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被动弹了一下。

    她再疼,也没错过看见这一下。

    她仔细盯着他的脸。

    那雪地山峦的肤色与鼻梁向她偏了偏,漆黑的睫毛掀动雪山风暴,露出了那双久违温润的眼睛。

    他的眼神在她注视下很快集中,嘴唇蠕动,无声地说了一句:“疼什么?”

    她感觉自己喊了一声,李婶和老李闻声赶来,迅速为他把脉。

    说了什么她没听清,只看见各人喜极而泣的表情,和他不顾一切向她伸来的手。心底骤然松了,脑仁深处掠过一抹凉意,然后她没了知觉。

    似乎做了很多梦,转瞬即逝,醒来时什么也没抓到。

    四肢重得粘在床上,精神不受控地发散,她用力一挣,猛地睁开眼,脑中停留片刻茫然,她反应过来惊地起身,左手不知被什么握住拉了一下。心里那点牵挂被这一拉还没体会过来是怎么回事,就看见梁风闭眼躺在她旁边。

    探了探他鼻息......心中刹那间落地的石头几乎砸得她闻见喉间腥甜。

    金絮这才四下环顾,她是睡在了他房中。不知距离梁风刚才醒来过去了多久,房里也没个丫鬟。

    松开梁风的手,替他掖好被子,轻手轻脚下了床。天色是刚过午不久,她应当就睡了几个时辰。丫鬟候在门外,询问李婶在何处后急忙找去。

    李婶正在药房与丫鬟收拾药书,打眼看见她,神色惊了一下,“姑娘,您这么快便醒了?”

    “他、他怎么样?”

    “王爷已经没事啦,方才醒来,喝了药又睡下了。”李婶拉着她坐下,“只是这次太险,后续疗养不当极易落下久咳的病根。王爷身体是不如从前了,先养个几月,完全康复后配合适当练武强筋健骨,说不定能恢复病前的身体状态。”

    “那就好。”她笑一笑,“李婶,这次多亏你了。”

    “哪的话,是多亏了大家。老李吩咐厨房好好做顿饭,犒劳全府上下这几日彻夜不休、提心吊胆的。你也好好休息,你休息好了,王爷才能真的放心。”

    “我挺好的......”

    “王爷今日应不会再醒了,你去好好睡一觉吧。给,睡前把这药吃了。”

    她接过李婶递来的药瓶,道:“那谢谢李婶了。”

    离开药房,又去看了看梁风。

    他睡得安稳,唇色也红了一些,便回西苑洗了个澡,晚饭都没吃吞了粒药就睡下了。

    这一觉睡了一天。

    醒来后看世界都不一样了。

    饿得发晕。得知老李在厨房给她备好了饭,金絮吃饱后径直去竹苑。他醒了之后还没好好看过他的。

    竹苑内气氛却很奇异地肃静,她注意到丫鬟进出的脚步都放轻了。

    李晟看见她便急急迎上来,“姑娘,您快去看看王爷吧,王爷早上醒来便不愿意喝药。”

    金絮快步进去,先是在门口隔帘躲着偷偷看了他一眼。梁风坐在床头,披发下垂遮住耳鬓,低头看着被子不知在想什么,眼神里隐忍闪动,侧看那鼻子真的像座雪山一般。

    她放下帘子,接手丫鬟端着的药碗,吩咐道:“给我吧,你再去盛一碗药来。”

    丫鬟应声离去,其余人留在屋外,她走近床榻,放下碗盏,坐在他床边。

    梁风抓住她手腕,虚虚握着,“阿絮,你怎么样?”

    “你自己都还没好呢,就管我?”

    金絮摸摸他的额头和脸颊,没那么凉了,收手,“我很好,你多关心自己。”

    梁风盯着她,半寸都不挪。刚才看还柔柔弱弱的眼神此刻对视起来却仿佛有火苗隐藏其中,那火里有只手向她伸着,渴望她能牢牢抓住。

    金絮恍惚知道了以前梁风眼里的她是什么样的了。

    除了脸色不太好,其余的看起来都恢复得不错。

    金絮失笑,点了一下他的雪山鼻子,“你知不知道你又说错了?哪是我在向你求救,分明是你在向我求救。”

    他眼神一阵闪烁后顿时变得燎原,牢牢盯着她,金絮怀疑他此刻全身的力气全集中在这两只眼睛上了。

    她抚顺他鬓边的发,问道:“为什么不喝药?”

    “不想喝。”梁风任性道:“很苦。”

    “这么大的人了,还吃不了苦?”

    梁风神情一顿,眼珠子微微睁大了盯着她,下颌线倔强地咬紧,“我就是吃不了苦,长多大都吃不了。”

    一句话费力说完还喘了喘。他似乎想很凶地说,但说出来的话却虚弱得很轻。金絮也不理他,将药碗端起来推到他面前,“乖,喝药。”

    “不喝。”他撇脸。

    “喝了。”

    “不喝。”

    “我喂你。”她把勺子紧逼他唇边。

    “不喝。”

    他终于眉头一皱,语气略微提高,抬手打掉她手里的药。可他力气没那么大,金絮还怕他挥不掉碗,借他势顺利将碗扔到地上。咣当闷响后,黑药泼了一地,那碗滚了两圈却没碎。

    梁风一愣,回过神来做错事地看着她,握住她沾了药汁的手,小心翼翼问:“烫不烫?”

    药备得温度适宜,当然不烫。她贴唇触了一下,再抿掉,道:“是挺苦的。”

    这时,丫鬟端来她刚才吩咐的第二碗药,梁风看见又是一愣,神情讷讷地,眼神一缩,有些不敢看她。

    金絮接过药,挥退丫鬟,却是把药碗放在床头,看着他笑道:“不想喝就先不喝吧,你能醒来我就不敢再要求你什么了。”

    梁风闻言低下头,眸光水色不明,懂了她的意思,因怒而咬紧的颌线渐渐放松了。

    金絮抚摸他的脸,轻声道:“跟我说说好吗?皇帝为什么想杀你?”

    他没动,嘴唇轻轻颤抖起来,金絮手指滑过他嘴角,听他小声道:“我喝药。”

    金絮于是端药喂他,梁风喝一口,眼睛慢慢红了。

    “很苦。”

    “我知道。”

    “阿絮......金絮,我很苦......”

    “我知道。”

    喝完药,梁风眼中的泪水也没掉下来,金絮欲喂他一颗蜜饯,哄道:“吃颗蜜饯就不苦了。”

    梁风躲嘴,“不吃。”低着头,不拿眼睛对着她。

    金絮便喂给了自己,梁风嘴唇颤了一下,眨眨眼,略微不满看着她道:“你只顾着自己甜。”声音有气无力。

    他自己将眼泪逼了回去。金絮嚼一嚼蜜饯,口腔里满是甜味后用空药碗接着吐出蜜饯,在他幽怨的注视下,捧着他脸亲触他的唇。他浑身骤僵,眼神收紧,呼吸霎时停止。

    金絮抬起头,看了他一会,梁风直勾勾地回望她。直到他眨眼回神,吸气,下颌一松,金絮便捏紧他下巴,贴近与他双唇相对,舔尽他口中的药味。

    凉凉的,非常干燥,很苦。

    但他又不呼吸了。担心他屏息太久身体不顺气,金絮亲一会儿便不亲了,看他震惊得回不来神的眼睛,笑道:“这不也顾着你甜了。喝了药,正合适吃蜜饯。”

    梁风抿住唇,不说话,手掌攥住心口的衣裳,眼睛直直地瞧着她,眨都不眨一下,白白的唇线扯紧,瞧得她心脏忽然紧张地一蹦。

    金絮抚摸他的手,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微微一笑,“我希望你能不苦,希望你能觉得甜。”

    梁风张了张嘴,似乎难以说话,眼睛又红了起来,一瞬不瞬盯着她,巴巴向她张开手。金絮主动抱住他,感受他慢慢收紧的手臂和衣裳下滚烫的皮肤,听他在耳边抽气。她轻轻拍他的后脑勺。

    “喝了药就睡会儿,李婶说你要静养。我待会要出趟门。”

    梁风顿时眼神绷紧,“你去哪?”

    “去还愿。”她安抚他笑道:“等你睡了我再去。”

    她扶着梁风躺下,给炉火加了块炭,将药碗拿给房外的丫鬟。屋子里暖烘烘的,她亲一下梁风额头。梁风大睁着双眼看着她。

    她摸摸他的脸,“睡一会儿吧,你醒来前我就会回来。”

    可他还是不睡,兀自睁眼看她,呼吸仍很虚弱,胸膛轻微地起伏。他好像想说什么,可是没力气,眼神在药物作用下逐渐失焦。

    金絮耐心陪着,等待他入睡。

    “安心睡,你醒来时,一定能看见我。”

    药效逐渐发挥,梁风难以再撑,闭眼睡着了。

    金絮松口气,也不带随从,独自去往长门寺。

    长门寺里,她跪在蒲团上,良久地看着观世音菩萨,感受这不知是不是被神明偏爱了的喜悦。

    也不管信与不信,她双手合十,虔诚地给菩萨磕了一个头。

    回到王府,梁风仍在睡。

    他睡得安稳。夜深时沁出了汗水,金絮为他拭汗,他慢慢睁眼,迷蒙的视线与她对视,模糊地问:“我是不是在做梦?”

    “不是。”她亲亲他的额头,“我也不是。”

    他再次安心地睡去。

    过了两天,梁风逐渐能下地走动了,恢复超出李婶预期的好,没有咳嗽,夜里脏腑也不会泛疼,全府上下都很高兴。七皇子抽空还来看了他,他更高兴了,但除了七皇子外,他重病期间,再无人踏进过安分王府。

    无意听七皇子说了一嘴,她才知道,在梁风中毒第二天,朝廷立了新太子,是三皇子梁与棣。

    她无所谓,听一耳朵就过去了。梁风也没说什么。

    这天申正后看他精神好,陪他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她做的帽子此时给他戴着正合适,只是看上去有点像鸟窝。

    梁风躺在躺椅上,日光暖洋洋,金絮难得感到安逸。

    “阿絮。”

    “嗯?”

    “我没想到皇兄竟欲杀我。”他声音还是有点哑。

    金絮扭头看着他,“你是没想到,还是心里很清楚只是不愿意相信?”

    梁风无言,沉默半晌道:“皇兄想利用我一石二鸟。那日我进宫后,皇兄说陈大将军向他进献了一份西域的火葡萄,邀我一同品尝。”

    然后他就中毒了,而皇帝安然无恙。

    “与義告诉我,我昏迷期间,陈将军自杀,皇兄清算了陈家,并将陈将军的女儿贬入冷宫。”

    “毒是陈将军下的?”

    “是或不是,下毒之人都算在了陈高头上。因为朝中反对立与棣为太子的人中为首的正是陈

    高。”梁风道:“陈将军死后,朝中所有人都改而支持与棣,三皇子顺利成为储君。皇兄为了与棣,清除了一切可能成为他阻碍的人。可我不明白,皇兄为何想杀我,我始终支持皇兄一切决定,除了娶妻一事,我从未忤逆过他任何意愿。”

    “可你的存在本身就忤逆了他。你现在是支持他的一切决定,但是他会想,万一哪天你不支持了呢?”

    怀璧其罪的戏码日日在朝廷上演,梁风心里肯定清楚,只是他始终自遮耳目,不愿意看见昏君真正对待他的模样。

    她道:“你手中没有兵权,可你手中有军心。”

    “并不是。”梁风皱眉急争道:“皇兄对我有私心的,不然他为何不在前几年刚登基时就除掉我?而是把我留到如今?”

    金絮直言将窗户纸捅破,“因为留着你,才有人为他收服叛民。”

    昏君登基时,朝中除了他,再无大将。

    梁风一顿,撇头用后脑勺对着她,沉默下去。

    金絮摸摸他的脑袋,哄道:“好好好,皇帝真心并不想杀你的,他只是被朝中各个权臣逼得无奈,无奈之下做出的决定,他无心伤害你。”

    他缓缓放松,顺着她抚摸的动作转过脸来,与她贴近了些。金絮打量他的肤色,还是很白,但嘴唇红了点,看着有了气色。

    他脸颊贴着她的掌心,闭眼假寐。金絮捋顺他沾脸的发丝,让阳光均匀地晒。

    “你知道那封信是我写的?”

    “嗯。”

    “为什么还来?”

    “因为是你。”

    “如果我这次没有濒死,你会一直等我吗?”

    “当然不会。我只等到你成婚。”

    “为什么要等我成婚?”

    “看着你有着落了,我就走。”

    “那如果我这次死了呢?”

    “......”

    “嗯?”梁风睁开眼。

    “我就去求厉鬼。”

    梁风一怔,握住她的手轻轻扯她,“......你不要去求厉鬼。”

    “嗯,不求,”她依道:“求了也未必有用。”

    鬼神都不应凡人。菩萨不理她,厉鬼也未必会应她而去杀了昏君。

    “阿絮......”

    “嗯。”

    梁风坐起来,张开手,“你抱抱我。”

    金絮抱住他,梁风更紧地回抱,脸埋在她的肩窝,“阿絮......”

    “怎么了?”

    察觉他情绪异样,金絮拨了拨他的发,想看他的眼睛,梁风更往她肩颈里躲。

    “阿絮,我想辞去王爷之位。”

    声音就响在耳边,但她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

    “做个庶人,远离那些事情,我们一起浪迹天涯,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她停留在他发间的指尖良久不动,梁风似是见她久不答话,有些急道:“你说过你会一直陪着我的。”

    金絮手一抖,弹离他发间,问道:“决定好了?”

    梁风却是沉默着。

    金絮抬起他的脸,看着他双眼道:“你怎么总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才能下定决心呢?上次是娘亲,这次差点是你自己。”

    梁风怔神,眼睛一瞬间失焦,眼泪迅速涌出来。

    她一吓,忙哄:“你别哭,别哭......”

    她一句话诛了他的心。

    眼泪太重,颗颗滴落在她肩颈,泪水难以稀释痛苦,梁风抱着她哭得止不住。

    金絮不停拍抚他的后背,“是我说错了,我收回我刚才的话。你别哭了。”

    他还是哭,像是想把这些年说不出口的怨,一股脑全都哭出来。金絮只好不断地哄他,拣着所有他爱听的话说给他听,可肩头的衣襟越来越湿。

    直到太阳徐徐落下,他的情绪才渐趋平复,窝在她肩头没声响。

    金絮松口气,拍拍他的脑袋,“阿风,回屋吧,你该喝药了。”

    他不动,金絮耐心等着,直到他抬起头,为他擦净泪痕,拂去沾脸的发丝,哄着他起身回屋。

    梁风低着头,手臂紧紧环着她,通红的双眼看着金絮,不知在想什么,看着看着,眼睛里再次涌出泪来。

    金絮拇指接住他的眼泪,“你别这样......”

    眼泪流得更凶了,眼睛内的血丝愈发明显,她捧着他的脸擦泪,擦不尽,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眉头紧皱着,却没再哭出声。

    情绪传染给了金絮,她攥紧了拳,指甲陷进肉里,心一狠道:“那皇帝......其实也挺好的......”

    又一股泪流下,梁风松了眉,喘着气睁开了眼,泪水包裹的眼睛看着她,“哪里好?”

    哪里好?

    金絮说不出来。

    梁风抽气,抓住她衣袖想急切地证明什么,“他从前待我极好。”

    “我知道。”金絮安抚他:“从前待你好过,那他至少有这一项优点可取。”

    他闻言,慢慢松开了她的衣袖,情绪这才平静下来。

    “回屋吧。”金絮擦净泪痕。

    梁风任她牵着回屋,抓着她手指不放,片刻不许她离开。

    金絮唤来李婶给他把脉,再好言哄着他把药喝了。

    梁风躺下,双眼仍红着,还牢牢抓着她,“你一直陪着我。”

    “嗯,我一直陪着你。”金絮亲亲他。

    梁风安心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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