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风半深半浅又睡一觉,醒来房里漆黑,入夜了。

    他爬起来,见桌上有饭菜,他端碗吃饭,吃到碗底下还是温热的。吃完放下碗筷,翻窗回到王府。

    府里白烛照夜,其他人都睡了,李晟还没睡。

    老李说:“王爷,别再走了。”

    梁风点点头,在母亲灵柩旁蹲下守着。

    子夜后,李晟去睡了,留他一个人。

    周围很静,静到能够突显逝去之人的声音,梁风靠着棺椁,听夜风中会不会有人对他诉说不舍。

    窗户有月光照进来,月光很惆怅。

    他想起从前很少去感受月亮怎样、惆怅怎样,想到母亲在宫里应当常常对月思念他,而他却从来不曾对月回应母亲的思念。

    惆怅愈浓,他不敢再看月亮,任由月光在室内占据自己的领地。

    一夜很清醒。天亮了,他为灵堂更换蜡烛,洗了澡,和老李吃了饭,合伙操办接下来几日内容,商定后日下葬。

    其余事情可以由老李操持,但是葬址必须梁风决定。昨日就有九卿的人来商讨过葬址与葬仪,但梁风不在,今日就由他去找九卿的人。

    葬在京城还是葬在燕国,葬在京城的话能不能葬入皇陵。以母亲生前的位份,先帝后妃八子之位,是无法葬入皇陵的,他想争取一下,皇陵肯定是比葬在野地和那么远的燕国要好。

    进宫找太常府,一进去,他就发现身边多出了一个史官,腰戴墨盒,默不作声地低头记录。梁风看了一眼便不多管。

    太常卿听了他的想法,有些犹豫,暂未表态,和一众官员商议片刻。

    因去世的是诸侯王的母亲,且死的地方是京城,不是藩地,这在大周历史上从未有过,太常府无法徇旧例,必要讨论出新的葬仪仪式。

    梁风也清楚,耐心等着。

    还没等出结果,相府的人来了,那个姓卢的司直。

    新仪式的大小规模和花费需要经过相府同意,相府在这当中无法忽略。卢司直站一边沉默旁听,没有商及相府许可之外的内容,不会发表意见。

    梁风懒得理旁人,周边静下来,他就觉得心痛,脑袋嗡嗡作响。

    痛得愈重,太常卿那边终于商议结束,向他一揖,道:“安分王殿下,您母亲要葬入皇陵,是可办的,可以恒帝殉葬者的名义下葬。”

    从心痛中抽离,或许是前夜哭得眼睛酸,梁风没自觉皱了一下眉毛。

    太常卿额头微微冒汗,赶忙道:“因不能突然为恒帝加增殉葬人,必须要有个由头,最好的办法是托先帝的名义,比如恒帝向陛下入梦,哀哀说虽子孙兴盛却终究孤独冷寂、少人相伴,于是陛下孝心大恸,宣告上苍,为恒帝加增殉葬人。”

    梁风不满意,连连摇头,“我母亲不能是陪葬品,难道不能仅以我母亲的名义下葬吗?陛下已经同意为我母亲赐封,‘昭灵夫人’的名义不配皇陵吗?”

    太常卿额头的汗滑下,笑脸道:“安分王殿下,先祖们的殉葬人是跟随先祖永登极乐,是大享福之事,并不是陪葬品,不能称‘品’。”

    “不许笑。”梁风看这笑脸真是刺眼。

    那一点不真切的笑容迅速消失,太常卿忙补道:“‘昭灵夫人’是足配皇陵的,但这需陛下首肯,且您母亲生平事迹需修饰优化一翻。”

    “优化?”

    太常卿向旁边静默到仿佛消失的史官看了一眼,史官会意,翻着手里的卷子道:“安分王殿下,您母亲六岁进宫,起初是浣衣局一名小婢,因当时浣衣局女官曾是女红大家,而您母亲悟性极高,跟着她学了一手极其出色的绣艺。后凭借这一手绣艺进入绣衣局,为百官朝服刺绣。十二岁被文华皇后相中,收入宫中,因而识字。”

    梁风听着皱起眉毛,史官浑没注意到,只顾低头念自己的:“您母亲十九岁时,在文华皇后荐下初得恒帝青眼,怀上龙种。但您母亲自知身份低微,不敢逾越,在您出生后不愿受封,始终保持着八子的位份,甘愿耗尽毕生所学只为陛下养育绣娘。您母亲端庄谦卑,学艺方面的悟性与海阔的胸襟都传承到了您身上,因此您于军事武艺一道造诣颇高,还兼有谦虚容人一性。”

    梁风越听越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问道:“文华皇后是谁?”上一代宫里的人他基本都不认识。

    “恒帝的第一任皇后。”史官恭敬地说,一抬头终于注意到了梁风的脸色。

    梁风很不满,他母亲起初是洗脚婢,在怀上他之前都是洗脚婢,没有进过文华皇后宫中,她的女红一技更是不太优越。

    而她的位份,梁风虽然从前没有问过她,但是不用问也知道,如果有能够提升位份的机会,她绝对不会甘于八子。

    仅仅是无才无德不能葬入皇陵,更不配享“昭灵夫人”的封号,便要写她进入皇后宫中,为了让她有个习来才德的由头。

    梁风隐隐有些怒气,人一死,生前什么面貌便全由活着的人随意揉捏了,像一团泥,想捏成什么样子就捏成什么样子。生前任人拿捏,死后还要任人拿捏。他很不喜欢,哪怕是往好了捏的。

    梁风正要开口驳回,一打眼,看见史官攥着的卷子上面有一个出现很多的字,他读了两行,指着那个字道:“这是什么?我母亲不叫这个名字。”

    史官顺指看去,自然道:“王爷,‘缝’字不宜,改为‘奉’字更好。‘奉’字更匹配您母亲的身世,也暗含她用一生对您的教养。”

    “这样写都不是她了!”梁风气而打掉史官的卷子,指着道:“给我改回来!她叫缝!邓缝!”

    梁风看着太长卿,宣告道:“我要史书如实写,也要葬入皇陵,你们看着办!”

    他气而起身离去,刚走两步,卢司直拦在他面前。

    “安分王殿下留步,容臣说两句。”姓卢的笑得不明显,但脸上有盈盈的感觉,悠然道:“您还记得您母亲是如何怀上龙种的吗?”

    梁风心底顿时厌烦,猜到这姓卢的要说什么。

    “您还记得您母亲是在恒帝一次醉后将龙种偷来的吗?您知道为何您出生后整个朝堂对您不闻不问吗?这样的事情您也愿意写入史书之中?”

    “写!这又怎样?我不在乎,我母亲也不在乎,史书就该记录她的真实事迹,写她最真实的样子,无论后人如何评说。”梁风怒道:“史书的意义,卢司直不明白?想必你该去请教请教游照同了。”

    “哦。”姓卢的一脸了然,“请教是应该,不过臣还有一问。那史书中是否也要写安分王殿下仗着军功,强行闯入陛下寝宫,以刀剑拳脚逼得陛下为一个无才无德无功绩的女人赐了个‘昭灵夫人’的封号?”

    “写!”

    悠然的语气包裹恶心的话语,梁风真想一拳打过去,打得这张嘴给他闭上,他又没有用刀剑拳脚逼皇帝。

    但他忍住了,他没打,只是扭头离去。

    得到后人优美的评说当然好,甚至不用等到后世,在此世她就可以得到世人的夸赞。可是人都不在了,还不能求来一些真实吗,他不能保证母亲在不在意史书如何记述,但他想为母亲争取一些实在的东西,不是那些哄骗她的东西。

    “安分王殿下,安分王殿下!”

    还没走出太常府,身后有人追他而来。梁风停下回头,追上来的人是史官。

    史官喘着气道:“安分王殿下,您慢些,臣还有一问。”

    梁风不耐,摆着脸色耐性子,“你问。”

    “按您母亲身边的宫女说,您母亲说过在您小时候恒帝曾经抱过您一炷香之久,此事当真?”史官展卷埋眼,摇头自念道:“这一事是史书中不曾记载过的。”

    刚才不耐的情绪顷刻消失,梁风说不出话了,遥远的记忆早就消失。

    等了很久没回应,史官抬头看他。

    “我不知道。”他想了想,补充道:“史书中没有记载过,那应当是没有的。”

    他父亲?见没见过一面的人,无所谓。

    梁风回到王府,写折子向皇帝说他希望母亲葬入皇陵并在史书中如实记录她的生平,请求皇帝同意。再写信寄去军营,将营里的事情暂交副将处理。

    没有久等,皇帝在这天入夜前便下旨回复,命史官如实记述,邓氏火化,不托恒帝名义,允其入葬皇陵,并命太常府尽快安排。

    梁风不想火化,但皇陵没有她的墓室,皇帝也不会允许母亲和别的皇室祖先挤一间,只能接受火化。

    太常府的人连夜登门,告诉梁风皇陵中的选址。母亲与大周朝历代功绩声名显赫的官员名将葬在一处墓室,与皇室分开。因皇帝命尽快,相府调来很多人手,极为迅速地筹措完葬仪前后所有需要。

    没有相违逆的意见和人,事情办得很快。

    隔日,邓缝的灵柩推入火场,午后,骨灰便入葬皇陵。

    仪仗人数十六人,梁风在队首抱着骨灰,从王府走去皇陵。

    她并没有与名臣名将等先辈葬在一起,而是在边缘为她划分出了一块地方。

    过程仪式已经简化,太常府商量出的新仪式仅是将入葬前由梁风宣读的死者生平缩短了一半。梁风宣读时能感觉到特别匆忙,而一般能葬入皇陵的人生平事迹起码千字以上。

    整个仪式用了大半天便结束了,所有人完成吩咐一般立马撤离皇陵,留下梁风独自一人。

    他心里想以后再来看母亲,要先向皇帝请旨获批,轻易不能进入皇陵了。

    梁风待在王府中,不知道干什么。

    葬仪结束的第二天,皇帝找出了抗匈一战中刺杀他的背后主使。

    主使是西边一座县城的流匪,他从前剿匪时没剿干净,留下了一个遗患。这个遗患潜入军营,预谋刺杀他报仇。梁风没听说过这人的名字。

    皇帝当着满朝文臣为梁风愤怒,并把此事责任推到该县县丞,认为监管不当、剿匪后流民处置不当,梁风不沾一点。

    梁风无所谓,皇帝也只是做做样子,想借着这个事情针对那个县城吧,估计朝堂中庇护那方郡县的大官做的什么事情露了马脚,皇帝才要对那个县城下手,以撬动朝堂的大官。

    他愿意相信刺杀他的小兵是杀上头了,杀得脑子充血了,杀得敌我不分了,才误刺那一刀。

    他在王府坐了两天,不知道干什么。

    要去军营,不是很想去。除了军营外,也没有别的急待处理的事情了。

    老李突然说府里还有东西需要添办,非拽着他出门。

    他不情不愿地出门,这一上街,才发现百姓之间冒出了一些贬毁他名誉的风声。

    母亲自尽当夜上青楼寻欢,不孝的评语贴到他的脸上,连带着温柔馆的风评都变差。许多人说,温柔馆里的女子是狐狸精转世,手段极高,勾得男人忘乎所以,就连堂堂大将军也不能幸免。

    议论之余,有的男人好奇,兴奋得想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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