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风这几日名正言顺地常往丞相府跑。金延守也不拒他,还对梁风引见到了同在相府做事的长子金诚。

    梁风和丞相第二子金诺一起在崔固手下习武,听说过一些有关金延守年轻时的事迹。

    金丞相考完太学后就娶了第一任妻子江氏,结果江氏难产去世了,他独自抚养儿子几年,三十来岁位及丞相后才续了顾南蕴。顾夫人生下了金诺和金絮。恒帝驾崩前一年,金丞相将当时怀着幺女的顾夫人送去太南,之后母女二人极少上京,满京城几乎无人见过那位神秘的丞相嫡女。

    梁风不解,“金大人,你为何会娶商贾之女为妻?而且您为什么会愿意跟夫人分开,一家人不就是要生活在一起的么?”

    金延守笑笑,“王爷您还小,自然不知。这种事情啊,如人饮水,身在其中的人才会明白。”

    “噢——”梁风没懂,但也不多过问。

    隔日,李晟收拾好行囊,梁风牵着小马,在京城再次没住几月,跟随金丞相的车队出发太南。

    离开京城之际,李晟偷偷带上了那十几个小孩,让他们暗中尾随车队。

    出了京畿,车队却不上官路,而是走了另一条小道。

    路上很静,只有鸟鸣和马蹄,两旁树木贴得十分密,凉风习习,不像官路那样嘈杂和开阔,一路也未见其他商旅车队。

    行至一处驿馆歇息时,梁风下车四处看了看,这小道虽小,但是很干净整洁,能容纳两辆马车并排,沿路驿站比官路密集,而且无人经过。没有阻拦,车队行进速度很快。

    他以为是丞相要去另一地额外办些什么事,便没问,但很快发现不对劲。

    这速度有点太快了,驿站过路费都不用交,最主要是居然有通山隧道,这小路甚至不用绕山而行。一个白日的功夫抵过走官路时两日的路程。

    他觉得这条路有些不寻常,趁再次停下休息用饭时去问了问金延守。

    金延守的随行车队人数众多,光是轿子就有三座,且是十六人抬的,分作不同用途,一应吃食、洗沐、公案面面俱全。相比之下,梁风反而不像个王爷做派。

    正是午饭时候,金延守每餐都邀梁风同席。他乖乖遵循食不言规矩。饭后,梁风才问出了口,金丞相闻言略微吃惊道:“王爷您不知有这条驿路吗?”继而恍然,“是,您刚从越国过来,不知道也是正常。”

    “这是一条建后划为我专用的私路,我每月有许多信件寄去太南,这样一条路能方便很多。您看,速度是不是很快?两三日左右便能到太南了。”

    想到那些穿山隧道,梁风有些惊到了,“这条路划为私用,百官不会弹劾您吗?”

    “当然会。”金延守笑笑,“但即便充公,即便我做事做到十全十美,也一样会有人弹劾我,而且未必会比现在少。”

    梁风不解,“为什么?”

    金延守餐后漱口,拿帕子擦嘴,却问了另一问:“王爷觉得,为官之道,关键在于何?”

    梁风一想,没思绪,摇摇头,“不知道。”

    金延守捋须一笑,“关键在于中庸。适当松些把柄给旁人握着,大家都能安心。知道我做着坏事,御史那些人也就能少些盯着我,不用时刻关心我何时下台。”就着丫鬟端来的水盆洗手,语气淡然,“极好或极坏,清官或贪官,路都走不长的。”

    梁风不知道中庸还能这么理解,有点懂又很不懂。他也被很多人盯着了,可他不敢做坏事。

    金丞相解释道:“元和五年出现一场大旱灾,中原各地流民无数,朝廷上下想不出合适的应对之法。我位及丞相后,便请旨调出了部分银子,分派那些流民去凿山。凿山后再修路通山而过,前后共建了五年吧,中原地区这样的路有好几条,只是仅这一条为我私用。”

    梁风

    “原来是这样。”提及流民,随即想到去年和崔固从怀县回来时遇见的事情,问道:“每年都会有很多流民吗?”

    这次金丞相想了很久,才说:“不一定。大周近两百年前的全盛时期,流民是非常少的,只是大周不复从前了,流民才多起来。”

    “为什么?”梁风问:“我在史书上读到过,前朝也是由盛而衰,衰于流民叛变。我朝的开国武帝就是曾发起叛变的流民首。为什么会衰?一直保持全盛时期不行吗?”

    这个问题,他还问过郑熹丘,郑夫子告诉他,因为前朝皇帝昏庸无能。

    金延守一笑,“因为物极必反,因为世上所有的事情都会有个开头和结尾。”

    梁风没听懂,说:“去年我和崔将军从怀县回来时,遇到了在府衙门口闹事的一大群人,他们为什么会想闹事?”

    金延守不知想了什么,看着梁风的双眼,眼里有些鼓励温和的笑容,轻声答:“因为他们日子过得不好。”

    梁风想起了那十几个孩子,个个瘦骨嶙峋。

    金延守问:“王爷,您觉得您日子过得好吗?”

    梁风想了想,垂下头,丧气道:“不好。”

    “可您不会想着犯上。”

    梁风一愣,点头。

    “这是因为您离得近,而他们离得太远。离得远了,便不再觉得高位之上的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而且,相比起您在身边能看见的每一个人,那些流民的日子可比我们过得差太多了。”

    “会有多差?吃不饱饭?”

    “何止是吃不饱饭。大周如今赋税,十税一,听起来不多,但是层层克扣下来,佃农实际交出的税要占去一半,再加上其他的杂役赋税,只需随意一场天灾,就能压垮大部分农民。”

    金延守道:“王爷,很多事情,只从书上学是学不到的,您得亲自去看看。”

    “可是我看不到,我哪儿都去不了。”

    “现在哪儿都去不了,但是往后会有机会的。”

    “那淮南王离陛下也离得远吗?”

    话出口他便一惊,意识到自己逾距了,梁风迅速低头,“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金延守笑笑,无所谓道:“是人不远,心远。”

    梁风忽然意识到所谓远近的区别,就像是之前在朝殿门口金丞相不会把话说得清楚明白,而此刻远离了京城,他说出逾距的话,金丞相却会无所谓。

    那二哥愿意有人在背地里偷偷骂他吗?

    梁风回到自己的车轿里,跟李晟说了金丞相告诉他的这些事情,他问:“金大人会为自己谋取私利,二哥也是想为自己谋取私心吗?”

    老李跟他说:“王爷,在有机会和能力的时候,每一个人都会愿意为自己谋取私心的,何况是淮南王这样的高位。”

    梁风想了一想也是,换作是他,如果有机会的话,他说不定也会为自己和身边的人谋取私心的,那样他至少能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只是他没有这样的机会。

    行了两日半,抵达太南。尚未入城,太南郡守柳大人带着一行仆从已热烈恭候在城门外,夹道欢迎。梁风被簇拥着住进柳郡守早准备好的府邸,身边又多了许多没见过的下人。

    金延守在太南有座别邸,因府后连着一座巨大的马场,所以位置在城北边缘,再往北就出城了,叫做潇别府,住着他的夫人和女儿。同在太南的顾氏主家则位于城东南的方位。

    梁风感觉这就像是已经嫁给自己的姑娘却一直住在娘家,每想见她一次还得行上两日半的路程。

    不过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他管不着。

    洗去风尘,踏实睡了一觉,隔日醒来柳郡守遣人来报说金大人在潇别府设了酒宴做东,请他前去。梁风自然答应。

    从马车里往外看,太南确实山清水秀,城内行人的姿态、话语和风景布局透出,别有一股与京城不同的悠闲。就连城内河的水声都不似京城那般响亮激切。沿街书肆也多,最大的一条街他就见到了三四所,士子们都穿着青衫白衣,斯斯文文。

    来之前他打听过,或许是因为漕运枢纽的地位,使太南郡重商不重武。即便顾家以箭术闻名朝廷,但在本地,包括长泽沿河一带所有郡县,顾氏声望更大的都是商名,包括顾氏主家,都没有配备练武场一类。

    太南郡常驻兵好像不到五千,还是因为跟京城离得近,朝廷调过来的。没有合适的位置,金延守只能将潇别府后的马场分派给梁风作为他学箭的场所。

    这次设宴,除了接风洗尘,还是为了带他熟悉熟悉以后学箭的环境。

    在潇别府门前下车,立刻有金延守身边的小厮迎前,带他进府就宴。与宴人数不多,都是顾家与顾南蕴和金延守亲近之人。

    金延守寒门出生,老家在北方一个小县城,他在朝做大后曾想过把家乡的亲属接到京城享福,然而年纪大的人都指望着落叶归根,身子骨不好也经不起一路上京的舟车劳顿。前几年金延守父母相继去世,丞相大人就几乎只在京城与太南之间两头跑了。

    金丞相也不纳妾,虽然身处高位,家里人却是不多。梁风想起在越国参加的几场宫宴,那人数简直称得上人山人海。二哥私下里还偷偷告诉过他,其实很多人都认不得脸。

    顾家人许是经商的缘故,不拘礼,跟梁风随意地进酒攀谈。梁风来者不拒,一不小心喝得有点多。

    顾氏家主顾俨北和金延守也喝了不少。喝得金延守面色泛红,眼神迷离,梁风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金丞相,不由得有些稀奇。

    中央舞姬的衣袖还在纷纷扬扬。

    “姑父挺能喝的。”身旁顾俨北的长子顾琼同梁风道:“比我见过的大官都要能喝。”

    梁风打了个闷嗝,赞同道:“金丞相确实很能喝。”

    顾琼忽然说:“王爷,圣旨前几日才下来,这场宴办得有些匆忙,不周到之处还请多担待。”

    梁风摇头,“挺好的,很热闹。”他都没想到会有场宴迎接他。

    “圣旨里说,您这次南下学箭,父亲是您的师父。父亲让我做您的副教,陪您练的。”

    梁风立刻端正道:“请多多指教。”

    顾琼红扑扑的脸上满不在意,“哪称得上指教,射几根箭而已。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射箭场。”

    顾琼招呼都不打,直接拉着梁风离宴。庭下微风起而扑面,吹散了酒意。

    梁风有些没反应过来,嗅到一股浓烈的花香。眨着眼四下里看,潇别府内种了许多的花,随处可见,且不遵循种类、花期和颜色,植得相当随意,乱七八糟搭配在一起,看得眼花缭乱,意外的是每一株都开得极好。

    “姑母喜欢种花,开得还行吧?”顾琼道:“就是太随意了些。”

    梁风“唔”了一声,点点头。

    快走到马场时,顾琼突然停步,“啊,我忘了,好像小絮絮还没走,她现在应该在马场里......”

    梁风一愣,酒意迟滞了脑子的反应。顾琼又道:“算了,她不计较这些,把她赶走就行了。”

    说罢,就拉着梁风进入马场。

    一踏进去,阳光变得刺眼起来,梁风下意识眯眼,接着就听见一阵轻俏的女子笑声。

    他往那处一看,一位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坐在不远处亭下,正扭头朝他们这处看来。

    紫藤花开得正盛,鸟惊庭树,惊得他酒醒了大半。

    顾琼朝金絮高声喊:“小絮絮,姑母怎么还没带你到顾府去?”

    金絮收拾手边的书本,递给丫鬟,走过来仔细看了看梁风,行了一礼,“小女见过应和王。”

    梁风道:“免礼。”

    顾琼朝她甩手,“姑娘家家的,赶紧走赶紧走。”

    金絮瞪了他一眼,哼道:“你还赶我?娘亲都没走呢。”

    马场用来给梁风习箭,金延守没有其他别邸,因此潇别府的女眷这段时间要搬去顾府暂住。梁风有点不好意思,麻烦她们搬来搬去,但金延守这么安排了,他也就没什么旁的意见。

    金絮扭头一看,欢呼起来,“爹爹!”

    入口处正是金延守和顾俨北走来,金絮扑抱住金延守,笑得很开怀,“爹爹,你昨天还没给我礼物呢,礼物!”

    金延守哈哈笑着,“礼物爹爹当然记着呢,你看。”

    金延守递给她一只小盒子,金絮打开一看,是枚簇新的箭头,打磨得极精细。金絮笑起来,“谢谢爹爹!”

    梁风瞧着古怪,现在女子喜欢这些东西么。

    “走吧,王爷,我带你去射箭场看看。”顾琼跟他道。梁风颔首。

    “小絮絮,蕴蕴呢?”金延守问。

    “娘亲在骑马呢,还没过来。”金絮略微责怪道:“爹爹,你看你又长胖了,娘亲肯定又要说你。”

    金延守嘿嘿一笑。

    梁风随同顾琼去往马场西北一角,见远处有人迎面骑着高大的骏马奔驰而来,发尾与鬃毛伴着蹄声上下飞舞,英姿之飒爽令他注目。

    离得近了,梁风才发现马上之人竟是个妇人,他微微一愣,脚步不自觉停了。

    顾琼附耳同他低声道:“姑母最厉害的是骑术。”

    骑术?崔固说过顾南蕴的箭术是十分厉害的,然而顾夫人最擅长的竟是骑术么?

    顾南蕴缓速渐近,顾琼唤了一声:“姑母。”

    顾南蕴朝他一点头,再下马,走至梁风面前,一身短打行了个妇人礼,“见过应和王。”

    梁风道:“免礼。”

    女眷没有参宴,梁风这是第一次见到当今丞相夫人顾南蕴。

    顾南蕴四十来岁,嘴角旁有两道竖纹,但皱纹里没有阴影,眉毛不像他在越国见过的女子那般细,眼睛明亮熠熠,光看双眼,还以为是年轻人的情态。发髻也不囊肿,不配钗环,梁风还是第一次见到素的妇人髻。

    顾南蕴大方一笑,“前边宴会还未结束,我以为金大人不会这么早带您来马场,还望王爷恕罪。”

    “无妨的。”梁风在越国有时也会见到二哥的两个女儿。

    自己家里肯定不会那么拘束的。

    顾南蕴便告辞了,“王爷,太南是个好地方,祝您玩得开心。”

    梁风闻言愣了,他是来玩的么?

    顾南蕴走到金延守面前,叉腰怒道:“金大人?你上次还跟我说你不会再长胖的?!”

    金延守因醉酒而泛红的双脸腆着笑,抱住自己夫人,嘴里连连抱歉。

    梁风挪开眼,非礼不视。顾琼继续带他往前走。

    走出没几步,梁风又忍不住回头看那一家三口,金丞相在夫人甚焰的气势下点头哈腰,连赔不是,而他们的女儿夹在他们中间抱着礼盒欢天喜地。他突然想到从前见二哥抱着与丕时的样子,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才不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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