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回走,有的姑娘已经不在院子里,不知跑到哪里去,热闹少了好多。

    唱曲的姑娘还在唱曲,歌声小了。另一边亭子里画画的姑娘们正准备收拾画具,丽姬似乎钓足了鱼,找画画的姑娘做人证,然后好把鱼放回池子。

    下了桥,梁风终于知道少去的热闹在哪里。

    刚才踢毽子的那群人不在这了。

    “要准备开业了。”凝荷道。

    梁风独自绕去正门,双手拉环,打开大门进入前馆,也不上楼,坐在厅堂一进来就看得见的地方等她。

    周围再次静下来,又没静。

    丫鬟多了几人,推着木头做的小车走来走去,轱辘轱辘,车里的瓶瓶罐罐叮叮当当。姑娘们三两结队,擦出火折子,滋滋点燃熏香。墙边四处,镂空的柜子里全是香炉,她们前面的人调香,后面的人点燃,非常有序。

    火星、香气、轻微的脚步,她们聊着什么梁风没有细听,但他觉出一种军营里的训练有序来。

    几间开着的厢房里看得见有姑娘对镜抹脸,梁风看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在化妆,往脸上厚厚地抹墙。

    他解下腰上的金兜子,放到面前的案上,呆呆看着。

    申时已过,金絮还没来。

    今日第一个男客走进来,金絮还没来。

    男女调笑与打闹声渐大,金絮还没来。

    刚才还有姑娘会偷偷看他一眼,现在没了。他产生一种身处热闹却与热闹无关的情绪,可是在军营里,每一个见到他的士兵一定会和他打招呼。

    梁风对着前馆后门几乎望眼欲穿,看着那一小片门,不停地开开关关,走出走进无数人,就是没有金絮。

    盛装打扮的丽姬从他面前路过,无视了他,去到二楼的阳台看着街上各种男人们。

    怎么丽姬都打扮得浓浓的了,梁风往窗户外一看,天都快黑了。

    梁风继续盯着后门,想一想她刚才睡着时的样子......

    “哟,温馆主,今夜来得晚。”

    “犯懒,多睡了会儿,您见笑。”

    梁风愣住,以为听错了,一扭头看见金絮踩着末尾阶梯,正从楼梯上下来。她竟然从别的地方出现了。

    梁风下意识捏住金袋子,想紧在第一时刻给她,然而金絮却忙了。

    全部男的都和她打招呼,金絮雨露均沾地点头示意,居然记得所有男的名字,挨个寒暄,有的还能说出近况。

    梁风愣愣看着,仿佛她是这个军营里的最高将领,下来巡视了。

    开业前明明有独处的空闲。梁风焦灼地不停捏金袋子,什么时候才能巡到他这里。

    全部男人问候过一遍,金絮终于看了一眼他这里的老兵新营。

    她向他走来。梁风立马急急地双手捧着金子递给她,“我想续两个月的。”

    金絮目光顺势往下,掂了掂这一兜金子,颔首收下了,“可以。”

    她的态度像是商人谈生意达成合作,梁风忐忑不安,“那个房间是我的了?”

    “嗯。”

    “我可以一整天地住着了?”

    “嗯。”

    梁风一瞬不瞬看着她,还是很忐忑,一点没减轻。

    将钱袋子交给丫鬟,金絮问:“吃饭了没有?”

    他摇头,金絮于是拉着他上楼,“楼上吃。”

    “我想和你说说话。”梁风拽拽她,“你刚才和那么多的人说话。”

    “那是必要的客套。”

    进入房间,金絮擦亮火折子,关了门道:“下葬了?”

    “嗯,是火化。”

    “葬在哪里?”

    “皇陵。”

    金絮点蜡烛,边说:“火化是民间才会出现的敛葬方式,骨灰不占地方,身份越尊贵的人,越是想要完整地保存自己的遗体。这是葬入皇陵的代价?”

    梁风不说话。随着房间逐渐增亮,细微的表情都变得明显,金絮熄灭火折子,看着他的眼睛,问:“后悔了?”

    仿佛点了头,仿佛没点,梁风摇头,“不知道。”

    “我还让史官如实记录她的生平。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她可能在乎的,她想求来的荣誉,生前没有得到,若是问她死后愿不愿意得到,她恐怕是会说愿意的。”

    “那为什么不改?史官的记录可以不用坦诚吧?”

    “可是改了之后就不是她了。”

    “那就不要改。”

    他会纠结就在于不是那么简单能做决定,梁风感觉呼吸困难,周围很安静,但是有她在,内心的不痛快强烈起来。

    “如果实在不好做决定的话,就造反自己当皇帝,史官怎么写全由自己说了算,你可以今年这样写,明年那样写。”金絮道。

    好像这类事情可选择的做法就是如此极端,他心里很难过,胸膛堵住一口气出不来,直到眼泪流出来,这股气才有宣泄的出口。

    “这样做就是个昏君了。”

    “大周没有明君。”

    越发难过得止不住,眼前啥也看不清,梁风握住她的手,努力看清她,“我明白你为什么会犹豫自己要不要复仇了。你一会这样,一会那样,像要发癫一样,我担心你担心得要死。”

    仿佛感受到她数年的情绪,忍受难过和不甘,还要正常地生活,她很不舒服,越反抗越烦躁,把房间弄得一团糟。

    梁风紧紧握着她,希望能把她的情绪传递过来,“如果可以轻易做出决定,人命就不重要了。我不是皇帝,我做不出来和皇帝一样的事情。”

    咻——嗙——

    焰火在空中炸开,佳节欢庆的余晖照亮了一片房屋。

    阁楼屋檐下的丽姬看着焰火转瞬即逝,她愣愣的,抬手奇怪地看着自己。焰火光芒照得她身上衣裳愈加鲜红如血。

    梁风哽哽咽咽,眼睛里连她都看不清了,手掌死死拽着,生怕找不着她在哪里。

    金絮帮他擦眼泪,梁风道:“你要好好的,我很在乎你。”

    “嗯。”

    像是一口大鼎砸过来令他心中一定,梁风睁大眼睛,凑近仔细看她,看见她眼睛也红红的,有点模糊,怕她也哭了,赶紧摸摸她的脸确认有没有眼泪,摸到一手干皮肤。

    金絮由他摸着。梁风呆呆看着她,眼睛酸痛,忽然在她脸上一掐,气道:“可是你自己犹豫,为什么让别人造反就说得这么痛快。”

    金絮由他掐着,答:“因为自己要行动起来很难,对你指指点点就很简单。”

    难过渐渐消散,可以压下去,梁风抽鼻子,道:“如果今年这样写,明年那样写,史书上的记录我就会有各种各样的娘了。”

    金絮闭上眼,低头一叹,“我真是要开始做梦了。”

    梁风不由自主贴近她,想感受她的情绪。

    “可我不想做梦。”金絮道:“只能在梦里毁天灭地,幻想而已,我能力不够,真要到了舍弃一切的时候,我恐怕舍不得。”

    她脸上有点认命,很不开心,梁风认真且认同地点头。

    金絮看着他道:“春天的时候有个姑娘走了,因为她怀孕了,想把孩子生下来。”

    “孩子?”

    “嗯。她连续几天偷偷倒掉了避子汤,我原本不同意她走,因为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独自带孩子很困难的。可她跪着求我,最后我同意了。”

    “你同意了......”梁风喃喃跟着念。

    “这两年,温柔馆有很多出去又进来的人,也有出去就不回来的人。朝堂还是越稳定越好,发生动荡,她们出去的人日子会很难过。”

    梁风又难过了,除了朝堂的动荡,有一部分动荡是他打仗带来的。

    金絮用袖子擦掉他的眼泪,“不要难过。如果你母亲在意后人的评说,那么有些事情她根本不会去做。她知道她生的是皇子,她知道成为了皇子的母亲,当然会收到更多的来自旁人的关注。可能生前受到的关注少些,死后的关注才多些,但我不认为你母亲会为自己做出的事情感到后悔。”

    她道:“如果可能后悔,她的目标就不会那么坚定且明确了。”

    “真的吗?”

    “真的。”

    梁风不那么难过了,可以吃得下饭。

    丫鬟上菜过来,他一口气吃了两大碗饭,吃撑了。

    金絮起床就没吃什么饭,和他一起吃了。吃完饭后,丫鬟送来了一盅汤,是孙姨特意煮给她喝的。

    梁风等她慢慢喝完,闻到空气里一丝丝甜味,还有股姜味。

    “今天起晚了,本来想提早去市上买点红糖的,只能现在去了。”金絮道:“你和我一起。”

    梁风仰脸看她,“上街?好啊。”

    梁风揉揉肚子,跟在她身后走,和她一起前后脚离开温柔馆。

    二层阁楼上的丽姬托腮闲闲看着街道,看见两个脑袋一前一后走离温柔馆。

    她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佳节后的街道变得寻常了,少见老人小孩,烛光暗了,吆喝声小了,许多店家夜里为省烛火钱而早早收铺。

    没走很远,绕过两条街,到了一家干粮铺子门前。

    铺面不大,生意挺好。金絮进去也不挑,和店家说了句话,店家便搬来两个麻袋东西。

    原来叫他一起是为了帮忙扛,梁风看那两袋东西,凑近闻了闻。

    “红糖。”他道:“你喜欢甜甜的。”

    “孙姨做的红糖膏很好喝。”金絮给钱,“这两袋最多喝半个月,很快又得买。”

    梁风准备要扛,她拦下了,“不用你扛,店家会派人送去温柔馆。”

    “哦。”他垂手站边。

    她又买了一小袋红糖块,油纸包在手里边走边吃。

    梁风双手空空跟在她身后,金絮好心一递,也给他吃了一块。

    红糖就是纯甜,梁风含着糖跟在她身后。

    这回走得久了一点,走到了城内湖边。

    金絮掏了颗金子递给船夫,选了一艘小船。

    “这是要干什么?”梁风跟在她身后。

    “游湖赏月。中秋那天我光顾着陪酒了,没有好好赏月。”

    鼻腔里都是一股糖味。梁风扶着她登船,贴肩坐在船头。

    “我也没有。朝廷没钱了,中秋那场宴会设在了室内,看个鬼的月亮。”

    “那场宴是为了在匈奴人面前抖威风吧。”

    他抬头看,乌云蔽空,夜色很浓,见不到星月。天空实际上是白云,只是夜晚看起来像黑云。梁风想起来今天天气不是很晴朗,午时才有过短暂的太阳。

    “中秋节后过两三天的月亮更好赏,没那么刺眼。”金絮舔舔嘴唇,又吃一块。

    没那么刺眼,直接月亮都没有。

    她也抬头看,轻松道:“等一会云就散了。”

    “嗯。”

    她没了话,静静地看夜空,梁风还有话想说,注意力不在老天。

    看着她含糖凸起的脸颊,梁风碰碰她的胳膊肘,“金絮,我有点不想杀人了。”

    凸起的脸颊收缩,改为另一边凸起。金絮侧目看他,听他讲。

    “你会喜欢杀人的人吗?”

    “不喜欢。”

    “我已经杀了很多人,你讨厌我吗?”

    脸颊缩回去,两边都没有凸起,她有模有样思索起来。

    梁风赶在她思索出结果前强调:“我没有让你喜欢我,但你不能讨厌我。”

    “你想干什么?”

    这一问,梁风莫名知道了扭捏是什么感觉,想说又不好意思说出来。

    “我是想......交出兵权。”

    她似乎怔了一下,黑色的眼睛是很明朗的黑色。

    “原来是想交出兵权。”

    原来......“在你看来是小事吗?”

    她摇头,“我不是很意外,你凯旋抵京那天,我看你脸上就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梁风反而意外,“那天你在吗?我没看见你。”

    “你母亲用死寄托在你身上的期望之一,就是想你牢牢把握住手中的权力,最好拥兵自重。”

    梁风顿时把身子一扭,胳膊肘也不碰了,看着船外,不看她,更不看老天。

    “随你哦。”她道,认真吃糖。

    梁风也不知道憋闷啥,但是真的很憋闷。为什么要自尽呢,如果她还在,很多事情都可以求来或者慢慢商量。

    梁风闷得不舒服,又把身子扭回去,撞她的胳膊肘,“你帮我出出主意。”

    “不建议。”

    她简单道:“真不想要了握在手里也没用,别人轻易就能夺走,想要的话别人夺走也能再拿回来。”

    梁风默默了。很多事情只能自己想,旁人帮不了,顶多说些安慰的空话,就算金絮真心想帮他出主意,那数万士兵的性命也并没有握在她手中。

    “不交便再做打算,我更关心交出去之后要怎么办呢?”她递来糖包。

    梁风吃一块。皇帝现在肯定开始忌惮他了,他可以用交出兵权来换取条件,最好的当然是能在燕国做他的闲散诸侯王去。

    “我要是去了燕国,你会和我一起去吗?”

    她摇头,“我在太南有家呢。”

    太南那个破旧小屋,里面住了两个小孩,还是别家的小孩,就能成为她嘴里的家了。

    他一边含糖一边想,记不住这红糖到底什么味。

    “为什么不能自在一点。”快要有种一无所有的结局了。

    “‘自在’的‘自’指的是自己,你要是只顾着自己,你就自在了。”

    梁风咔嚓咔嚓地用力把糖块咬碎,咽下去,得出结论:“那人不可能自在。”

    “别把话说死了,这世上说不定真有自在的人。”

    她道:“或许身在红尘中,心在天地间。”

    夜空云破月开,茫茫月光铺洒下来,大地被涂上了胭脂,河边树影都显出深绿浅绿的层次,照在身上灼灼发热。

    月光如此坦荡,他也没什么好遮着掩着的。

    “我很替他们不值,那些在战中死去的士兵们。

    “他们爱大周,但是大周不爱他们,他们一起合成的兵权才是大周最爱的。我每次出征前都会和他们说,不管对面的敌人是山匪还是匈奴,你们都要打赢他们,不是为了保家卫国,而是打赢了之后才有赏钱拿。

    “我不是一个好将领。营里被安插进各种各样的人,军衔的提升很难轮到他们,赏钱才是最实际的。”

    金絮静静听他讲,梁风边说边不停看她,还是没什么心思赏月。

    “我也不是一个好鸨母。”她默默道:“这是拿身子性命赚钱,说得多好听都没用。”

    水中的鱼跳出水面呼吸,水花晶盈闪光,昙花一现的月亮被云层遮住。

    他向岸边一看,行人渐少,不知不觉竟围着城内湖游了一长段,时辰已经晚了。

    “要回去了。”她道。

    她还要回去照顾温柔馆的生意,梁风想再待会,晚点回去,温柔馆的生意也就歇了。

    梁风让船夫靠岸,“我送你回去吧。”

    金絮团团糖纸包,登了岸。还有一段路要走回去,梁风贴肩走在她旁边。

    她不再吃糖,空气里甜味淡了。

    梁风一步一看她,温柔馆转瞬间近在眼前。

    梁风依依不舍地叮嘱:“睡前不要看账本,早点睡觉。”

    “好。”

    金絮便向前馆大门走去,走出几步突然想起什么,转过身来,“你房间还得收拾一下,床榻要换,你府里睡的是从哪家店铺买来的垫板?”

    他一愣,想到他的相府。金絮还在等他回话。

    垫板什么的他哪里知道,这才意识到,居然可以和她一起回家。

    梁风兴奋地向她跑去,牵起她的手腕,“不用收拾,我今晚就住,床榻不用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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