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十年盛夏,梁风抵达京城。

    城门口,接待他的人引他入宫。他一行车马悄无声息地进了未央宫,什么都没惊动。

    此时日头接近巳时末,宫墙在太阳底下白得发光,皇帝在天禄阁内传见,李晟一行人等留在大朝殿外等候,梁风独自一人随太监步入天禄阁。

    “十九殿下,天禄阁中太后娘娘也在,还有您的母亲,邓八子。”夏培是梁究身边的贴身太监,年近四十。

    梁风颔首,脑海里翻出对母亲残留的模糊印象,他几乎已经想不起来母亲长什么样子了。

    这么想着,跨过天禄阁门槛的脚步带了轻微的急切。他一眼看见坐在上首的皇帝和旁边的太后。两道威严沉沉的目光看向他,急切顿时被刹住,他下跪行臣子礼。

    梁究道免礼。

    梁风谢恩起身,再抬头注意到垂首跪坐在太后身后的一名女子,女子三十多岁,低垂的目光向着太后,身上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丫鬟,但穿的衣服却比丫鬟精致许多。

    梁风睁大了眼睛,呼吸滞了一瞬,浑身血液涌起一股温暖,即便母亲外貌比印象中老了许多,但他还是一眼认出这女子就是他的母亲。

    他几乎想要冲上去,让母亲抬头看看他,也让他仔细看看母亲,可是梁究注视在他身上的视线像一堵无形的墙,挡了他的去路。

    “十九弟,一路可还平安?”

    梁风立刻道:“一路平安,多谢陛下挂心。”

    “你在越国这些年,淮南王常上折子提及你的现状,说你勤奋好学,日夜苦读。朕还听说,前几年淮南王请了郑熹丘做你的夫子?”

    “是。勤奋一些才不负淮南王对臣弟的栽培。”梁风一边说,一边不时去看母亲。而母亲始终不看他一眼,甚至头都没有抬起来。

    太后笑道:“皇帝,快到午时了,热起来人也乏得很,哀家便先回长乐宫了。”

    邓氏立刻扶着太后站起来,梁风退让一边揖礼,看着母亲目不斜视地搀扶太后离去,仿佛不认识他这个儿子。

    “那是你母亲,你还记得么?”

    梁风压下心底的失落,忙道:“臣弟记得。”

    然后梁究不说话了,端杯喝茶。

    开了个头又不说了,梁风一颗心被悬起来,仔细打量着皇帝的神情,大哥脸上一笑不笑,什么情绪都看不出,不像二哥没有情绪时脸上至少会带一点点笑容。

    或许是这屋子里的气氛给他带来的,他心里莫名有点惴惴,一点都不喜欢这种气氛。

    可他实在惦记母亲,斟酌着用词,想说能不能让他跟母亲说一会儿话。梁究突然开口道:“你的封地,朕定在襄国。”

    他忙颔首,“是。”

    “至于封号——你有自己喜欢的字么?”

    这个可以让他选吗?梁风道:“封号用字,陛下斟酌即可。”

    梁究沉吟着点点头,又说:“朕听说,淮南王在教你用兵?”

    “并未。臣弟只粗略读过几本兵书,并不懂得如何用兵。”

    “那你想学着如何带兵么?”梁究语气闲散,似是不经意一问。

    梁风却是心里一惊,道:“臣弟不想。”

    “不想?可你学了一身武艺却无用武之地未免可惜,也让朕看看你这几年的成果如何,淮南王是否有把你教好,朕也能尽尽当兄长的责任。”

    梁风还想多说,皇帝却抬手制止道:“泰郡桑河以北常年受到匈奴侵扰,三不五时就有十几个装备精良的匈奴冒出,专抢劫桑河上游一带村民的粮种与牲畜,抢完就跑,朕也是不胜其烦。你带兵三千前去平乱,此去若是能平定桑河以北的匈奴乱,朕便让你见见你的母亲。”

    梁风一愣。

    “朕命崔固协助于你,你既无带兵经验,随行你可听他指挥,首次带兵,多多学习才是。”

    突然间给他兵权,梁风久久反应不过来。

    梁究眼神示意夏培,夏培便将一道圣旨递到他面前。

    梁风随即意识到即便皇帝不拿他母亲作为条件,这事先就已准备好的一封圣旨,已经不允许他说出拒绝的话。

    他只能下跪,“是,臣弟遵旨。”

    “待你回来,朕便给你举办封王典礼。”

    梁风再礼,“是,谢陛下。”

    夏培引他出去,梁风离开天禄阁,看见了大朝殿门口站着的李晟一行人。

    已经快午时了,李晟和随同他上京的一众仆从,全都在大朝殿外的烈日下站着,几个人被晒得满脸大汗,而夏培完全没有让人安排他们去某间殿内休息或是整顿行李的意思。

    梁风就这样被请出了天禄阁,请出了未央宫。

    迢迢路远行了两个多月,好不容易抵达京城,进了宫,没人让他坐下休息,没有茶水,从入宫到出宫前后小半个时辰,短暂地见了皇帝一面,丢给他一个镇压匈奴的任务就将他请了出去。

    整个未央宫递来一种不欢迎他的气氛。

    梁风心里涌起一股说不上来的委屈,但也知道没人会听他说话。

    夏培领他到京城的驻兵区,梁风见到了崔固,和皇帝为此行调拨的三千名步兵,以及随行的辎重粮草。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他了,梁风一入队,大军即刻开拔。

    他抵京甚至没有落脚休息,直接随崔将军北上桑河。

    李晟拉着行李,跟在他身后什么都没说。

    梁风全无准备,底下突然多了许多的人凡事要他拿主意,可他不知道该怎么拿主意,所有事宜只能听从崔固的意见。崔固对要以一个十五岁的小将军为首没有流露出半点不满,可是梁风很不自在,他觉得自己名不正言不顺,身上没有任何一处符合规矩的地方,每一处都显得格格不入。

    崔固十分有耐心,每遇到问题,梁风都还没反应过来是个问题时,崔固就会告诉他该怎么解决。

    “殿下不用急,如何带兵是不能一蹴而就的事情,您慢慢来就好。桑河以北的匈奴乱虽然最近几年持续发生,但每次人数都不多,只是对我朝的一种挑衅,将他们打回去就好。”

    梁风皱眉不解道:“崔将军,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陛下会突然命我出征。”

    崔固一顿,说:“殿下,我们做臣子的只需听从陛下旨令,至于为何,那不是我等需要关心的事情。”紧跟着又道:“即便是淮南王,也需遵从陛下的旨意。”

    梁风愣住,还想问什么,崔固却走了。他只能咽下满腹心思,自己想明白。

    又走了两个多月,大队在距离怀县四里地的郊外扎营,崔固派出斥候去匈奴盘踞之地打探。

    怀县位于中原北方边境,气候极端,风沙大,但入眼空阔,四野少山少树,夕阳与夜晚的景色很美,秋色正浓。梁风一安顿下来就开始水土不服,在小半年内从南边的越国跨过中原抵达北境,身体难免吃不消,上吐下泻了两三日后才缓过来。

    “数十里地外,有一座匈奴在这边境之地自建的联络口,用来将在桑河沿岸各个村县劫掠来的牲畜铁器与农作物中转,桑河百姓起了个名叫‘三口’。殿下,我们此行的目标就是剿灭这个三口,以防其做大。只是这地十分隐蔽,目前暂未找出所在。”崔固道。

    梁风刚喝下一碗汤,汤里煮的是李晟从越国带来的食材,几天来难得感觉舒服。他问:“需要杀人吗?”

    崔固的目光向他望来,眼神被头顶的铠甲压得沉沉。

    崔固缓缓点了点头。

    梁风低头沉默下去,想起被自己一箭射死的周敦,喝下的汤顿时返上来一股油腻恶心。

    “不过,殿下既然是第一次亲临战场,您......不带刀也可。”

    梁风神情恹恹,没有说话。

    十一月底时,一支十二人的匈奴小队趁夜潜伏过河,崔固得报,立即带领两千人迎敌,梁风则另带领一千人尾随崔固,提供后援。

    匈奴小队远远看见崔固一行,立刻掉头就跑,根本不敢和崔固正面对上,直接逃往三口。

    梁风骑马奔驰在夜空下,听见前方不远处浪涛般的马蹄声,心里有点紧张,心脏咚咚跳得比马蹄还响。

    对战之前,崔固告诉他,匈奴多是趁夜偷袭,对沿河民屋强抢搜刮,大肆劫掠一番再趁天不亮回营。此战不在全歼这一小队,而是顺藤摸瓜,追击其大本营。

    可他心里有点犹豫,真的要追击吗?如果此战赢了,皇帝会怎么想?二哥会怎么想?二哥会不会就此觉得他站在了大哥身后?那如果不追,大哥会怎么想?他母亲还在太后身边,大哥会不会觉得他不想尽孝了?

    可是不追的话,匈奴仍会继续侵扰桑河百姓,那他们这一战的意义是什么?

    或是在怀县留下这三千兵力,他和崔将军回京......

    或是故意输给匈奴吗?那绝对不行......

    一想到要杀人,他握着刀的手就在发抖。

    为朝廷对抗匈奴,为皇帝对抗匈奴,为大周对抗匈奴,这是为人臣子,应尽的本分。既然是本分,他又为什么要顾虑那么多,这本分到底是对谁的?

    崔固一路尾随,顺利带到三口。这地方藏在群山之间,隐蔽极深,当中甚至还混有大周的商人,最近一年已经快形成为一个小型村子了。

    崔固什么话都没说,直接带兵冲入,扫荡群山,刀尖割出的每一圈都是骁勇。山群骚动震天,匈奴猝不及防从黑暗中逼出,惨叫声划破夜空。

    崔固手下的兵黑甲黑马,融入夜色,看都看不清,几乎是单方面屠杀。

    梁风作为后援的一千兵力几乎没动过。

    他这时知道了,大哥的真正意图,也知道为什么歼灭区区匈奴小队居然派了三千兵力。

    梁究根本没想让他在这次出征中真正表态,只要派了崔固随行,他都不可能会输。明面上的旨令是他带兵平定匈奴,赢了,这一仗的功劳会记在他头上,看到二哥眼里,就变成了是他叛变淮南王,站到了大周朝廷的立场。

    他的犹豫纠结又有什么用?谁会关心他心里想着什么。

    仗打赢了,百姓开心了,可他真的高兴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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