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觉,梁风做了个梦。

    他梦见了金絮。

    他梦见自己站在温柔馆门口,是金絮将要迎进馆中的众多男客之一。

    金絮沐浴着烛火,以十分喜庆的盛大姿态欢迎各个男人们,总是搂着每个男人的胳膊,将他们挨个送进温柔馆中。

    梁风呆呆站着,等待她的眼神看过来,心里想她抱着他的手臂,但不要把他送进温柔馆的嘴中。

    终于轮到他了。

    那双喜庆的眼睛看过来,伸出仿佛是替温柔馆伸出的双手——

    金絮触碰到他的一刻,周围场景忽然变了,月亮消失了,人声消失了,满街的烛火消失了。地面浮起一团团幽冥般的蓝光,夜空和街道蓝得发黑,一股雾气裹挟着靠近,梁风在雾气中感到冰冷。

    温柔馆整个馆身外墙爬满了不知名的植物藤蔓,她的衣服变成了黑色,她的脸上鬼气森森。

    温柔馆的嘴被藤蔓封住了,金絮青色的脸上泛着死气,她靠近,双手前拢环圈抱住他,在他面前笑。

    一直笑,嘴唇咧到了后脑勺。

    脸部皮肉跟着嘴角一同往后扯,双眼被上下眼皮挤没,嘴在头上开了个大裂口。

    大嘴张开,上半颗脑袋往后仰,被后脑勺一线皮肉连着。鲜血和红白脑花在裂口边沿滴落,裂口里刺出尖利的牙齿。细如针尖的牙齿密布好几层,一直延伸到喉咙深处,没有舌头。

    撑爆头颅的裂口尖牙开心地对他说:“谢王爷夸奖。”

    牙齿摩擦的声音像两把利刃快速割过,刺耳得仿佛要擦出火花。

    “谢王爷夸奖。”

    “谢!王爷夸奖!”

    梁风猛地惊醒,被吓醒了。

    屋里屋外没有别人,没有光亮,没有幽冥。

    他被吓得不轻,缓了好久梦里的画面仍是清晰可辨细节。

    实在怕得狠,天还没亮,梁风换身衣裳趁夜跳上屋顶,飞奔去温柔馆。

    城里几乎没有亮灯,街道拐角偶尔才有一盏。梁风趁着月光,远远看见黑漆漆的温柔馆,心里松了口气,过快的心跳慢下来。

    大馆与平时一般无二,月亮照耀馆身,瓦片墙檐纹理可见,庭院树丛下的阴影若有似无地露出几点池水反光,看起来只比白日里暗沉了颜色。

    停在周边屋顶上,梁风犹豫一阵,还是没跳进馆中,仔细听着月光下的风声,辨认风中若有似无的呼吸。

    有风声扰乱,呼吸当然听不到。但是无论怎样看,庭院和楼楼栋栋都不一样了,小骗子安然睡在里面。

    天亮后,梁风去上早朝。

    皇帝起先慰问应和王的身体,梁风道无恙。又问捐资情况,梁风如实汇报,捐资已经收齐了。

    而后相府惯例上禀军备筹措进度,和匈奴在边境的驻兵情况。这时有官员提出,是否应该撤回应和王监币使的职位。

    游照同站出说应和王应暂留监币使一职,皇帝没说话,神色微微犹豫。游照同说皇子与公主的捐资缺乏人手清点,可交由应和王负责。

    梁风心里不耐,有些着急,他还想去看看冯棹台,问问冯棹台的意见。他现在隐约发现,冯棹台被禁足是蓄谋的,就为了让他落单,无人可以参谋。

    他也有权衡,监币使的职位撤了,意味着母亲可以在宫内联系到他了,但不知道粮道还归不归他管,金絮的事情让他很不放心。

    梁风东想西想,注意到皇帝看了他几眼,意味不明。

    最终皇帝同意暂时保留应和王监币使一职,职责不变,一并清点皇子公主所缴捐资。

    梁风没得拒绝,应下了。

    高京的事情再被提起。梁风拼命想该如何表态,头顶皇帝渐变压迫的目光,电光火石间忽然想到一个办法。

    朝会结束后,梁风请求面见皇帝。夏培很快通报回来,引他去见。

    皇帝开门见山便问:“想好了?”

    梁风点头,“想好了。”

    他道:“陛下要挑大臣错处,不一定要在捐资中挑拣那些钱币的质量轻重。官府统一铸币并推行的旨令已经颁布几年,若是这条旨令落实有违,牵扯到的人实在太多,说不定不止文官,连自己人也要牵扯进去了。”

    “你有别的主意?”皇帝不露神色,只问。

    突然冒出来的念头,他没来得及多想,底气有些不足,道:“可以查一查最近几年部分官员在京与地方之间于每年交税前后暗中操控粮价的情况,这种事情一查一个准,大部分文官都逃不过,抓到把柄,可以拿来威胁游照同的人就多了。”

    他边说边想,“而且操控粮价一般不会与太监有关,太监久待深宫,接触不到外面的市价。”

    他自认是个好办法,既对皇帝表了态,还保下了那三名鉴宝师和太学学生,之前金絮埋怨官员操控粮价,也可以趁这次解决。

    “你在地方剿匪,有见过当地官员操控粮价?”皇帝问。

    “听说过一些,见的不多。”

    行军时为不扰民,扎营多数在城外,梁风确实不曾亲眼见过。他还想到可以由冯棹台调查此案,将功折罪,禁足就能解除了。

    皇帝平平道:“这件事情朕是知道的。不仅朕知道,多数在京官员也都十分清楚。”

    梁风一顿,呆了,没想到。

    “影响粮价变动的原因很多,你以为那些地方官控制粮价是为了什么?”皇帝道:“各地郡县包括京畿地区,通过操控粮价明里暗里赚到的金钱基本都投入了军中。军事花销实在太大,哪怕你每次行军路过尽可能少犯边民,降低军队对百姓造成的影响,但你有哪一次凯旋返京时没有用过地方援拨给你的钱粮?不额外调予你钱粮,凯旋路上你很难无损失抵京。”

    “你心里应当清楚。”皇帝望向他,“不光是粮食,其余布匹、瓷器、木材等等,各地每年都有调控增加税收中的额外收入。

    “背后原因太复杂,一两句和你说不清楚。对夹私眛钱这类事情,朝廷态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合理与适度的情况下,存在一种‘宽松’,不知你能不能理解这种‘宽松’。当然,肯定也有部分的钱是被他们贪了,但这种宽松的惯例之下,朕若要究责,那得究到几百年前了。”

    梁风听了后,默然抿唇,半晌才摇头道:“我理解,但我不理解。”

    “从前的崔固和贺兰将军在时也是如此。”皇帝摆摆手,“无妨,朕知道你的意思了,下去吧。”

    梁风退下,没多逗留便去往储钱大殿。

    他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明白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放过不在自己掌控内的事情,不要像金絮那样钻牛角尖。

    太学学生还未经皇帝旨意调走,殿内原本储放的钱币全由皇帝拿走了,梁风等着公主皇子们的捐资送来。

    午后,先是公主们的捐资送抵。好在公主送的基本没有钱币,全是黄金,算账就方便了,称重即可,不用数,梁风本来还怕人手不够。

    近傍晚时,皇帝的妃子们也有一些送了钱来,梁风记录一下,都收了。还有的送的是首饰和珠宝之类,梁风没有收。

    入夜后,他便关了储钱大殿,不再收钱。他要去几个粮道关口亲自守一阵,他担心金絮在背后会偷偷做点什么。

    骑去南门时,绕了一点远路,绕去了温柔馆。

    金絮还没打算开始营业,温柔馆外面看起来仍是一片漆黑。梁风踩上屋檐,能看见庭院后的寝楼亮着好几盏烛火,她的姑娘们有不少回来了。

    放了半颗心,再去南门。

    一夜无异常。

    隔日早朝,皇帝宣布,经应和王提议,彻查京畿与地方近几年粮价变动的背后原因,以及校对这些年地方上呈税收账簿的书面数额与实际所收数额,若有误差,详查。

    群臣有窃窃私语声。游照同的目光向梁风看来,梁风当作没看见。

    游丞相赞同皇帝决定,并商议此事交最宜由何人来查。

    各种各样不相同的名字被人提出来。提了几个人后,再出现的就是重复的名字了。梁风听见有人提议冯棹台。

    提议冯棹台的人是游照同。

    轮到梁风看游照同一眼,游丞相也没有搭理他。

    皇帝排除众议,点了一名相府属员调查此事,显然心中早有选定之人。

    相府内似乎有人松了口气,游照同波澜不惊,躬身应旨。

    除了是以他的名义提议外,这件事情看起来似乎与他无关,梁风高高挂起。

    下午,与丕的捐资送来。过两个时辰,与棣的捐资也送了来。皇子中就只剩下与義还没动静。

    梁风再去各个粮道关口视察时,听守卫来报,每处粮道关口以及城门内外都能见到几个相府的属员在走动,四处打探事情。

    他观察一阵,这些人打听的都是有关粮价变动的案子详情,因关口内都是各地郡县上京的人,便于打听了解情况。

    梁风让士兵盯着这些人,暗中跟进度,但不阻拦他们办事,有异常向他禀告。

    异常发生在第三天夜间。

    几名相府属员在城墙根与不知姓名的人物偷偷会面,互相传递了什么东西。士兵向梁风报告时,那几名属员已经拿了东西去往相府了。

    似乎是封信件。应当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信件,传递东西的双方既没遮挡面容也没隐藏姓名,梁风便不过多深入。

    隔天早朝,梁风按时进宫。在候朝室等待启朝时,听见相府那边人说,昨夜远在台山养老的郑熹丘寄来的信到京了,那封快马加鞭的信件一进入京城就由相府顺利送去了皇帝的桌案上。

    那原来是郑老写给皇帝的信。

    相府没有人拆信提前阅览,但都知道内容。

    梁风听了一耳朵,听见内容是郑熹丘建议皇帝就此收手,把该处置的太监处置了吧。

    他不由挑眉,有点想象不到皇帝会是什么反应。

    大臣说了几句便消声了。等了很久,大臣们陆续到齐,没见夏培来引众人入殿。

    直到天亮了,夏培姗姗前来告知,皇帝罢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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