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景色单调起来,踏过深山丛林、田野草场,寒风多伴枯败的树枝落叶。风尚不算凛冽,吹不透铠甲。他回头望,仅有千人的队伍却十分漫长,每一车粮草底下压着钱币,车轮在沙地上发出坚硬的声音,合起来几乎能够震动群山的枯枝。

    气温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全队体力充足,他预计以尽量快的脚程最早可以在十二月前到达沛郡,但钱粮的颠簸损耗能达六成以上。

    这是一队精锐,军器配备充足,朝廷旗标遍插全队车马,他有把握不会遇上劫匪。只要选好路线,绕开易发滑坡的山体,粮食保住八成不难。他便命全队稳妥前进,尽可能保全粮草。

    行了数日,路过第一座郡城时,迎面遇上了去往朝廷缴税的地方官军,携带钱车上百,护送人马比梁风还多。

    大部分距京城不远的郡县都会选择这个时候缴税,为的是在京城过冬,来年开春再返回地方,距离远的县城才会在开春后上缴税钱。

    梁风派副将上前询问得知,钱车如此之多是因为包含双缗令颁布后的第一批税钱。他不免吃惊,粗略一数起码有万万钱吧。一个郡的税钱就有这么多,那些富商巨贾,有的真能富到如此地步?

    两军错开绕行,梁风惊叹地看着盛满铜钱与金子的长龙驶过。风沙散去后,空气中仿佛还飘着金钱的味道。

    他在这股气味中闻到了血腥。

    上次剿匪,郡守和他说过,官府的压力不止面对叛民与山匪,还有巨富。那些被双缗令强制缴纳高额税目的富户又会从何处弥补自己?双缗令如此成效,恐怕压力最大的不是官府,而是百姓,百姓遭受的盘剥又何止一两种。这些钱,能被缴得出来,背后是佃农黔首被榨干了多少血汗。

    梁戟看得到这些吗?

    眼前仿佛出现高山与深渊,令他深感无力。

    露天夜宿时,他又想到,金絮的母家顾氏是太南数一数二的大商户,也有这样富,如果还在,每年上缴的税钱也会有这样多。巨商与高官、富贵泼天与权利顶峰同时出现在一家之中,他隐隐觉得,某些事情的发生或许是必然。

    金絮知道这些吗?

    单调的路途丰富了思考中的精神世界。至十一月,下起雪来。

    还未进入沛郡辖区,在一个不曾听闻名字的小县城,梁风遇上了此征第一场起义。

    这场起义人数只有六人,一家子,在看见梁风后,未抵抗便缴械投降,而梁风只是路过。

    之后大大小小的起义接连不断,大部分他出面即平,没有能成势的,少部分强制要求梁风留下些许钱粮。直到十二月初,梁风全军抵达沛郡。在他抵达后两日,大雪封山。

    梁风将兵驻在城郊,少犯城内。整顿后,他立即与太守共同下派援粮。

    风雪停歇的间隙,附近县城听闻风声,纷纷传信陈述自家县内的储粮情况以及附近山匪的窥伺,言下之意都是希望梁风分点粮食过去。

    梁风没回应。这批粮食分不到那么远的地方,皇帝给他的郡县名单上也不包含这些小县城,如果匀过去,他带兵回京的路上就没粮了。

    他以为太守会来询问他的意见,毕竟这批粮食是由他承朝廷之命护送过来的,再如何也该听听他的想法。结果太守直接越过梁风,同意分发给附近县城部分粮食。

    梁风暗暗吃惊,隐约觉得不对劲,他身上好歹背着经游照同和皇帝批过的旨意,这太守是直接越过了朝廷相府和皇帝行事。

    分食之后,太守才姗姗告知梁风,建议梁风留兵驻扎,待来年地里收割了一批粮食后再返京,也趁此机会根除这一带匪患。

    暴雪已经封山,他联系不到京城。梁风只好答应。

    看来,五月前是没法回京了。

    时至正月,礁县张灯结彩,炮竹在冰天雪地里欢迎新年。梁风多数时候专注于翻阅沛郡这几年的匪患情报,提前部署剿匪策略,很少出门。

    他自知不方便,走这一趟仅负责监粮与剿匪,与这两件事无关的事情不便做得太张扬,否则会表露出朝廷过多干涉地方秩序的态度。本县人看来或许没什么,但外县人却容易觉得异样,不满朝廷手伸太长。因此太守不让他援助,他便什么也不做,就连郡内治安也只在太守主动和他提起时,点到为止地说上一句。

    元宵前后,沛郡还是很冷。太守突然找到他,说北方一座村子遭遇山匪突袭,村子被洗劫一空。太守立即送去援粮,结果粮队在路上遇到雪崩,全队被大雪埋了。

    所埋地点是一处山谷,具体位置大约在山谷北部,那座山谷是从礁县去往那村子的必经之路。

    “王爷,人是救不到了,关键是要把粮食挖出来,还要抢回被恶匪劫去的粮食。”太守说。

    梁风沉思一番道:“情况似乎不太寻常,山匪最活跃的时候一般不是深冬,而是冬季前后,你查一查。”

    太守应下了。

    不过调查归调查,他要做的是把粮食抢回来。梁风抽点七百精锐,趁雪停时去往山谷。

    行了一日夜,抵达山脚。为避免马踏与铠甲碰撞发出的声音引发雪崩,梁风留下战马和甲胄,只携兵器与旗帜进入大山。

    沿着山谷延伸的方向走了一段,终于找到粮队疑似遇险地点。

    然而却没见到任何雪崩的痕迹。

    四周空阔,所见无一绿色,积雪不过半截小腿深。不像是不久前发过雪崩的样子,这点雪深也埋不死人。

    梁风仔细对比地图,图上显示此处脚下应有一条封冻的小河,粮队就是沿着河走,走到这里遇上了雪崩。

    这时斥候来报,山谷前方是一片森林。

    森林?梁风疑惑渐深,如果发生雪崩,崩雪受森林阻碍,只会堆积在山谷内,不可能是此刻空阔的模样,飞鸟都能鸣叫着飞越山谷上空。

    “有没有发现炊烟?”梁风问。

    斥候桑极摇头。

    “山匪的痕迹也没有吗?”

    “没有。不仅没有发现炊烟,就连山匪上下山的山路都没见到。”

    梁风皱眉,这地图似乎有疑点,或许是太守拿错了。

    图中标画出了森林深处那座遭遇山匪袭击的村子位置,他无论如何都得去看看,顶多白跑一趟。天气晴朗,估计今夜不会刮风下雪,如果没有找到村子,就在森林里寻个山洞过一夜。

    梁风挥旗,军队向着山谷出口进发。

    七百人几乎无声地破雪前进。又前行一刻钟,积雪没至膝盖,地势走低了。

    鸟鸣声逐渐不闻,梁风本能地环顾四周。

    忽然,眼中捕捉到一瞬闪光,右侧雪地里有个极亮的东西比雪光还强烈。进入雪山前就系上了遮挡雪光的蒙眼黑布,在黑布覆盖下,那瞬闪光还能如此亮眼,梁风立刻警惕。

    极轻的破雪声传出,梁风瞬时全身后仰,举旗横档,以小腿为轴,几乎整个身子贴到雪面。

    铛——

    旗帜断裂,向他飞刺而来的匕首斜甩去雪堆中。

    梁风悚然,不敢再动,紧盯着两侧雪山。那不见丁点异色的山峰仿佛蓄势待发,威胁地反视他。

    周围一圈的积雪尽数耸动,一个个黑衣人影破雪而出,被蒙眼黑布削弱的凛冽刀光瞬间逼至身侧。梁风用剩下半截旗杆反击,极力压低声音道:“攻!”

    七百人外围的棍兵迎敌,棍棍击在敌对兵器上的闷响顿时刺耳起来。

    眼睛被遮着,梁风大致判断袭击他们的有数十人,兵器不一,攻势十分分散,难以看出目标是谁。

    梁风一刀劈开面前黑衣人后背,鲜血四溅的同时注意到人群最外侧的雪堆后藏着个体型极其壮硕的黑衣人。这黑衣人将兵器一扔,扯了面罩深吸一口气,鼓起的胸膛崩开衣襟,粗粝的下颌与脖颈对着天空青筋暴起地用力一吼。

    这一声简直震耳欲聋,梁风毫不犹豫飞刀过去,利刃贯穿黑衣人的胸膛。然而身插利刃,这黑衣人竟然没被骤然打断,完整地结束一吼。

    震吼响彻大山,雪山受惊。半山腰出现轻纱般雪尘,纱团迅速浓烈,伴随轰轰巨响,以惊人的速度滚下山来。

    “退!”梁风大喊。

    数百人再不顾及,飞速掠向山谷出口。

    厚厚的崩雪仿佛山体往下流的赘肉,巨大的阴霾笼罩梁风头顶,寒气裹挟口鼻,脚下的地面震得极难站稳。

    轰隆震响中,却能清晰听见雪堆绞入异物的声音。没有惨叫,没有痛呼,这群经他手训练有素的士兵在生死之际也保持着军人的基本素养。

    梁风忍着不回头看,只盯着前方。

    直到终于远远看见山谷尽头的密林,只觉枯枝从未表现出如此鲜艳的颜色。

    “入林!”梁风立即再喊。

    他试图加速,脚踝却蓦地一扯,他心里一惊,下一刻极重的撞击打在后背,全身登时失去平衡与力量,本能蜷缩身体的瞬间,眼中光线熄灭,厚雪没顶覆盖。

    在他被崩雪淹没后,很快,山谷中的震动停下来,似乎是雪崩停止了。

    梁风待震动平息,睁开眼,所见漆黑,凛凛寒气往口鼻里钻,难以呼吸。

    是仰躺,不好判断被埋了多深,梁风调息,动了动,将周身的雪挤压出一小片空隙,开始在肩膀上方一点一点刨雪。

    雪堆在凝固,刨得越来越吃力,为了便于握刀而未佩戴手套,指尖磨出了血,血腥混着寒气越发难以呼吸。

    他不敢太用力,以免把雪堆压实了,可是指尖的雪仍在逐渐变硬。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出现这二十年里遇见的人,他们的模样......

    强行打断自己的幻想,他不想死在这里。

    意念从未有过的坚定,他不顾挤压雪层,用力往上一推,雪堆果然被推得更密实了,但周身范围也更大了些。他迅速判断以他当前的体力能否冲破厚雪,雪层之上忽然传来细碎的人喊,梁风欣喜,意识到还有人活着,更加用力不顾一切地上推雪层。

    人喊慢慢清晰变大,他分辨出是他的部下。

    “将军!”

    眼中透入一隙光线,手顶的雪层陡然一松,面部被一双手拨开,清新冷冽的空气强势灌入肺中。

    “桑极......”

    桑极一喜,和周围的人全力挖开埋着梁风身上的雪。

    他从雪里坐起来,扯掉蒙眼布条,阴沉的山林并未明亮多少。

    乌云掠过雪山顶,缓慢覆盖森林,将要起风了。他回头看雪崩滑来的方向,白雪淹没了一切。

    “将军,只剩这么多人了。”

    二十多个人,他七百人的队伍只剩下二十多人。

    没有山匪,没有遇袭的村子,没有埋于雪下的粮队,就连地图都是假的,这一切是圈套,沛郡太守想杀死他。

    梁风一拳砸到雪地里,砸出一个深坑。

    忽听有箭破空而来,梁风本能一躲,利箭刺进他砸出的深坑里。枯林中一阵窸窣响动,林木深处,数条黑衣身影拖刀出现,被雪地突出的杀意目光盯着梁风。

    “回到京城,我绝不善罢甘休。”梁风恨恨道:“桑极,活着走出这座森林。”

    “是!”

    二十几人手无兵器,刀都被大雪吞噬了。梁风紧紧握拳,“你们给我听好了!活着走出这座森林!”

    “是!”

    非逼死他不可。梁风足尖一点,利箭般冲向最前方的黑衣人,横扫其肋骨,劈手夺了武器,寒光映着对方的咽喉,鲜血滋养干枯的大树。

    冷雪被热血融化,刀剑树枝的霹雳声响彻森林。试图努力做个好人的将军,挥刀之下,杀死了整座山林的敌人。

    远在京城的未央宫,寒风灌入室内,案牍之后的皇帝,冷冷注视着面前的游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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