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慎处理掉牌位,梁风住回温柔馆。

    春天过去了,进入夏天,衣衫渐薄。

    那棵窝了个鸟巢的树传出尖细尖细的弱鸟叫声,很响亮。梁风留意到,爬上去一看,鸟巢里多了三只毛没长齐的雏鸟。凝荷有事干了。

    每日凝荷有需要,梁风就上树给她把鸟窝摘下来,喂了食再把鸟窝放回去,乐此不疲。

    他整日在温柔馆闲逛,金絮没空陪他看书时他就去崔府找敬先。他花天酒地无所事事,敬先的孩子都会走路了。

    温柔馆议论雪姬的人逐渐增多,交头接耳地猜测她去了哪里、干了什么,议论声之大,传入了梁风的耳朵。

    金絮对姑娘们发了话,闲时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她们大可随意去,不用眼馋,温柔馆又不是牢狱。

    于是许多姑娘出去玩,议论声消停了。

    大厢越发能干,帮金絮分担了许多事情,金絮的空闲时候增多。梁风一边填满她的空闲时候,带她四处玩玩走走,一边惦记着她在太南的那座宅子。

    那座宅子没点他的位置,他想在太南给自己找个安身的地方,他也要在太南买座宅子。

    这念头一生出来,梁风明面上让老李托人去太南置地,暗地里吩咐暗卫去太南打听从前顾氏的旧宅现今如何了。那座有着一座马场的旧宅,如今应当荒废着。

    金絮没发现他这个小动作,梁风暗暗想着给她一个惊喜。

    没过多久,出去玩的姑娘们回来了,议论的氛围沉默下来。

    金絮没说什么,梁风想也知道,肯定是在外面遇到歧视了。温柔馆的名气愈大,她们在外面非常容易遇见自己的恩客,一遇上,招呼一打,原本能被温柔馆片瓦只墙遮盖的那般这般就不得不暴露在阳光之下了。

    金絮最近有别的事要忙,连梁风都冷落了几分。

    “你在忙什么?”梁风追着她,大步甩她的冷落在身后。

    “青楼行当最近在搞什么‘四大馆’,选出四座名气最大的青楼。”她语气闲闲,“天气暖和,人一活泛起来就爱生些新念头。”

    她在看一本小册子,上面写着大大小小的青楼名字,以及对应的鸨母管事。梁风看了一圈,只对畅春阁的名头熟悉一点。

    “温柔馆想选为四大馆啊?”

    “嗯,我想着京城的青楼行当名气大了,说不定能传到泽南那边,来客中的行商流动增多就能带来更多的消息,还能把馆里那群当官的熟客压一压。”她十分淡然,“四大馆按民意评选,温柔馆有信心。”

    梁风哦了声,他对四大馆没什么所谓,只是温柔馆越做越大,她买的那座太南宅子有什么用。

    “你想听见什么消息啊?”

    她不说话。梁风等一会儿,又问:“你想听见什么消息啊?”

    金絮在他脸上看了看,才答道:“馆里熟客多是当官的,如果可以的话,我能将温柔馆变成江湖上探听朝廷情报的中枢,像天机阁那样。”

    挺危险的事。梁风叨叨:“你是总能找到事情做的。”

    “嗯。”她好没所谓一点头。

    有他在旁边,她要做的事情出不了格。梁风在金絮身边转转悠悠。

    姑娘们对待生意显得很热切,趁机多揽民意,金絮和大厢商量这段时日需不需要降低房钱和酒钱。

    不热切的姑娘也有,丽姬算一个,还有一个是雪姬。

    日子越来越热,姑娘们身上的衣服变成纱衣,梁风有的时候没地方放眼睛。他不允许金絮穿纱衣。

    然而当金絮出现在他面前——

    肩颈、腰侧和膝盖,这三个地方没什么遮挡。梁风瞪着金絮,她该穿还是穿。

    那群男的纷纷把眼睛往她身上放,梁风不满道:“这衣服又不好看,还不如换一件。”

    金絮四下里看看,“雪姬怎么还没来?”

    梁风不知道。雪姬今日确实回来得晚了,平日在太阳下山前就会回来的,这会都过戌时了。

    大厢也不知道。金絮皱了皱眉,去到大门口看一看。

    房钱降了两成后,温柔馆生意火热,一入夜,厅堂就堆满了男人。金絮穿过人群,注视的目光厚实得简直像替她穿上了一件冬衣。梁风在她身边走来走去。

    “你穿这么少,夜里吹风会着凉的。”

    “凉风不和我说话,也就没有风对着我吹了。”

    他一愣,没想到她作弄他的名字。很少见她用全名叫他,梁风沉默了。

    戌时没过一刻,街边见到了雪姬。

    雪姬一副惯常的低眉敛目却清冷看人的神态,身边贴身跟着个男人。梁风看了眼,雪姬身边的男人居然是冯棹台。

    金絮眸光微凝,犀利起来,“那男人是谁?”

    “御史中丞,冯棹台。”梁风答道。

    “你认识。”

    “嗯,有点交集。”

    眼看二人走近,梁风才意识到冯棹台的目标真的是温柔馆,雪姬带了个男人回来。他愣愣看着,很诧异,冯棹台不像是会喝花酒的人。

    冯棹台走到门前,一抬头也看见他,倒不多惊讶,很快揖礼道:“臣拜见安分王殿下,多日不见,您可好?”

    还挺客气,梁风道:“你是来查案的?”

    冯棹台笑笑,“自然不是。我是来看看雪儿每日住的地方。”

    雪儿。梁风这才发现冯棹台和雪姬牵在一起的手,他了然,“哦。”

    “看吧看吧。”

    雪姬对金絮略一点头,带着自己的男人走进去。

    金絮注视冯棹台的背影,眉头微皱,目露担忧,“御史中丞这个官职我知道。”

    “我也知道。”

    “再往上升是御史大夫,御史大夫是副丞相,相当于他是未来丞相。”

    她很了解,梁风低头看她,“你在担心什么?”

    金絮摇了摇头,担忧却没有消失。

    但她不多管。姑娘的事情她是不会过多干涉的。

    梁风看她担心,便有心多关注一会。雪姬带着冯棹台看了一遍前馆,然后单独和他待在庭院悄悄说话,没有再去过别的地方,没什么异常举动。

    “冯棹台是个好官,你不用担心他在温柔馆里做什么。”他道。

    “是个好官。”金絮点头复述,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

    之后一连几天,梁风都遇见了来喝花酒的冯棹台。冯棹台每次只奔着雪姬一个人,如果雪姬有空,那么一晚上都陪着他,如果雪姬没空,冯棹台就在厅堂独自喝酒等待。

    梁风忽然发现遇着了,那所谓只和姑娘走心不走肉的人。

    温柔馆里议论雪姬的闲言碎语又多了起来。

    夏末,四大馆的评选似乎快出来了,温柔馆不负众望,在京城的青楼行当中排名前列。

    梁风不知道这个排名是怎么列出来的,通过馆里火热的生意能看出一些,姑娘们挺开心。

    梁风盼着秋天,盼着她身上的衣服增多一些。

    这天晚上开业不久,梁风正想着找上回见过的那个布行老板,姓林的,看看能不能商量一下给温柔馆做些夏季保暖的衣服,就见金絮被丫鬟叫出馆外处理急事。

    他等了一会,不见金絮回来,便起身追出去看。

    她没走远,就在大门口的街边,带着几名姑娘,似乎和另一群女人起了争执,有些推搡谩骂。

    双方各有四五人,对方年纪偏大,金絮这边处于下风。和金絮起争执的人他好像没见过,不认识。

    吵架,他当然要帮金絮的,梁风挺起胸膛过去支援。

    “包春娘,你若真气不过,你只管告到官府那儿去,你看官府管不管这什么狗屁四大馆的事。”

    包春娘跳起来用手指着她道:“你以为你有理啊?凭什么四大馆的事儿不是事儿啊?你这个馆你就有本事让官府的人听你的话呗!我们老百姓就活该受欺负呗!”

    “谁欺负你了?谁说官府会听我的话?官府不听我的话!”金絮指着温柔馆道:“你不服我列入四大馆,你问里面那群男人去啊!你去问他们为什么喜欢温柔馆啊!”

    一指头戳到他的胸膛。金絮扭头一看,见是他,立马怒气蹬脸,推搡他道:“回你的屋去,这里没你的事。”

    梁风站着不动,先看看局势。

    包春娘尖锐的指头对着他刺出来,更尖的眼睛穿透他,“就是这人是吧?人模狗样的,你倒是说说看,这是个多大的官啊?敢不敢带着人和我去官府,看官府听不听这狗东西说话!”

    狗东西?梁风呆了呆。

    “进屋去!”金絮凶他了。

    梁风委屈,他啥也没做,只是想来撑腰。

    金絮的眼睛瞪过来,他乖乖地回屋了。

    他在屋里端坐着,等了一炷香,金絮处理完毕回来了。

    “那是畅春阁的管事鸨母,上门挑事的,不用理她。”金絮道。

    不理她。可是金絮为这个不用理的人凶他了,梁风暂时先乖巧地问:“怎么啦?”

    金絮坐下,口渴倒茶,“包春娘觉得这次温柔馆能成功竞选四大馆,是我托人在其中做了手脚,为自己不平了。”

    “我没有。”梁风老实巴交。

    金絮不语,双眼看着他喝下一杯茶。

    梁风真的乖巧了,“我真的没有。”

    金絮放下茶杯,轻叹:“包春娘总觉得我有个当大官的人做靠山,觉得我做什么都是靠了旁人关系的。馆里来客又多官员,我有时真是百口莫辩。”

    梁风低头看指。金絮道:“这次竞选四大馆,你的确没有帮过我,可是若论以往,你不能说不是我的靠山。”

    梁风忍不住笑,大大的一张笑脸对着她,“我愿意成为你的靠山。不要管旁人怎么说,包春娘有本事就去找她自己的靠山去。”

    她叹:“这真是句句属实,无法辩驳了。”

    “那你就说我不是官员。”梁风想法子。

    “你不是官员,你是诸侯王。”

    “这个时候拿我当诸侯王了?你早都不叫我‘王爷’了。”

    金絮难以反驳。梁风问:“包春娘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不是。”

    “那你在包春娘面前凶我。”

    她神情停顿了一下,再道:“以后不会了。”然后补充说:“谁都要面子。”

    “我不是说要不要面子,我是说,在外人面前,不要显得、显得好像我们不十分熟识一样。”

    梁风摆道理,金絮听进去了,她用手掌搓搓脸,点了点头。

    临近秋天,姑娘们的衣裳终于厚实起来。

    中秋前的一日,开业前梁风在前馆二层窗边望风色,看见街头并肩走来的一对男女。

    是雪姬和冯棹台。他们两人一边慢吞吞走路,一边说话。冯棹台的脑袋微微向雪姬偏着,一副专心倾听的神情。

    不知说到什么,两个人停下了。梁风耳边听见走路动静,扭头一看,金絮走了过来。

    他正想和金絮说话,金絮却一眼注意到了街头那两个人。

    梁风拽住她,再三强调:“你是必须要陪我的。”

    “嗯。”她轻轻应了,声音里有一股悲戚和怜悯。

    梁风再往街头看,雪姬不知因为什么哭了,窝在冯棹台怀里哭。冯棹台抱着她,手掌轻轻拍着,说着什么。梁风隔远了都能感到雪姬哭得很痛苦。

    初秋的寒风里,冯棹台站得像一把利剑,袍袖被风吹得猎猎飞舞。雪姬缠身的裙裾纹丝不动,只有丝绢般发亮反光的黑发片片扬起。她抱着冯棹台,紧紧抱着。

    “她和我说过,冯棹台相信她。”

    金絮看着街头二人的眼睛像一团湿了的棉花,模糊不清,扯开了也只看到棉花模糊的脉络。

    梁风紧紧拽着她的手臂不放开。

    中秋后,太南那边有了回音。

    暗卫告诉他,那座顾氏旧宅可以购入,且不麻烦,只需要花点钱,从郡守那里买来就是了。那座宅子已经不属于顾氏,如今新名字就叫空屋。

    梁风写信让老李安排这件事,多少钱都随时调动,并嘱咐老李明面上在太南再另外买一处宅子做掩饰。

    第一场雪下来,梁风夜里久违地惊醒。

    他听见了屋顶飞踏而过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很熟悉,熟悉至极。他飞上屋顶,已看不见路过的人。

    守在附近的暗卫告诉他,路过的是天机阁传递情报的哨卫。

    又是天机阁。

    但是这次并没有人接应这个哨卫,藏了情报的纸条就用一块石头绑了扔在草丛里。暗卫捡了石头给梁风看。

    梁风打开纸条看了,上面写着查无此人。

    小缃显然已经是金絮的人了。

    她还在联系天机阁,她还在找家人,她还没有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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