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汤喂下去不管用,天快亮时,金絮发起了烧。

    梁风心里逐渐焦躁,坐在院子中,睁着眼看天空,等待天亮。

    他思考自己该拿什么态度对待皇帝,如果卫兵发现了金絮,他该怎么做?

    他不想交,他怎么可能把金絮交出去。

    该怎么办?

    根据敬先这段时间给他送来的情报,他知道朝堂内还未决定处理匈奴的方法。朝中一边倒是主和派,但皇帝始终犹豫选哪位公主和亲。

    不少大臣提议从高门贵女中选一位封为公主,但这提议也未定下,京城内谣言四起,导致最近许多家族中流传出各种各样的丑闻。他去打哀帝四子,反而避开了这些喧嚣。

    或许可以跟皇帝提议封金絮为公主,送去和亲,至少能保住一条命。

    只是,以大周目前的情况,送去的和亲公主跟直接死了也差不多,不到真的走投无路不能用此法。

    可是,即便侥幸逃过这次搜捕,他难道能藏她一辈子?

    她以后要嫁人的。

    到底该怎么办?

    头顶手肘的烧伤剧烈疼痛起来。

    “王爷,”李晟一旁轻轻一唤。

    梁风侧目看去,见老李手中端着一碗药。

    “喂不进了。”

    他回到屋里,金絮烧得越来越厉害,衣服都快干了。

    府里以前没处理过这种程度的烧伤,李晟怕用错药,便没动她和梁风身上的伤痕,只煮了退热的药想喂她喝下,可喝了一碗姜汤后,再喂药她就全吐了。

    金絮面色因高烧而泛红,气息忽轻忽重,再烧下去要出事了。梁风去取了将军令牌递给李晟,“差不多了,只剩半个时辰天就亮了,老李你去找大夫吧,有我的令牌,城防军应不会抓你。”

    李晟接过令牌便出府。

    梁风在她床边坐下,思索此刻手里还有什么。

    他目前至少能肯定哀帝四子还活着。

    押回京城后如果能借他人之手将哀帝四子放了,皇帝肯定会再派他追击,那他就有底气......

    一滴冷汗滑入衣襟,打断他思绪,瞬间的紧张后心脏快速跳动起来,冷汗越流越多,渐渐布满整张脸。

    梁风喘口气,又狠狠一叹,把脸埋进掌心中。

    他知道的确是冲动了。

    将军私自回朝,性质非常严重,且他昨晚带刀佩甲地闯入皇宫,还出言讽刺皇帝,把圣旨砍了。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这简直是自断后路,也断了母亲的后路。

    即便觉得皇帝不会杀他,他仍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筹码可以让皇帝对他有所顾虑。

    什么取舍不都在皇帝一喜一怒之间。

    心脏跳得出现了慌乱,梁风站起身,在房内来回踱步。窗边蒙蒙泛蓝的颜色浓郁起来。天快亮了。

    最大的问题,是他猜不到皇帝究竟会不会命公主和亲,如果会,那他这个王爷在朝中就完全没用了......

    不,不对,皇帝此时唯一的顾虑应该是不知道哀帝四子是否身亡,只要确认哀帝四子死了,就一定会下旨命崔固攻打匈奴,剩下的叛民匪患再慢慢清理。

    那就有希望,哀帝四子还没死,他要在押送来京城前先一步掌握到手中。

    军营里是他的地方,还有人会听他说话。

    但如果,如果皇帝忍心送公主和亲,那一定舍得下他这个并不算亲的兄弟。

    他真的不会死吗?

    包庇罪臣之女,罪名加一条。

    他脑子里很乱,金絮逐渐烧得开始说胡话,李晟终于领了男大夫回来。

    大夫给梁风看了伤,剃去了他头顶的一些头发,再敷药包扎。

    李晟带来人之后又出门买仆人去了,梁风只能烦请大夫去药铺抓药,再细说金絮的病情,开了一副退烧的方子。

    他不敢让大夫看见金絮,他现在谁都不敢相信,只能先吃点药,后续看她情况再做处理。

    大夫买药回来,梁风支付重金,目送其离开后将药灶放在房里煎,让金絮吸入药香,再给她包扎手掌。

    药煎好后,一点一点从她的齿缝间喂进去,喂了四五口,她的下颌慢慢松了,药也能吃进去了。

    金絮喝进药后,渐渐停止呓语,脸上神情也放松了,似乎睡得好了些。

    梁风放了心,靠在她床尾,几个关节缠了纱布,不好活动,本来已经麻木,现在上了药反而更疼起来。看着看着,脸往床上一砸,身体拧巴着睡着了。

    生擒哀帝四子后赶路上京,就没睡好过,稍稍一放松就睡了。

    没睡多久,被李晟进门的声音吵醒,严重睡眠不足的头脑让他反应好久才清醒过来,老李买回了一个小姑娘和三个小伙子。

    小姑娘和金絮差不多大,男孩们稍微年长一点,但也比他小。

    他们浑身像是只有骨头架子没有肉,衣服下面空荡荡的,散发一股馊味,头脸脏兮兮,眼神没有神。

    “王爷,保证干净。”李晟同他附耳道。

    梁风点点头,说:“那你们就留在这里吧,我至少能保证你们以后不会愁吃喝。”

    老李做了米汤给他们喝,再让他们简单洗个澡,梁风就让那小姑娘去为金絮换衣服。

    “你有名字吗?”

    小姑娘点头,声音细细的,“我叫小缃。”

    梁风拿出一套被赶走的一名丫鬟的旧衣裳,“你为她换身衣服吧,她身上有伤,动作记得轻些。”

    小姑娘话不多,很会点头。梁风便退到外间。

    过了一小会儿,屏风后的小缃声音极轻地说她不会脱金絮的衣服。

    梁风一想也是,什么都得教,便道:“那就剪了吧,剪下的衣服不要扔。”

    又过片刻,小缃抱着剪碎的衣服出来。梁风将衣服烧了,再嘱咐道:“以后你就负责照顾她,她还病着,出了什么情况及时告诉我,或者告诉李管家也行。”

    小缃点头,“是。”

    李晟让两个男孩守着大门,再谴一个出去打探消息。

    安置下来后,突然有太监登门,传来圣旨。

    皇帝对他昨夜的行为做出判决。

    梁风有点烦躁,想凶,昨天把圣旨砍了,今天怎么可能对着圣旨下跪。

    他冷脸直立着,太监在他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地念完圣旨。

    圣意并未罚他,甚至没提他带刀闯入未央宫的事,只是警告,让他即刻进宫,上呈与哀帝四子一战的战报。

    他手里有军报,但里面写着的是生擒哀帝四子。

    这封军报可以让皇帝知道哀帝四子还有再反的可能。

    梁风把军报给了太监,然后唰地关门。

    太监走后,李晟拉着他进屋,强硬将他按在床上。

    “睡会吧,天大的事情睡一觉再处理,金姑娘那边有我守着。”

    梁风还想着那封军报,心跳有些不定,这时又来了人,是敬先。

    梁风急忙起身,亲自去开门,走到一半,忽然迟疑自己能不能给敬先开门。

    他没开,试探地唤了一声:“敬先?”

    崔敬先隔着门问:“王爷你是金党?”

    梁风顿了一下,道:“......我不是。”

    “你先把门打开。”

    梁风开门。

    崔敬先满脸憔悴,看见他一身伤明显愣了,继而皱着眉道:“那你昨夜为何冒着大火闯丞相府?不能等收到旨意再回朝吗?”

    梁风抿嘴不语。

    “丞相府被清剿后,陛下要开始对金党下手了。”

    敬先问:“陛下会杀你吗?”

    梁风犹豫片刻才答:“我不是金党。”

    “可外面的人都在传你是。”

    梁风无言。

    “我也以为你是。”敬先双眼看着他,“风兄,我可以帮你。”

    梁风摇头,“他们都以为我是金党,你还帮我,会惹祸上身的。”

    崔敬先还想说什么,梁风关上了门。

    李晟再次强拉着他躺到床上,梁风心里还惦记着那封军报。

    老李点了安神香,他还是睡不着。

    身上伤口疼得有些烦躁,他起身,在院子里来回走动压躁。

    金絮还睡着,烧似乎退了一些。

    小缃做了饭,李晟又拉他在饭席坐下。

    可他吃不下。

    天色转暗,一旁站着的李晟默默看着他。

    叩叩——

    大门第三次被敲响。

    临近入夜有人登门,梁风一下子警惕起来,让人把金絮藏好。

    这个时候来的肯定是皇帝的人,是来抓谁?

    心跳不断加快,梁风紧盯着王府大门,静听门外的呼吸声。

    似乎只有一个人,他稍稍定心,把门打开,门外是昨夜被他赶走的那个太监。

    太监笑得恭敬,向他一礼,“应和王殿下,咱家来是替陛下问您几句话。”

    梁风手捏着门栓,隐性地把太监拦在门口。

    “应和王殿下,您确定哀帝四子没死?”

    他思绪一晃,隐隐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但又不敢相信,几乎听不见地说:“我上京前,哀帝四子的确没死。”

    太监笑,又一躬身,“您出征时,陛下旨令是杀无赦,不知您为何在擒住哀帝四子后未将其击杀?”

    他手指捏紧,心脏狠狠撞了一下,没开口。

    “陛下说,这个问题您不回答,陛下也知道。”

    太监再躬身,“陛下托咱家带句话给您,哀帝四子已经死了,其头颅与大捷战报已于今日一早送抵皇宫。”

    一瞬间梁风浑身冷下来,冷到了指尖。

    背后再被刺了一刀。他早该知道,名不副实的将军,怎么会有人听信于他。

    按时间来算,剩余部队收到皇帝回朝的指令再出发的话,即便是其中速度最快的骑兵也要比他晚十来天才能到达。

    如果在他出发后哀帝四子就死了,那么消息送来京城不用十日,说不定还是跟他前后脚抵京的。

    所以今天一早皇帝什么罪责都不问,只想着让他上交军报。

    他还傻子一般将已经假了的军报交上去。

    为什么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军中肯定有皇帝的眼线啊,他部下里肯定有皇帝的人啊,哀帝四子肯定在他上京后就死了啊!

    他当时就应该把哀帝四子抓在手里,这么重要的人怎么能交给旁人。

    为什么又信了?为什么又松懈了?到底是为什么,就因为白天那个旨意中忽略了他带刀闯入未央宫?

    他嘴唇都泛了白,太监这时笔直地挺身,朗声道:“传陛下口谕——”

    梁风身体一震,膝盖软了,低头跪下听旨。

    “应和王击杀哀帝四子有功,擢升镖旗大将军,即刻赴朝领赏。”

    梁风猛地抬头,伤口都开始发冷,这些话在意料之外,又似乎意料之中。

    他咬住了牙,那太监神情淡淡,低着头看他。

    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也会这样抬着头看梁戟。

    低头俯视他的人,淡淡的神情,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似乎总带一点笑。

    他扯着嘴皮往两旁一咧,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我不去。”

    太监愣住。

    “一身伤血上朝,恐惊了陛下。”

    梁风站起来,用力把门关了,把那淡淡的、似乎带笑的神情关在门外。

    他回头,身后李晟注视着他。

    梁风忽然露出一笑,在老李注视下,牙齿散发森白的光。

    “他果然不会杀我。”

    “什么用都好,他就是不会杀我。”

    低沉的声音随夜扩散开来。

    他就还保得住母亲,保得住金絮。

    他没有底气,因为他无法否认,留哀帝四子一命,的确包含他想借此威胁皇帝的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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