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风从崔记出来就去无华书肆看了看。

    他平时多去官院,几乎不去商户起的私院。无华书肆大小与藏书仅次于太南官办书院,寻常百姓不能踏足。他可以应和王的名号进入,但考虑到是天机阁阁主建议他来的,便没有报上名号,只似刻意似无意地露出腰间玉佩。

    本以为会有什么特殊待遇,结果书童领他进入一间厢房,奉上茶水点心后,再不理他了。

    厢房装饰雅致普通,或许是出于保养书册的缘故,书肆内没有熏香,反而很干燥。

    “我以为会让我见什么人。”他同老李说道。

    李晟摇摇头,也不知天机阁阁主是何意。

    回想塔内天机阁阁主神秘高深的模样,他又觉得这人应该不会骗自己。梁风便独自一人闲逛,路过各层书架,见到了许多听都没听说过的书名。

    他慢慢觉得稀奇,也不再探究阁主是何意了,专注地扫视每个书架上陌生的书本。

    直到看见孔孟之言在书肆中摆放的位置,他才发现这里跟寻常书肆的不同之处。

    那数十本家喻户晓、耳熟能详的书卷占了一整面书架,架子却被摆在书肆最角落的位置,而且这个角落里几乎没人停留。

    一般书肆不会这样安排经典的摆放位置,梁风去问了问书童,书童告诉他:“咱书肆是以野史杂记为核心的,少摆那些多见的书,公子您若想看那些大书,可以去旁的书肆看看。”

    “为什么?”梁风不解,“那书架上的《论语》还是糊本,无华书肆怎么会没有珍本《论语》?”

    “您也说是珍本了,既是珍本,自然不是每个书肆都能置办得了的,每个来咱这的人啊也不是为了珍本来的。咱这书肆其实就是个偏门书肆,讲些大道上不能讲的话,记些流传中或真或假的谣言,还有儒师大家写的碎文,零零散散,咱书肆都会搜集起来,做合集。”

    书童笑了笑,“真要说起来啊,咱这肆里的书才更称得上是珍本。那些大家写杂言总会匿名,找起来不容易啊。”

    “还有这种书肆啊。偏门的。”梁风有点好奇,想看看新,便问:“那你这里最多人看的是哪几册书啊?”

    “那可就多了,九流十家可都有的,公子想看哪种?”

    梁风挑选许久,道:“儒吧。”

    书童在书架间穿梭,准确地在一架书中取下一本,名为《拆儒》,著者是上铭格老。

    上铭的位置在铭郡,格老这人梁风没听说过。

    “公子您是大人物,自然不知道小人物的姓名,这人在坊间可有名得很,大小商户往家里请的夫子都是他门下的子弟。”

    梁风恍然,将这两指厚的书拿去厢房里看。

    左翻翻,右翻翻,也没什么稀罕,内容如名,把儒学拆开了讲,很碎片,对名言的阐释也不比郑熹丘深刻,只是切入角度比较新奇,简单看看还是有点意思的。

    梁风继续往后翻,可是再往后,却觉出字里行间有股轻薄之意。

    书中说“中庸”是“和稀泥”,说“仁义礼智”应改为“人意力志”,说要以人为本,而不是“以仁为本”。

    好像掉进了字眼儿里面,梁风把这书拿给李晟看看。

    老李看书少,也只看些经典,但毕竟上了年纪,积累比他深厚,随意翻了翻便道:“王爷,市井碎言一向如此,看看就行,不必深究。”

    梁风一想也是,便将书放下了。

    隔日,他又去无华书肆,想再拣些稀罕书瞧瞧,问了书童才知,上铭格老还有一书是写巷尾谣言的,叫《闲言碎语》。

    书童跟他说:“公子,《闲言碎语》半真半假,您还可以看看逢山道人写的《周史之外》,虽然都是野史,但《周史之外》好多名儒都评点过呢。”

    “逢山道人?这人我好像听说过。”

    “公子,郑熹丘您知道吧?逢山道人曾经拜过郑熹丘的。”

    梁风这一听就来劲了,便要了《周史之外》看看。

    这时书肆门口传来几名女子说话的声音,压得低,片刻后没了声响。梁风绕开那几名女子去厢房,关上门,开始看书。

    看着看着,整本书的面目变得不对劲起来。

    朝廷史官编纂的《周史》中记载了大周开国皇帝武帝的生平,武帝出生时天生异象,据说红光漫天、飓风四起、飞沙走石,种种异象只是为了迎接一个婴儿。然而《周史之外》却说武帝出生时平平无奇,跟寻常婴儿出生并无区别。

    《周史》还说武帝身高八尺,眸光似电,威风凛凛,一怒如山崩。《周史之外》却说武帝长得其实并没那么英武,也不高,还说武帝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所以会挑选长得好看的男子放在身边,专门接待外国使臣,充当门面。

    最最主要的是,关于大周开国前那数十年中原动荡、群雄争霸的时期,《周史之外》说武帝发家之前在乡野偷鸡摸狗,发家之后小人嘴脸,虽文武双全、任贤任能,却气量狭小,轻易能背信弃义。以贼称之,功劳很大,却也罪孽不小,用尽一切谋利手段,才最终登台将大周曲一唱三百年。著者评曰:奸雄。

    梁风越看越奇怪,《周史》里明明说武帝是儒雄,不是奸雄。武帝宽和仁厚,善待下属,天命所归。

    二哥一向不让他看野史的。

    梁风合上书本,将书往前推远了些,耳朵后面一滴冷汗流入衣襟。

    他想找人说话,可房里只有他一人,李晟今日没陪他来。

    扣扣——

    外面有人敲门,他立即起身,门外是书童和......金絮。

    金絮看到他,颇为意外,“喔,王爷,是你啊。”

    梁风也很意外。

    “王爷,你是不是在看《周史之外》?”金絮不好意思地笑笑,亮出手里另一本《周史之外》,“我今天又忘记上次看到哪里了,王爷的那一本是我上次看过的,看完之后我在书页的角落做了个标记,记着看到了哪页,所以想问问王爷,我们这两本能不能换一下?”

    梁风知道了,回身拾起那书,递给她,问:“顾府的书肆里没有这书吗?”

    “有是有,只是无华的抄纸比较好,摸起来舒服些,不磨手。”金絮换了书,开心道:“谢谢王爷。”然后找同行的伙伴去了。

    梁风没了继续看书的心思,便去那十几个小孩的客栈看了看。

    梁风站在楼下,他们在客栈二层的窗台上。隔着半条街,梁风远远地看几眼。

    老李说他们很乖,经过这几月的调养,面色好了很多,但还是黄瘦黄瘦的,梁风只看了几眼,就走了。

    到天机阁上门这天,他目送十几个小孩登上马车,然后才去潇别府。

    他先到马厩看看小马,见金絮和顾琼正在喂草。小马一日日肉眼可见的胖了。

    “王爷,看我养得如何?”金絮笑嘻嘻,期待地看着他,“它可以开始训练了。”

    梁风摸摸鬃毛,“那就训吧。”

    金絮欢天喜地牵出小马去马场,溜起来。

    梁风和顾琼在马场另一边练骑射。刚跑两圈,顾琼就嫌累不练了,往树荫底下一坐,道:“姑母骑术好,不如让姑母教你。”

    “谁教我倒是无所谓。”梁风与顾琼并肩席地,打开水壶喝水,“只不过,顾家也可以随便找夫子教三姑娘吗?”

    “啊?什么意思?”

    “前两天我在无华书肆见到三姑娘在看《周史之外》,合适么?不应该看些正经的书吗?”

    顾琼表情疑惑,“《周史之外》是不正经的么?我也看过啊,只不过没看完。”

    梁风觉得那可能是顾家家风如此。

    顾琼凑近了些问:“王爷,你只看那些正经书的么?好没意思。”

    “倒也不是,一些豪侠话本我也是看的。”

    “《周史之外》比豪侠话本还要正经些吧。”

    梁风一愣。

    顾琼摆摆头懒散道:“书不看我,我不看书。”

    梁风怔怔地端着水壶,忽然意识到一个被他忽略的问题。

    既然都是不正经的书,为什么二哥允许他看话本,却不让他看那些野史?

    他忙问:“《周史之外》说开国武帝是奸雄,正史里却说武帝是儒雄,这是为什么?”

    “哈?你问我?可别了,书里那些东西比女人还复杂。”顾琼站起来伸懒腰,“王爷,你得去问问别人了。”

    两人跨上马,梁风怀着心事驰至藤花亭,正看见金絮和顾南蕴在亭下说话,顾夫人不知何时来马场了。

    梁风下马,快步走去,顾南蕴朝他一礼,梁风道:“顾夫人,金丞相下次休沐是什么时候?我想约见他一面。”

    金絮抢道:“我知道,是下个月。”

    顾南蕴点头,“是,金大人下月初休沐六日,王爷若有需约见,我便早做安排。”

    “那麻烦顾夫人了。”

    “王爷客气了。”

    梁风做个辞礼,离亭和顾琼去箭场拉弓。射出几箭,未能消减心中烦闷。脱手一箭射歪,他垂下弓,看箭场拂过微凉的秋风。

    顾琼道:“心不在箭上,射出去也白搭。”

    梁风一叹,放下弓,道声抱歉,走出箭场。路过藤花亭时,顾南蕴母女还在亭下,她们肩贴着肩坐在一处,对着一本书册指指点点、说说笑笑,梁风认出来那书是上次金絮手里的那本《豪侠传》。

    母女两人一起讨论书里的内容,画面真是好极。梁风站在原地,久久看着。

    看了不知多久,金絮抬头注意到他,笑喊了声:“王爷。”

    顾南蕴也看过来,梁风惊觉自己打破了画面的美好,他歉歉地笑,准备离开,刚转身,顾南蕴唤道:“王爷留步。”

    梁风回头,顾夫人向他走两步道:“王爷今日心情不好?”

    他一愣,苦苦地说:“我的心情很明显么?”

    金絮声音脆脆的,“不明显!”

    “王爷独自一人在太南,左右无依靠,金大人走之前便叮嘱我多加照顾于你,你若愿意,有何疑难不如与我说说?”顾南蕴道:“很多事情,说出来也就好了。”

    鼓励般的眼神让他想到母亲。

    可能是因为送走了那十几个小孩?他们将来不知道会怎么样,梁风有点害怕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但这事又不能讲。而且好像还不止如此,他心里知道还有点别的原因,既想知道又不想知道。话到嘴边兜兜转转几个圈,最后还是没讲,梁风摇摇头,辞别顾南蕴,一个人出了马场。

    他再次去天机阁,选择信任陌生人。

    黑塔中,天机阁阁主一如上次般高深莫测。

    梁风犹犹豫豫地问:“你上次就是想让我看野史吗?我在无华书肆看了《周史之外》,发现里面的内容跟正史里的不一样,有点疑惑,想不明白。”

    阁主轻笑,“哪里不同?”仿佛料到他会再次找来。

    “野史和正史为什么会区别这么大?对同一个人的评价会如此不同......我就是分不清......我不知道大周开国武帝是好是坏、是奸是儒,每个人和我说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相信......”

    梁风的声音在黑塔中来回,阁主隔了片刻才道:“武帝是奸是儒其实并不重要,对于写史书的史官们来讲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夺得了天下的开国皇帝只能是儒。他不能草菅人命,他必须宽厚,因为宽厚才代表正义的一方,而只有‘正义’才是倾覆前朝的正当理由。”

    梁风心中一震,可是更加疑惑了,“正史的‘正’就是这个意思么?”

    “史书里,部分内容是正义的正,部分内容是正确的正,部分内容是真正的正。每个人对史书都有不同的理解。”

    梁风咽了下喉咙,嘴里很干,“所以每个人学史都需要有夫子教导,保证走在‘正’的路上么?有人说他是好人,因为武帝做了对别人好的事,有人却说他是坏人,也是因为武帝对别人做了坏事。所以评价一个人是好是坏,只取决于我的需要?”

    天机阁阁主道:“你已经想明白了。”

    从天机阁出来,梁风再次去无华书肆。

    他这次将练箭都放下了,一连十数日待在无华书肆中,将大小野史杂记囫囵看了一遍。

    原来逢山道人另有一本书详细写了《周史之外》的考据、批注与史料来源,逢山道人一生中有将近三十年的时间游遍大江南北,收遍民间各处的史话传说,再互相对比,一一指出与正史中不符之处。

    另还有其他许多史儒大家对逢山道人进行修改批注,辩求真假,有的人支持逢山道人;有的人则抨击其诬陷大周史官,令史书变脏。

    梁风越看脑子里越晕乎。

    其实他已经隐隐发现了的,《周史》里某些自相矛盾之处,人物言谈与形象不相符的细节全部一笔带过,所有人物比豪侠话本还要正邪分明。

    冷汗渐渐从他的额际颈间冒出,密密麻麻的字迹像堵墙一般遮住他的前路,头晕眼花,却又大开眼界。

    他渐渐感到无力,想起上次还觉得为什么总把一句话的重点放到最后才讲,是因为把话直接地说话来真的是太难听了,太难听了。

    可惜永远有人戳穿他。

    他原本还想再去天机阁问问越国那边的消息,现在又不想去了,

    书堆里坐了大半个月,梁风这天晚上回府,站在屋里一面书架前,书架只到他胸口高,上面放的全是四书五经。回想以前看的那些豪侠话本,在此刻他的眼中也变得刻板端正了。

    “二哥从来只让我看我应该知道的东西。”他道:“可什么是我应该知道的?”

    李晟正在准备洗漱之物,听见他这话,便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了过来。

    “兄友弟恭、忠义仁孝就是我应该知道的,除此之外,一切谋逆、仁慈、宽厚、狡诈都是我不需要知道的。”

    “所以他只让我看这些书。其余的书他一向都不让我看。”

    梁风手指着书架上一本本光辉的圣贤之言,道:“这些书讲仁义,这些书讲忠孝,这些书讲安分守己,将这些书合起来,我读了,这些书就是我了,我就是这些书了,仁义、忠孝、安分守己就是我了,一丝一毫不逾矩就是我了。”

    “他就是想我成为这样的人。”梁风望着李晟说:“那如果不读这些书,我原本是怎样?我会是怎样?我应该是怎样?”

    这些书拼凑出来就是他。把他拆开,也就拆成了这些书。其实《周史之外》只说了一件事,就是告诉他,世上的路不止有一条,而是千万条。

    “他想让我知道,只要敌人是错误的,那么他做的一切就都是正确的。”

    “他没有让我过上他曾经想过的生活,但他让我成为了他想让我成为的样子。”

    梁风求救般地看着李晟,委委屈屈的泪水在眼里越盛越多,老李无言地回看他。

    李晟上前抱住他,轻轻安抚:“王爷,这才是您真正拥有的东西,您应该感到高兴。”

    “可是我不高兴。”

    梁风大睁着眼睛,眼泪自己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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