见他的眼神,金絮嘴角顿了一下,既而拉开一个笑,道:“你在堂屋等一会儿吧,煮好了我给你端去,你别进来了。”

    林童忆微作犹豫,又看她眼,颔首离开了。

    金絮继续包煮,手脚不快不慢。终于做好两碗端出去,林童忆正坐在饭席客位出神地看着她的方向,看见她的一刻登时回神,笑着起身相迎,接过她手中的两碗饺子,道:“今日有幸,品尝你的手艺。”

    他边说边垂眸碗中,热气氤氲他的双眼,眼里的期待被染得更为复杂。

    金絮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笑得有些夸张,“我的手艺可算不上是品尝了。这个、这个是南市最北一家铺子的肉馅,我也是挑近买的。我随意买的。”

    林童忆且听着,舀起一个饺子吃下,似乎觉得味道不错,眉目浮出淡淡笑意,继续吃。

    她脸上的笑慢慢敛小,热乎的饺子下腹压尽了绿鸦膏在身体里残留的最后一点舒慰,她被转移的注意力却突然想起上次跟梁风一起包的饺皮过硬的饺子。

    察觉到自己思绪,她愣了一下,半个饺子喂进口中的动作堪在嘴边停住,只停了一瞬,她立刻吃下,清空思绪,不动声色地看了林童忆一眼,希望他没发现自己异样,随即又斥责自己心虚什么。

    她干笑着问:“味道还行么?不好吃的话,我便再不去买那家的肉馅了。”

    “很好吃。”他视线没有从碗里移开。

    金絮揣摩他的神情,试着问:“上次去林公子住处,听说家里没有厨房,不知林公子平日三餐如何?”

    “平时随便吃点解决了就行。我娘去世后就没人再给我做过饭了,我自己也不想做。”

    “啊,这样啊。”金絮收了笑,不知味地吃完了一碗饺子。

    用过晚饭后,再无旁事可叙,林童忆便在宵禁前返家,金絮送他出门,目送他消失在街道尽头。

    也不知林童忆心里会拿这碗饺子当成什么。

    她忽然感觉林童忆这人应不像王殊那般好打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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